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很難習慣別人稱讚他的長相,容與隻好轉換話題問自己今後所司之職。


    懷風便絮絮地告訴他職責範圍,以及沈徽的習慣癖好。


    其實這份工作說來也簡單,無非就是圍著主子轉。如果沈徽外出,他須跟隨服侍在側;如果沈徽在重華宮內,他也須隨叫隨到,不離主子身邊半步。


    說到沈徽的習慣,容與一邊聽,一邊認真的在心裏記錄。畢竟這是自入宮以來,他第一次做服侍人的活兒,不敢稍有怠慢。


    等見過闔宮上下有品階的宮人,安頓好臥房,這一天已接近尾聲。沈徽似乎有意給他適應的機會,吩咐不必上夜,自去安置不提。


    一日下來,峰回路轉,跌宕起伏。容與躺在床上,想著陰晴不定的沈徽,不可知的將來,不覺有了種前路淒迷的彷徨。


    想想不久前,他還為得了一份采辦古籍字畫的工作暗自歡喜,誰料到才短短幾天,就已和那份工作失之交臂。


    容與想了想,大概自己和安靜美好的日子,真的沒有什麽緣分。


    然而事實和想象不同,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倒是過得頗為輕鬆自在。


    沈徽每日除卻向皇帝問安,餘下的時間都會在書房翠雲館內讀書臨帖。


    在書房裏伺候,除了研磨斟茶,其餘時間都是站在一旁侍立。閑來無事,他漸漸地琢磨出一個合適的距離,既不會顯得逾矩,又剛好能看沈徽手中書裏的文字。


    隻是時不時,他就要應對沈徽突如其來的發問。


    有次沈徽手裏明明拿著尚書,卻忽然開口道,“鶴鳴與九皋,聲聞於天,接下來是什麽?”


    容與怔忡一刻,才反應出他說的是詩經,幸而他記得底下的句子,忙輕聲背誦,“魚在於渚,或淵或潛。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另有一回,沈徽正在翻禮記,可能是想到字裏所包含的禮法和釋義,便突然問,“你名字是哪幾個字?”


    容與已有些習慣這位王爺沒有規律的提問,想了一下回答道,“是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的那兩個字。”


    沈徽點點頭,又有一搭沒一搭,問起他家鄉何地,家中尚有何人。


    一瞬間,腦海中又浮現出隔世親人的模樣,很多年都沒有人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了,宮裏的人,不是主子就是奴才,並沒有人有興趣知道一個小內侍的往事。


    容與記起前世溫情的時刻,不覺莞爾,好在沈徽背對著他,看不見他臉上表情。穩了穩情緒,他平靜克製的說,“臣還有一個姐姐。”


    沈徽卻沒再說話,容與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直覺告訴他,沈徽是因為他的話而陷入沉默。


    時光匆匆,過了處暑,天氣越發炎熱。懷風吩咐侍女在東井亭裏設好了香案棋局,供沈徽在亭中納涼消暑。


    宮人奉上了新沏的君山茶,沈徽嚐了一口,誇到甘甜之味勝於以往,懷風會意笑道,“這是去年冬天,殿下讓臣收的絳雪軒那兩株梅花上的雪,收了這大半年也沒舍得吃,就等著殿下回來,臣才特意的拿出來煮了茶。”


    他口中所說的回來,是指年初之時,升平帝派沈徽為欽差,前往雲南徹查雲貴總督李璉貪腐一案。


    那日容與在武英殿見沈徽之時,恰好是他回宮的第二天。


    沈徽笑笑,隨手捏了捏肩膀,一旁侍立的宮人忙拿了玉如意,在他肩上輕輕的敲著。


    半晌沈徽慢悠悠道,“才剛高謙派人過來,說皇上已將我的折子發去內閣,舅舅這會子應該已經看到了,你即刻帶了我的信兒出去,務必讓他留李璉一條命,這個人我日後還有用。再告訴他,我要見他。讓他明日朝會後安排個時間。先去辦罷。”


    懷風應了是,匆忙趕著出去了。


    待他回來時,已是麵帶喜色,“已都安排下了,首輔大人說,明日朝會後就來重華宮麵見殿下。”他壓低聲音,再道,“大人說了,皇上雖留中您的折子一時未發,但心裏還是滿意您對李璉的處置,說明萬歲爺並不想讓他死。還說前陣子叫了那位去,問他如何看待這案子,結果那位說的還是不中皇上的意。”


    沈徽哦了一聲,略微抬起眼看著懷風,“那當日大哥,是怎麽說的?”


    懷風撇了撇嘴,“大人隻說,秦王要萬歲爺念及李璉乃是三朝元老,素有戰功,抄家革職也就罷了。嗐,左不過是裝良善裝仁義,還能有什麽呀。”


    沈徽一笑,吩咐懷風坐下對局,沒有再提這話。


    容與自然知道,懷風口中的大人乃是內閣首輔秦太嶽,其人是沈徽生母麗貴妃的堂兄,而麗貴妃在於五年前就已薨逝。


    皇帝和貴妃一向感情甚篤,自從其人仙逝,便有些鬱鬱寡歡,身體也每況愈下,更是常犯心悸宿疾。


    為此朝中大臣們立儲的呼聲,也如漲潮一般,時不時就會高漲一番。


    大胤如今隻有兩位皇子,皆非嫡出,身份相差不算懸殊,儲位自然要在這二人之間展開爭奪。


    秦王沈徹素來較少參與政務,但似乎更得陛下喜愛,況且占據長子身份,朝中以禦史大人為首的一眾清流,一直堅持該立長為嗣。


    而楚王沈徽好似不算得聖眷,卻又時常被皇帝派出去備兵防海,巡視河道,甚至考察各地方大員政績。他辦事的能力和手段也得到朝野廣泛的讚譽,甚至連皇帝也曾親口誇獎。


    這麽看來,兄弟二人似乎不相上下,難分軒輊。


    不過今日一番對話下來,讓容與明確知道一則信息——似乎從不表明立儲態度的內閣首輔,到底還是幫襯自己人多一些,恐怕遲早會成為擁立沈徽的得力股肱。


    次日一早,懷風來回稟沈徽,“朝會已散,秦大人在浴德殿中恭候殿下。”


    內閣首輔秦太嶽年近五十,有著敦儒雅致的風姿。容與奉了茶與他,欠身致意,退出殿外。關好門,依照懷風的囑咐在外頭侍立靜候。


    站在廊下,屋內的對話一字一句飄進耳中。


    沈徽的聲音一如既然,泛著微薄的涼意,“舅舅這一向可好?我去了大半年,朝中的事兒多有勞煩您了。”


    “殿下似乎還有風塵之色,要多休息才是。”秦太嶽的聲音低沉悅耳,有些像是暮色之中連綿悠遠的鼓聲,“今日朝會上,皇上對著眾臣工誇獎了殿下。很多人,似乎聽出了一些線弦外之音。”


    沈徽含了一絲冷笑,“舅舅倒是說說,他們都聽出了什麽?”


    “各人聽到的含義不盡相同,大致卻可分為兩派。一派人,認為皇上多次公開讚賞殿下的能力,想必是個立儲的信號;另一派人,則認為皇上遲遲不肯立太子,卻多番派您出去辦差曆練,是為了將來讓您更好的輔佐大殿下,做個輔國的賢王;而還有一眾人,是為舉棋不定左右觀望,那便不足道了。”


    沈徽輕笑道,“恐怕願意做牆頭草的人更多,這是好事。”頓了一下,迎著他的目光道,“舅舅不妨也站在大哥這邊,如此才會有更多的人願意跟隨過去。”


    秦太嶽好似有些不解,但笑不語請他釋疑。


    沈徽好整以暇,緩緩道,“大哥是長子,本就該立為太子。父皇雖春秋還盛,但身子卻是不若以往了,群臣屢次上書要立儲,父皇卻思慮這麽久,足見既不忍棄正統之長子,又不舍得我這個還算能幹的次子。既如此,咱們何不推皇上一把?如能讓朝中眾人都認為皇上屬意大哥,對皇上來說怕是始料未及。未在意料中,便會心生疑慮。”


    幽幽一笑,他複道,“本月排設宮宴,百官朝賀陛下後,舅舅可授意朝臣們參拜大哥,那些支持者和中立者一定覺得這是向秦王表功的好機會。試想皇上乍見此情形,心內必定十分不快。即便當場不發作,秦王僭越一事也可事後拿來做文章。舅舅,以為如何?”


    秦太嶽一笑,答得卻很謹慎,“讓皇上由此心生猜忌,這是個有用的辦法。隻是,僅這一項,也難撼得動他。”


    沈徽點了點頭,“今年秋闈武選之後,宮中會再進一批的侍衛,倘若我估計的不錯,以皇上現在的心境,一旦起了防範之心,就會加意留心自己的安全,勢必將武力最強的人選在身邊。舅舅可適時進言,恐建福宮在守衛上會有所削弱——首輔大人如此關心秦王安危,不會讓皇上更生懷疑麽?”


    秦太嶽微一沉吟,“如此一來,的確會加深皇上的防範之意。”


    “還不夠。父皇多次提及,他最不喜的就是大哥朝三暮四對元妃寡情。聽說大哥近日又網羅了幾個男孩子,我們不如索性再送他幾個好的,叫他鎮日可以在宮裏胡天胡地。父皇如有若懲戒或申斥,大哥必是要裝可憐博同情,至於私下裏,難保會有怨懟。我在他宮裏安插了那麽多年的人總該派上用場,隻要他口出怨懟之語,父皇便會知悉,從而更生芥蒂嫌隙。”


    秦太嶽沉聲道,“從外廷到內宮,明著捧他,實則是讓他更快失去君心,老臣省得。我即刻便去安排,定會照殿下的意思辦妥。老臣還有話提醒殿下,這些日子以來,殿下風頭出的也夠多了,最近宜少言少動,無事便在宮中靜心休養,多做些皇上喜歡的事,隻當養性了。前朝有什麽動靜,我自會著人告知殿下,外麵一切有我,務請殿下放心。”


    沈徽沉默良久,站起身來,朝秦太嶽一揖,“舅舅交代的,我都記下了。”


    秦太嶽連忙起身還禮,隨即告辭出來。


    沈徽送至門口,好像突然想起什麽,狀似不經意的笑說,“日前抄李璉家,我見有一副仇十洲的貴妃曉妝,知道舅舅愛他工筆,我已著人留下,近日會送去府上。不值什麽,給舅舅當個玩意兒吧。”


    秦太嶽聞言微微抬眼看他,眼中皆是笑意。低聲道了謝,便躬身一禮,退了出去。


    懷風和容與見秦太嶽離去,忙跟進屋內。懷風闔上門問,“殿下是打算對那位動手了?”


    沈徽睨了懷風一眼,“什麽動手不動手的,隻是不想一味耗著,如今年紀也大了,萬一皇上要賜婚,我應承了舅舅的事倒不好辦了。”


    懷風抿嘴笑了一陣子,“殿下還說呢,秦大小姐真是惦記您,今兒早起又讓人送信進來,她也有趣兒,這信倒不托秦大人給您。”說著從袖中取出一箋信來。


    沈徽當著懷風的麵拆了,故意道,“寫的什麽,念給我聽。”


    懷風當場臉色微紅,踅身往後退去,“您又逗我,臣可看不懂您二位那高深的用詞兒,臣這輩子大約也就是個舞槍弄棒的粗人了。”


    沈徽收了笑,不滿的哼了聲,“你今年都十七了,比我還大兩歲,少裝什麽都不懂。還有,讓你沒事的時候多讀書練字,你哪樣兒幹了,怨不得管個重華宮都這麽費事。”


    懷風一點都不急,曼聲道,“殿下您手把手教的,臣也算侍衛裏頭能寫會算的了,比那些個內侍又不知強了多少。宮裏規矩內監不能識字,除了十二監掌印秉筆、僉書,下剩的那些也還不如臣呢。”說著瞥了一眼容與,指著他道,“不過您看,總還是讓您找著會讀書識字的人了。”


    懷風的話,適時提醒了沈徽,他將那信箋展開,隨手扔給容與,“念給我聽。”


    這是秦太嶽的女公子寫給沈徽的,容與心裏覺得不妥,奈何已將信接在手裏,隻好低下頭去看。


    一看之下,頓時驚訝萬分,心中狂跳,努力穩了穩聲氣,才輕聲念道,“細雨濕山茶,紅豔小園香徹。記得隔年心事,又上元佳節。羹湯仍試小團欒,美意憑誰說。且待煙花散後,看月明微缺。”


    念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禁不住看向沈徽。後者麵無表情,沉吟良久,隨口道,“會填詞麽?”


    容與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下意識應道,“略懂一點,填的不好。”


    然而這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後悔了。


    沈徽神情漫不經心,“和一闋,仿了我的字謄抄好,別讓我再費事寫一遍。”


    刹那間,容與隻覺得窘迫感鋪天蓋地般襲來,簡直令他無處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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