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徹斜斜一笑,“沒有特別之處?你這小模樣就夠特別了,跟了孤,以後孤自不虧待你。也用不著你真伺候,無非是白天陪著,晚上和孤說說話兒罷了,平時沒差使也不必理會那些個掌印秉筆,可比你現在要舒服自在得多。”


    容與回味話裏的意思,越發不安,硬著頭皮道,“臣為人魯鈍不堪,且笨嘴拙舌,恐怕不能勝任。”


    “要你說什麽,隻聽孤說話就成了。”沈徹似有一絲不耐,“你是真不懂,還是跟我裝不懂,這麽個模樣兒,又在宮裏頭這些年,那起子老家夥們沒親身教導不成?你可別在我麵前裝雛兒。”


    這話已是露骨,容與腦中一片慌亂,飛速的想著要如何才能脫困,恰好右手碰到袖子中的卷軸,急忙道,“殿下抬愛,臣感激不盡。隻是夏掌印命臣去給重華宮送畫,臣不敢耽擱,請殿下恩準,容臣告退。”


    他知道自己此刻麵容慘淡,卻不知因為羞憤,已有一抹紅暈飛上臉頰,更不知這個樣子落在沈徹眼裏,無疑會更添興致。


    果不其然,沈徹見他這般窘迫,語氣更是得意,“不就是幅畫兒麽?跑不了,急什麽的?再者,就是你跑了,孤也一樣能把你弄回來,隻要你不出這個宮門,早晚逃不出我的手心。”


    容與心裏咯噔一響,明白自己的掙紮完全徒勞,不免手足無措,渾身無力。


    雖則他的確喜歡同性,可不代表他願意委身眼前人。


    低下頭,忽然想到那一年,眼睜睜看著大火熊熊燃起,轉瞬就把整個房子都燒起來,他無助的站在門外,等待火勢吞噬幹淨屬於他的一切,那種猝然逝去,無可挽回的絕望再一次湧上心頭。


    他閉上眼睛,任由這種感覺一點點侵襲蔓延,不再想做任何解釋。


    忽然聽見院中傳來清越的聲音,“大哥在麽?怎麽這院子裏連個伺候的人都不見?”


    是楚王沈徽,隻是這個當口他忽然出現,於沈徹而言,不啻為不速之客。


    沈徹眉毛倏然一擰,眼裏浮上不耐之色,悶聲朝殿外張望,大約是想等沈徽找他不見自行離去。


    可等了半天,沈徽依然負手站在院中。


    乜了容與一眼,沈徹壓低低聲道,“就這麽著了,明兒我就讓人把你調過來,且回去等信兒就是。”言罷,徑自推門走了出去。


    容與站在原地,發覺自己已然汗透重衣,深呼吸勉強鎮定下來,明知道他們兄弟在院中寒暄閑話,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過了許久,才覺得心跳頻率漸漸趨於正常。


    突如其來的青眼有加,隻能讓心底一片冰涼。他很清楚,倘若沈徹真的向夏無庸要人,結果一定會如願。即便義父高淳在世,也一樣無濟於事。


    說到底內臣爬得再高,再得恩寵,也不過是個奴才,主子一句話,若叫坐著死,沒人敢站著活。


    容與無聲喟歎,慢慢推門走出配殿。


    甫一出去,隻見懷風瞪眼望他,皺眉叱道,“你怎麽在這兒?殿下傳了夏無庸問要的東西呢,他說命你送來,卻叫我好等,你這奴才是怎麽當差的?”說著看了一眼沈徹,轉頭不悅道,“還不快拿了東西跟我一道回去。”


    容與聽著他的詰問,腦子裏忽然掠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莫非沈徽主仆聽到了剛才配殿中的言語,這才故意出聲搭救?


    他不敢肯定,然而心裏卻莫名覺得踏實許多。


    可還沒等他吭聲,沈徹已一把拉住沈徽,含笑道,“東西你拿走就是,這個人,我留下可還有用。”


    容與就站在他二人麵前,聽見這話的一瞬間,他做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舉動,迅速抬頭望了一眼沈徽,眼裏滿是無聲哀求——這已是他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沈徽看見了,不動聲色地把手從沈徹手裏抽出,苦笑一聲,“大哥留他做什麽?莫非建福宮也缺總管不成?你是知道的,我書房裏一直缺個通文墨的內侍,前陣子讓內務府挑了一遍,好容易才挑上他,因怕他年輕不踏實,先調到禦用監曆練兩天。大哥身邊已有那麽多可心的,不如就讓我一次如何?”


    語氣裏頗有幾分求懇的味道。


    容與想起曾聽人提起,升平帝的兩位皇子裏,秦王最和善好說話,楚王則因時常外派辦差,養成了強悍冷酷的性子,眼高於頂目無下塵,宮內宮外的人背地裏都叫他冷麵閻羅。


    如今聽他溫聲細語,實在很難將他和這個名號聯係在一起。


    沈徹猶豫不決,似乎在揣度沈徽的認真程度。良久,一笑道,“既這麽著,我不和你搶人,你帶了去就是。”轉臉對容與道,“還不謝謝二殿下抬舉,他調理出來的人,日後可都是有大出息的。”


    一句話,對於對容與來說無異於天籟之音。


    暗暗長舒一口氣,容與伏地謝恩,起身後規矩地站在楚王身後,垂手侍立。至於他們兄弟二人說些什麽,他是充耳不聞,心裏隻盼著能盡快離開此地。


    及至跟著沈徽轎輦進了重華宮,容與還有種如墜夢中的感覺。


    入宮苑,懷風無聲示意容與跟上楚王。容與忙趕上前,到底是沒伺候過人,他有些躊躇是否該前行一步打簾子,卻見沈徽頭也不回,徑自走入了重華宮內的西配殿---浴德殿。


    懷風見狀,瞥了一眼容與,抿嘴笑笑,神情似有揶揄。容與當即悟到,原來沈徽方才確實聽到了那番話,現下走入西配殿,大約也是在打趣剛才發生在配殿裏的那一幕。


    顧不上想自己的難堪,容與明白沈徽是有意救下他,懷著感激,他上前雙膝跪下,深深叩首,“臣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沈徽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上把玩,沒有叫他起身,漫不經心的問,“怎麽就救命之恩了,說的太大了些。倒不肯謝謝孤一番抬舉,莫非是不願意在孤跟前伺候?”


    容與方才在建福宮內已對他謝過恩了,如何能不願意呢,於是低聲恭謹道,“蒙殿下抬舉,臣不敢推諉。”


    沈徽哼笑一聲,“做我宮裏的人,別的都罷了,就隻一條,”身子忽然逼近,冷聲問,“忠心,你做的到麽?”


    這對容與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何況沈徽於他有恩,所以答的毫無遲疑,“臣做的到。”


    沈徽不置可否,麵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仍是沒有叫他起身的意思。


    容與低著頭,惴惴不安的在想,莫非沈徽不相信他方才的話?


    過了好久,他看見懷風輕輕拽了拽沈徽的衣袖,又微微的咳了兩聲。


    沈徽將身靠在圈椅中,淡淡道,“我要的畫兒呢?”


    容與忙從袖子裏取出卷軸,雙手捧著恭敬的呈給他,然而等了半天,卻沒見他或是懷風來接。


    那帶著不滿的聲音,卻在他頭頂響起,“伺候的規矩沒學過麽?打開!”


    容與一凜,忙打開卷軸,展開那幅畫,一時間又迷惑起來,究竟該擺在案上讓他看,還是自己手捧著讓他看。


    最後還是選擇自己捧著,可惜畫太大,隻能托著中間的部分,這個情景令他十分尷尬。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隻好小心翼翼,抬眼求助懷風,希望他能幫忙解開困局。


    和懷風一對視,從眼神裏,容與已看出,他對目下這個情形也頗感為難。


    正是手足無措,忽聽沈徽咳了兩聲,容與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卻忘記了此時此刻,自己是抬著頭的。


    四目相交的一瞬,他已意識到這個行為是大不敬,心下一慌,匆忙垂下頭去,卻已然來不及了。


    不過是一天之內,容與已兩度覺得有如芒刺在背,現在雙膝被漢白玉地麵硌得發澀,又好似是如跪針氈。


    好在沈徽似乎不大在意,隻問,“雲林子的這幅畫,妙在何處?”


    這個問題緩解了容與的難堪,迅速整理思路,準備回答。剛要開口,沈徽冰冷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是叫他把頭抬起來。


    容與依吩咐抬頭,目光平視前方,輕聲道,“此畫名為漁莊秋霽圖,重點不在漁莊,而在秋霽,遠山遙岑,平闊靜湖,濕寒疏林,皆是秋天雨後之景,清逸明淨,纖塵不染。”


    那時候的容與在說這番話時,絕想不到多年以後,沈徽竟然也會用清逸明淨,纖塵不染這八個字來形容他。


    沈徽嘴角揚了揚,還是不叫他平身,淡淡問,“雲林子有闋折桂令,寫的也不見得多好,口氣卻很大,把下半闕誦給我聽。”


    容與一怔,有點不解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幸虧他記性好,還能回憶起那支曲子,便低聲誦道,“侯門深何須刺謁,白雲自可怡悅。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


    沈徽聽完,極輕的歎了一聲,隨口叫容與起身,命他把畫放去書案上。之後吩咐懷風帶他出去見重華宮的宮人,安排妥當了再來跟前伺候。


    跨出浴德殿,容與不由鬆了口氣。懷風看出他的不安,溫言安慰道,“別緊張,咱們主子待人一向很好。你是第一個被殿下親自挑中的人,之前內務府選了那麽多,殿下一個都沒瞧上。不過,你也是第一個被殿下整治的人,我以前,還沒見殿下讓人跪那麽長時間呢。”


    這個說法讓人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憂傷,容與試探著問,“請教懷風哥哥,殿下為何會挑中我?”


    懷風歪頭想了一會兒,又看看他,擠眼笑笑,“估計是因為你長的,比其他人都好看。”


    容與在心裏歎息,自然知道這是玩話,麵上也隻能含笑不語。


    懷風見他不搭腔,愈發仔細盯著他的臉,點頭道,“你模樣生得確是不錯,且和那些個長的好,也自知長的好的不一樣,沒有阿諛諂媚之色。”


    說著更是一笑,“就像這會兒,你不說話的時候,瞧著也好像是在笑,倒是頂和氣的,讓人看著就覺得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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