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三十八年夏至。風和日麗,間或有涼風習習,是個不算太燥熱的好天氣。


    容與一個人在北二所,謄抄入夏以來皇帝的出行記錄,忽然聽見外麵有人叫他名字。


    放下筆去開門,廊下站著的是禦用監僉書孫傳喜。


    傳喜探頭看了一眼門內,先拉他打趣兒,“這大熱天兒的,別人都脫滑涼快去了,又把差使派給你,偏你最是勤儉好性兒。”


    容與低頭笑笑,知道他這會兒來找自己必有緣故,隻問他所為何事。


    傳喜麵露為難之色,“今兒武英殿新進了一批畫,說是哪個獲罪大員家抄沒的,裏頭有一幅像是五代李成的茂林遠岫圖,偏生沒落款。夏爺爺就說隻怕是贗品,我們幾個誰也不敢確定,可要說假嘛,倒真可惜了。這不就想請你辛苦跑一趟,幫著給掌掌眼。”


    容與一笑,“掌眼不敢說,別壞了你們的規矩,夏掌印跟前我不好隨意插話。”


    傳喜嗤笑他太過謹慎,“你隻說給他一個人聽,下不了他的麵子,回頭夏爺爺自有好的東西謝你。你別說,他還是信得及你。”


    既這麽說,容與也不再推辭,跟著傳喜進了武英殿。打眼便看見那副畫正被擺在紫檀幾案上。


    掌印夏無庸站在殿中,周圍簇擁著一圈禦用監的內侍。


    上前依禮拜見,夏無庸不過閑看他一眼,淡淡頷首,轉頭對眾人道,“這張茂林遠岫圖,沒有一處落款寫有李成二字,如何能說就是李成真跡啊?”


    容與稍稍站近些,仔細看那畫中筆法和留白處題跋,腦子裏閃過宣和畫譜裏的描述,心裏已有了計較。


    可當著這麽多人,不好貿然說出想法,他隻待眾人走了再悄聲說給夏無庸聽,不料對方一反常態,挑著眉毛問,“既然來了,不能光站幹岸,且說你的想法讓大夥兒聽聽。”


    容與隻得應是,方慢慢道,“夏掌印見笑了,小人倒以為這畫絕類李成手筆,原因有二。宋人曾雲,李成技法,墨潤而筆淨,煙嵐輕動,如對麵千裏,秀氣可掬,於這幅畫中體現的尤為明顯。”


    頓了頓,接著娓娓說,“其二,此畫年代久遠,曆經賈似道、鮮於樞等人之手,雖無款識,但後代收藏者大多依據畫卷後部向冰、倪瓚、張天駿三人的題跋,將它定為李成之作。更有倪雲林得此畫,朝夕把玩愛不釋手,曾記載於倪本人所做清閟錄中。如今這上頭,倒是能清晰得見這三人印鑒。”


    夏無庸略略輕哼兩聲,剛要說話,眼風掃到殿門上有人越步進來,長身玉立,頭戴金冠,一襲緋色曳撒,正是當今升平帝次子楚王沈徽,身後還跟著他的近身侍衛懷風。


    大胤升平帝膝下單薄,隻得兩位皇子,長子封秦王,次子封楚王,因至今未冊立儲君,且楚王沈徽今年剛滿十五,所以兩位皇子都不曾出宮建府開衙,仍是居於大內之中。


    見楚王進來,眾人忙屏聲靜氣,齊齊跪地請安。


    沈徽沒搭理一屋子內侍,容與餘光瞥見他朝那幅畫走去,站定後凝神看了一會兒,方才出言叫起。


    聲音清淡中透著冷冽,如同金石敲擊之音,聽上去可以讓人在盛夏時節頓生涼意。


    夏無庸趕上幾步,陪笑道,“殿下駕到,臣未曾遠迎,請殿下恕罪。您今兒來是有什麽差使交辦,臣聽候您示下。”


    沈徽也不答言,隻是環視四下,似乎在找什麽人。


    半晌才悠悠一笑,“孤隨便來逛逛,看看你新近又收了什麽好東西,沒成想聽見你們爭論這個,甭爭了,這畫是孤從雲南帶過來的。先不論是不是李成的,單就其筆墨風骨,也教如今的人望塵莫及。要說真偽和優劣比起來,原也沒那麽重要,馮本的蘭亭序不也在武英殿收著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沈徽的意思,是暫且不提畫的真偽,反正都頗具收藏價值,遑論還是他親手帶回來的。


    夏無庸頓時了悟,忙不迭點頭稱是。


    沈徽嗯了一聲,忽問,“剛才說話的人是誰,站出來,讓孤看看。”


    容與一怔,莫非他說的話竟被楚王聽見了?他向來不生事也不出頭,尤其在宮裏貴人麵前,從來都是躲得遠遠兒的,今天真是趕巧了,居然撞見了這位王爺。


    來不及細想,眾人全都已經紛紛看向他,容與隻好上前一步,按規矩垂首侍立。


    沈徽看了他一眼,單寒著一副嗓子,命他抬起頭來。


    容與依言抬首,依舊垂著雙目,這是宮裏規矩,他不能與尊者有任何視線接觸。


    沈徽轉著手上的玉扳指,語氣尚算溫和,“你很懂畫,在禦用監供職多久了?”


    容與欠身,“回殿下,臣是都知監僉書,並不在禦用監供職。”


    沈徽沉默了片刻,又問,“你叫什麽名字?”聲音比剛才似乎多了一些暖意。


    “臣叫林容與。”


    沈徽輕聲一笑,轉頭衝夏無庸道,“還不記下,回頭跟都知監討過來,好兒多著呢。”


    夏無庸連連點頭道是。沈徽也不再做停留,轉身便走,快出殿門時,忽然頓住步子,揚聲吩咐,“我正要尋倪雲林的漁莊秋霽圖,等他調了來,讓他給我送過去。”


    言下之意,是真的要夏無庸調了容與來禦用監。


    容與愣了一下,到底沒把這話太當真。


    因傳喜和他一貫交好,又時常叫他來禦用監相看書畫藏品,夏無庸對他早不陌生,自然也知道他名姓,饒是如此,也從沒想過要將他人調去禦用監。


    可見是打心眼裏,並不想接收他。


    誠然,容與對采辦、修繕古籍字畫的工作多少有點向往,但不好貿然開口請求調職。宮裏的升遷看似平常,內裏都是暗藏玄機,他安靜慣了,不想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


    見此間事已了,容與便向掌印告辭。這會子夏無庸瞧他的眼神已大不一樣,仿佛細細打量似的,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個遛夠。


    被這樣的注目弄得有些局促,容與隻好躬身再行一禮,卻行著退了出去。


    之後許多天過去,容與依舊在都知監整理從前檔案,龐雜的文案工作幾乎讓他忘記武英殿發生的事,直到上司——都知監掌印張修來找他,命他收拾東西,從明日起去禦用監任職。


    容與依吩咐行事,心裏禁不住有些雀躍,隻是麵上未曾表露出來。


    終是被調去禦用監,最替他高興的人便是傳喜。他二人都是升平二十八年入宮,從小一起長大,那時節容與六歲,傳喜隻長他一歲。


    傳喜性子機敏活絡,很早就知道走夏無庸的路子,被選進號稱有油水,又升遷快的禦用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常取笑容與不知上進,背靠高淳這棵大樹,居然不懂為自己謀個前程,就這麽窩在都知監做無人問津的小僉書。


    對於這類話題,容與隻能報以一笑,他一直沒想明白,作為一個內宮小太監,又是從異世穿越而來,隻想平平淡淡過完這輩子的人,要所謂前途,所謂進取有什麽意義。


    心如死水,所以缺乏目標,曾經萬念俱灰,於是更加無欲無求。容與很清楚,這是他性格中甩不脫的桎梏。


    好在接觸管理書畫藝術品,還是一份讓他能感到愜意舒心的工作。


    調來後的一天,夏無庸即讓容與找出倪瓚的漁莊秋霽圖來,吩咐將畫送去重華宮呈敬給楚王殿下。


    剛巧有建福宮的內侍來傳話,說秦王妃正要看道君皇帝的草書千字文,夏無庸便吩咐了容與一並送去。


    因和那內侍一道,他便選擇先去了建福宮。


    建福宮是皇長子秦王沈徹的居所,沈徹年初剛剛與都禦史趙循之女趙梓珊成婚。容與曾聽都知監的人私下議論過,秦王與王妃的關係並不大好,至於原因,他那時聽得頗為啼笑皆非,卻是王爺嫌棄王妃容色不夠傾城,尚不及身邊幾個服侍的小內侍。


    秦王私下好南風,這個傳聞容與多少聽過,卻沒想到不僅屬實,而且很快就被他自己親身驗證了。


    一踏入建福宮,正瞧見沈徹在宮院中逗弄兩隻仙鶴。容與上前叩首請安,起身時,以飛快的速度掃了一眼秦王的臉。


    從前曆次皇帝和皇子出行,他也曾伴駕隨侍過,因隔得遠,從沒看清過秦王容貌。此刻純粹因為好奇,做了這個僭越的舉動,一瞥之下,已瞧清沈徹其人劍眉星目,生得很是俊俏。


    待要告退去扶辰殿王妃處送字帖,沈徹卻忽然叫住了他。


    容與站在院中等候他吩咐,他卻半晌都沒說話,隻顧喂食仙鶴,一壁回眸上下打量起容與。


    過了一會,沈徹才慢慢踱到他身邊,直勾勾盯著他的臉,閑閑笑道,“跟我過來,我有話問你。”


    轉身進了建福宮中的西配殿,容與連忙跟上去。進得殿內,沈徹命他將殿門關上。容與暗道一句古怪,但王爺鈞旨,他隻能聽命行事。


    轉過身,便聽沈徹叫他抬起頭來。容與依言抬首,始終目視地下,不敢再有絲毫逾矩。


    但餘光仍能瞥見,沈徹在仔細端詳他,半晌笑問,“今年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容與欠身應道,“回殿下話,臣今年十六,叫林容與。”


    “名字不錯,和你的人倒也相配。你是禦用監的?那地方最沒意思,整天和故紙堆打交道。”沈徹低低淺笑,聲音裏有一絲/誘/惑的味道,“我調你來建福宮如何?跟著我,可比在你們那兒舒服多了。”


    容與心裏一陣忐忑,隱約猜度出他的意思,到底不敢確定,愈發恭敬道,“臣剛去禦用監不久,不敢麻煩內宮貴人們再度為臣調派,臣感謝殿下美意,還望殿下恕罪。”


    沈徹忽作一笑,仿佛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


    容與更加尷尬,半日才聽他止了笑,又走近些懶懶道,“還以為你是個伶俐的孩子,竟這般不識趣兒,孤抬舉你,誰敢說什麽?難道來伺候我,倒比不上伺候夏無庸那個蠢材不成?”


    被沈徹目光逼視,容與心跳加快,斷斷續續的說,“臣,實在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敢奢望能得殿下垂青。”


    沈徹輕嗤一聲,突然伸手輕撫過他的臉。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容與的背上,瞬間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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