升平三十九年二月十七,皇帝崩於養心殿東暖閣。


    大行皇帝大殮後,梓宮停於乾清宮正殿,遵遺詔,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遂於三日後在靈前即位,定年號為天授。


    連續三日,在京文武百官及三品以上命婦均著喪服於思善門外哭靈。


    闔宮上下一片縞素,容與換了素服,頭戴烏紗,腰係黑色犀角帶,跪在宮女內侍隊伍中。


    司禮監掌印高謙一聲“舉哀”,周圍瞬間哭聲雷動,哀戚和哭嚎響徹雲霄。容與做不到痛哭失聲,同樣的,他也忘不掉大行皇帝臨去時那張臉。


    遠遠看著沈徽率眾在靈前祭拜,想著此刻那泫然欲泣的俊美麵孔,總覺得下一瞬,就會和養心殿裏淺笑得意又銜著幽恨的模樣重疊在一起。


    其實並沒有多介懷沈徽當日的舉動,畢竟他已做了足夠多努力,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關注,於他而言,也有無法釋懷的悲哀和傷痛吧。


    何況是一個帝王,無心無情自是常態,容與隻是不明白,沈徽為什麽到現在還留著自己,見證過那樣一幕的人,就算不賜死也合該流放了,莫非他這個人還有什麽剩餘價值可供挖掘?


    哭靈過後轉過頭就要忙著遷宮,容與指揮宮女內侍各處打點收拾,自己則在翠雲館整理翰墨書籍,恰逢高謙來找他,還沒等他迎出去,高謙已含笑踱著步子先走了進來。


    一眼看上去,高謙瘦了不少,猶是顯得更加蒼老。容與仍向從前一樣對他行禮如儀,他卻拱手還禮,微微笑道,“你很快會擢升司禮監掌印,而我則是日薄西山,你不必對我這個老朽這般客氣。”


    容與淡淡一笑,知道高謙說的實話,自新帝登基,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日就將升至宮中內侍最高品階,掌內宮一切事務。


    不過三五天的功夫,他已明顯感受到旁人的禮遇客氣,內中自然也包含不少奉迎諂媚。那麽相對的,高謙想必也會遭受一些前所未有的冷遇——所謂人走茶涼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多少有些替他難過,容與欠身道,“掌印關懷提點,小人不敢忘記。您正當壯年,不該出此自傷之言。”


    高謙微微一怔,旋即笑著點頭,“皇上沒有選錯人,我也沒有看走眼,你雖年少得意,卻沒有驕矜之氣,知進退守本分,且又知書識字,更強過我當年。”拍拍容與的肩,複道,“以後好好侍奉,應該能有機會,在皇上身邊見證一個錦繡盛世。”


    容與低頭不語,對他的誇讚自覺受之有愧,至於所謂盛世更是縹緲,養心殿裏發生過的事,至今還是如影隨形,他明白自己沒有選擇權,可跟著沈徽這樣的主子,隻怕未必有機會善始善終。


    高謙打量他的神情,似猜到他在想什麽,搖頭歎了口氣,“過去的事情就忘了吧,人要朝前看。那個時候,皇上救你是為不忍看你無辜受戮,雖是矯旨,但也是為顧念你一片忠心。再要為這個想不開,就是辜負他一番好意。前頭的路還長呢,須知日久見人心,侍奉好皇上是你的職責本分。說到這個,眼下我也剛好有一件事要找你幫忙。”


    容與抬眼詢問,“大人有什麽吩咐?”


    “不是吩咐,是求你相助。”高謙擺手,臉上泛起憂容,“大行皇帝梓宮即將遷往壽皇殿,皇上卻遲遲不下旨讓秦王回京,外頭輔臣們如今是各懷心思,言官們又都眼巴巴地盯著,畢竟秦王是大行皇帝長子,父親去世兒子卻不來奔喪,別說是皇家就是民間也於禮不合。”


    這倒真是個棘手的問題,容與皺眉問,“那皇上對這事有什麽說法?”


    高謙輕輕歎氣,“隻說仿孝宗時國喪製度,分封在外的親王公主同外埠官員一樣,在本地致喪即可。這倒也是不錯,旁人挑不出大錯漏,可到底大行皇帝生前很是鍾愛秦王。”


    就是因為太過鍾愛那位,才惹出這一位的怨懟。沈徽對兄長那樣介懷,又豈會讓他輕易再踏進京畿。


    容與不大想惹這個麻煩,但仍是禮貌的問,“那麽掌印覺得,小人能做些什麽?”


    “自然是希望你去勸說皇上,”高謙見他立時蹙眉,愈發微笑道,“不要小看自己,你在皇上心裏還是有些分量的。我是瞧著皇上長大的,很清楚他的性子,他絕少肯信人,卻獨獨肯信你。你不妨趁皇上心情好的時候進言,秦王上京,限製其從扈人數也就是了,何況眼下朝中凡支持秦王者均已肅清,我看沒有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違再提國本之爭。皇上大可以放心,此舉還顯示主君寬厚大度,何樂而不為呢?”


    這話不無道理,其實沈徽想必也清楚,沈徹早就沒有實力和他相爭,然則他真正在意的是大行皇帝臨終前那份念念不忘,這麽深的心結,恐怕不是輕易能解開的。


    容與舔唇笑笑,很誠實的說,“掌印的意思,小人都明白,也會盡力一試,至於成與不成,小人就不敢擔保了。”


    高謙聽他應下,微微鬆了口氣,“既這麽著,我替秦王先謝過你了。你是個有福氣的人,也懂得積福,這樣很好。”


    果真是福氣麽?容與不確定的笑笑。高謙輕輕拍了拍他以示鼓勵,隨後便向他告辭。


    容與送他出去,臨別一刻,又沒能按捺住心中疑惑,問道,“掌印方才說替秦王謝我,可小人知道,掌印其實更在意皇上。這件事明知道會為皇上不喜,為何還要極力促成呢?”


    高謙本已走到門口,聞言又再度回首,卻沒有看容與,目光倏忽間變得空幻而縹緲,“這是我能為大行皇帝,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清矍的臉上泛起一絲笑容,就在那一刻,容與忽然覺得他的笑頗有打動人心的味道。


    然而高謙托付的事到底還是讓他犯難,一時半會兒也沒想清楚要如何規勸沈徽,遑論他對高謙的話持存疑態度——說沈徽很是信任他,這一點他完全沒有任何自覺和自信。


    輾轉想了好久,連睡意都全消。他索性起身,找了本書翻看,因著大行皇帝喪禮期間,宮中蠟燭燈火用度都要削減,於是隻能就著一盞燈的微芒艱難閱讀,聯想起古人鑿壁偷光的精神,越發自歎弗如。


    忽然聽外麵有人輕輕叩門,大約是上夜內侍嫌他浪費催他早些就寢。無奈起身去開門,結果令他萬分驚駭,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孤身一人的沈徽。


    容與瞬間失語,緩過神來,仍是錯愕,“皇上,您找臣有事?”


    說完了頓覺不妥,堂堂九五至尊要找他,不過打發人傳喚一聲就是,何用親自前來,於是更加不解沈徽這是什麽意思。


    看他一味愣神,沈徽輕笑了一下,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朕來找你,你就讓朕站在門外說話麽?”


    容與慌忙側身讓路,迎他進來。沈徽好似興致不錯,隻四下打量整個房間,之後點點頭,大約是滿意容與收拾的尚算整潔幹淨。


    他自顧自的坐在椅子上,順手指著榻上讓容與也坐,容與告了罪,方惴惴不安的坐下,還是忍不住問他,來找自己是否有什麽要吩咐。


    “朕睡不著,想找人說話兒,”他頓了一下,笑著問容與,“你這有酒麽?”


    容與頓時大窘,別說他沒有喝酒的習慣,更別提時下正值國喪,除非他活得不耐煩,如何敢在房裏私自藏酒。


    沈徽也恍然明白過來,哂笑道,“猜到你不會有的,無須緊張。朕隻不過是想喝點酒也許便能睡得著了。”


    此時已近三更,明日卯時他還要上朝,即便現在睡著也睡不了幾個時辰,容與心念一動,試探的問,“皇上想喝茶麽?臣為您煮茶可好?”


    沈徽想了想,點點頭。容與便取了他這裏最好的陽羨貢茶,原本也是他賜下的。一麵煮水,一麵仔細篩過茶葉,點湯之後捧了茶盞奉於他,“臣這裏沒什麽好水,不能和陽羨茶相配,皇上講究嚐一些吧。”


    抿一口,他淡淡笑道,“也罷了,味兒還算好,有些回甘的意思,正適合解朕心裏的苦。”


    容與忙問,“皇上近來身體不適麽?明日臣去請太醫……”


    沈徽擺手打斷他,輕聲一歎,“朕的不適,太醫是治不好的。”


    轉著手中茶盞,他幽幽再道,“容與,那天在暖閣裏發生的事兒,你會不會覺得朕太過冷血了?”


    容與一凜,沒想到他竟會這樣問,不過這個問題自己卻是想過的,隻可惜直到今天也沒想清楚答案,實在不想騙他,隻好搖搖頭不說話。


    沈徽撇嘴輕笑,“朕從不在意別人怎麽想,也覺得自己沒有做錯,這個天下隻有交給朕才能治理好,”垂下眼,微蹙著眉,他臉上有一抹苦笑,“可惜父皇不這麽覺得。”


    容與不由抬眼看他,見他脫去鶴氅,裏頭不過穿了件素白襴袍,頭發散著,一多半披在肩上,平日精幹冷峻的臉在燈火下,顯得有些幽暗,又好像有些柔軟,垂下的眼睫蓋住了眼裏的神情,不過能猜得出,那對鳳目裏應該蘊藉著一抹深深的遺憾。


    恍惚間心揪著疼了一下,容與脫口而出,“大行皇帝也是這麽覺得,那日他說的很清楚,他知道,隻有您才是承繼大位最合適的人選。”


    “是麽?那為什麽他從不對朕好好笑上一笑,就像……對大哥那樣?為什麽那麽喜愛大哥,他究竟好在哪裏?”沈徽忽地揮揮手,滿臉自嘲,“算了,朕早就不關心這個問題了,父母兄弟,這些緣分也隻是過眼雲煙而已。”


    可能是吧,容與無聲喟歎,譬如自己那麽想要抓牢這些情感,不是也在失去的時候毫無辦法麽?因此他無言以對。


    沈徽對他的沉默沒有不滿,又抿了一口茶,把玩起茶盞,片刻出神之後,他低低的道,“容與,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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