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先生現在還未真正入京城,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一些達官貴人知道消息更是一早準備好宴席,就等著他入京先別人一步接到自己府上。


    現在齊國的讀書人也幾乎奉他為聖人,能將他請到府上那是莫大的榮耀,不亞於齊皇微服到訪的恩澤,甚至更甚。


    也直到王俞峰帶著黑子先生真正入了京城,整座城都熱鬧了起來,雖說在過去的一些年來,它作為一國之都一直都很繁榮,但也從來沒有表現過像今天一樣的勃勃生機。


    而佳人總是傾慕才子,尤其他還是齊國桃李滿天下的聖人,當年他與明珠公主的事情更是一則人盡皆知的美談,尤其在傳聞裏他還貌比潘安。


    供人消遣的各大樂坊裏,那些平日裏千金難求,怎麽也不肯拋頭露麵的絕世花魁們,卻是一個個以她們最好的姿態精心打扮,端坐於樂坊的閣台上,千嬌百媚,百花齊放……每一個都是一道迷人的風景,讓人移不開眼。


    為的也隻是一睹黑子先生的真容。


    等到黑子先生真正進入京城時,天色已經漸染幕色……但城內卻是萬家燈火通明,似乎屬於這座的繁榮與熱鬧才要剛剛開始。


    一些有權的王公貴族,在載著黑子先生的馬車路過時,掌起明燈帶著一府的人躬身向他行以一禮。


    萬家燈火常明,數百佳人依樓而立,滿城王孫迎一介布衣,數年後每每被人提起,依舊覺得震撼。


    也從始至終,這輛馬車從駛進城起,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它的目的地也該是那座威嚴卻又無情的皇宮而已,也就在所有人都這麽認為的時候。


    馬車卻是在一眾透著奢靡與華貴的牌坊中、最不起眼的叫清月樂坊小牌坊前停了下來。


    有明眼人記得,這是昔年長公主殿下未嫁給雲南王前,她玩心大發隨手辦的一個小樂坊,無聊時她在裏麵聽人唱些曲子聽,且也隻對她一人開放。


    或許呢……在她心裏還是有他的吧,所以她先是在樂坊見他,隻是以一個普通女子的身份,不是齊國實際掌權者的身份,不淡國家大事,隻談些兒女情長。


    這是所有人不約而同想到的答案。


    黑子先生也終於走下了馬車,他就穿著最普通的簡單布衣,一頭半白的頭未加束縛,隨意散在身後,盡顯隨性,他容貌上也起了褶子,微微泛起蠟黃,可若是見過他的人依舊會覺得他風情並不減當年,依舊翩若驚鴻,甚至更甚。


    這樣的他,依舊醉得了佳人為他傾心。


    樂坊也真的很小,走進正門,便看到一處在裏麵最深處像是女兒家的閨房裏有明燈亮起。


    更依稀可見,明亮的燈在窗上映照出一個窈窕的身影。


    他走到跟前,輕輕推開門,就見到一個美貌婦人坐於席上對他微微一笑,歲月也並未在她臉上留下什麽痕跡,反而像是一壇放置了許久的老酒,更有韻味。


    與當年的青澀相比,她這一笑盡顯一個女子該有的風韻和嫵媚,隻是也飽含疲倦和蕭瑟。


    “明珠見過黑子先生。”她起身向他以一個女兒家的姿態,手放在腰間,屈膝向他行以一禮。


    “我的學生是鳴風,不是明珠,我也不認識她。”他麵容顯得有些嚴肅,並不接受她這一禮。


    她聽後臉上的笑意更甚,也就像她今天沒有去化很濃的妝去在一眾官員麵前凸顯自己的威嚴,也隻穿著很素的白衣,真正放下了她長公主的身份。


    也就像昔年她恢複女兒身拜別他時用的男子間的禮,她拱手又道:“鳴風拜見先生。”。


    他也一改之前的嚴肅,臉上露出了和煦又熟悉的笑容,亦含幾分溫情。


    “先生,鳴風想和你說說當年我還是你學生時的那些事。”


    “好啊。”


    “對了,先生怎麽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女嬌娥呢?”


    “呂先生的確大才,雖然寫得隱晦,可字裏行間卻又寫得明白,細看看,總會看出來。”


    “哈哈哈,先生真聰明!是鳴風太笨了!”


    ……


    他們的確隻聊了些當年的事,從她被人說是陰柔的貴公子一直聊到她離別時畫了幅畫要他看,對於國家大事卻是隻字未提。


    她笑得明眸皓齒,亦如當年青澀時那樣的開心,在落石村的那三年,是她前半生最快樂的時光。


    無數次做夢,她都夢到了落石村學堂前的那片桃花林,那片林子裏她和先生都有著最好的年華,也做著她畫與他畫裏的舉案齊眉……


    可無數次做夢醒來,也才發現這也隻是夢。


    不過今晚雖然回不到那片桃花林,但有他在,想來那片桃花林就在。


    明珠嬌美的容顏滿是開心的笑容:“對了先生,你知道鳴風的這個樂坊為什麽叫清月嗎?”。


    也幾乎沒有思慮他道:“我寄愁心與明月?”。


    “先生隻說對了一半,明月終究還是太冷清,送不到人的思念,冷冷清清,所以才叫清月。”她還正開心的說著,卻突然花容失色


    ,悲傷了起來。


    她靜靜看著他,一雙眼睛裏映著的都是他,房間裏也安靜了下來。


    已是夜半時分,樂坊外的萬家燈火也熄滅了大半,他無意看向窗外,卻見今夜的月格外的亮,瑩瑩白光照得地上像鋪了一層薄紗,可也少了往常陪伴它的點點星光,顯得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最終,一聲歎息自他嘴中歎出。


    明珠看著她眼圈微紅了起來,欲言又止,頓了頓輕啟朱唇:“先生,你說過道理說出來容易,做出來最難。可其實呢……這個道理我永遠也做不到。”。


    她完全哭了出來,哭得梨花帶雨,惹人心疼。


    又似是下了莫大的勇氣,她微微起身向他探去,就要化作最柔情的水融在他懷裏。


    見著這一幕,他沒有說話,隻是閉上了眼。


    可也就要到他懷裏時,她停了下來,沒有再哭泣,而是露出一個飽含苦澀與辛酸的笑:“我啊……真想把我最重要的東西給先生,可惜……它不在了!”。


    她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出身高貴的她也看似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可實際在她走出落家村回到京城後就已經深陷命運的泥潭。


    在泥潭中,她褪去了當初的爛漫天真和青澀,有的隻是在深宮大院中日漸養成的陰謀算計,她早已變得汙濁不堪。


    這樣肮髒的她無論是身體或是靈魂上,她哪樣配得上先生呢?


    “我教你兼濟天下,你就該放眼去看看這天下的。這天下一直都很美好……”他睜開了眼,說得無喜無悲,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講!”她冷笑一聲,聲音裏沒了先前的尊敬和愛慕,多了幾分怨恨。


    他不再講話,而是再次閉上了眼,房間也再沉寂了下來,沉寂的像一潭死水,無論丟什麽進去,即便會泛起波瀾,可死水就隻能是死水,永遠活不了。


    隱在暗處的慕容修卻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在些根本沒有的記憶裏,她記得莫無念還有個形象來著,蒼生大愛和兒女情愛,他總是會選擇前者。


    也許呢……人無論把前塵往事忘得多厲害,可一些東西一旦刻在骨子裏,怎麽都不會忘,這已不是習慣,而是成了本能。


    吳沐倒一直看得狠開心,就跟在看場戲一樣沒心沒肺,甚至還特意弄了一袋瓜子邊看邊嗑了起來,看著黑子拒絕明珠,她當然開心,可看到明珠說出那句話後,她卻怎麽都開心不起來。


    她竟也跟著同情起了她。


    也在此刻,她覺得黑子說教明珠蒼生大義和莫無念對她說教修行是如此相似,吻合的不能再吻合。


    她大概也開始有些了解他了,他的淡然無論以何種姿態出現,其實有一點都很像——無情。


    一夜再無語,無論是明珠還是黑子都沒有再說話,直到天邊露出一抹紅霞,人間又將是一天新的開始,他道:“長公主殿下,我們該議些國家大事了,你也該代聖上上朝了。”。


    說著,他躬身向她行了一禮,行的是君臣之間才有的禮。


    “先生你……本宮……恨你一輩子!起身吧!”她的眼睛裏滿是怨恨,也明明泛紅,像是還要再哭一場。


    也許……淚流幹了,便也流不出來了。


    她示意他先出去在樂坊外等候,少頃時間,她走了出來,穿著鮮豔又顯其尊貴身份的紅衣,臉上也塗著一層厚厚脂粉,剛剛也剛好掩蓋她臉上哭過的痕跡,白皙得盡顯冷漠無情。


    “走吧先生,隨本宮進宮!”她聲音裏底氣十足,盡顯她上位者的威嚴。


    一輛五匹最上等汗血馬拉著的馬車也剛好駛也剛好停駐在她麵前,隨之而來的數人匍匐在地上以著最低姿態的樣子等她上馬車。


    “先生也上來吧。”她回頭看了一眼黑子,腳下木屐踩著奴才們的身體上了馬車。


    他沒有拒絕,但也並沒有踩著人的身體上馬車,而是雙腳踮了踮,一起發力以著一個不太雅觀的姿勢上了馬車。


    “先生還……真是高風亮節,聖賢書籍裏說的一點也沒忘。”她別有生意的看了他一眼,像是譏諷,可眼底最深處卻還留著柔情。


    他呢?一點也沒變。她呢?卻變了……


    “長公主殿下還是與我說些正事吧。”


    “你說……似我這般身份尊貴的人該受幾個男寵好呢?”


    黑子似乎無無視她的變化,也似乎他現在嘴上掛著、會講的也隻有這麽一句。而她就像任何一個時代功高蓋主的臣子,以著一個非常大不敬,取而代之的口吻說道。


    “若長公主殿下隻是來與我談這些的,那我下馬車轉身就走!”黑子則是神色肅穆了起來,以著一個十分嚴厲的口吻對她說道。


    “先生……可真是一點都不風趣,咯咯咯咯……”她說著笑了起來,笑得放蕩又花枝招展,一點也不矜持,一點也不像昔年的齊鳴風。


    完罷,她則又恢複了原來麵若寒霜道:“朝堂之事還是去朝堂說的好,本宮不想在這裏說!”。


    “本宮”二字在


    她嘴裏咬得很重。


    他又一次沉默,隻不過這次連聲歎息都沒有。


    馬車裏的空間雖然很大,其實也很狹小,兩人麵對麵坐著,也隔不了多少距離,但實際上卻隔了一個浩瀚的星海那麽遠。


    ……


    齊國皇宮紫宸殿裏,金磚鋪地,很是奢華,最上麵擺放著金漆雲龍紋寶座,上麵正中心坐著的正是明珠,旁邊年齡還尚小的齊皇卻是坐在她旁邊。


    “上朝!”一旁的太監扯著尖細的嗓音喊道。


    “吾皇萬歲萬萬歲!”


    “長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眾大臣匍匐爬在地上,高聲呼道。


    “眾愛卿平身!”連少年都還算不上的齊皇稚嫩喊出了這麽一句,顯得滑稽可笑,立在一旁的太監則是先看了看明珠,他明白誰才是實際掌權者,見她點了點頭,才又扯著嗓子喊了聲平身,眾大臣也才嘴裏說著“謝主隆恩”的話就地起身。


    “本宮知道我一介女流掌朝你們都不服,那今天便叫個你們都服的人來!”她忽然起身,眼神輕蔑看著一眾低頭不語的大臣。


    這些大臣也確實不服她,雖都沒有抬頭,可也一言不發像是無聲勝有聲的抗爭。


    一旁的太監得到她授意,高聲扯著:“宣黑子先生覲見!”。


    “宣黑子先生覲見!”


    眾大臣也跟著叫了起來,聲音此起彼伏在大殿裏響起,不似每日上朝對著最上麵那兩人麻木說著的那兩句,這句裏怎麽聽都隻有尊敬。


    是學生對先生的尊敬。


    一道身影從大殿門外走了進來,每一步都邁出的不亢不卑,像是他還在落家村時走在鄉間田野上。


    “一介平民來找長公主殿下議政!”他郎聲說道,對著上麵兩人躬身行以一禮,可自始至終他的雙膝卻沒有彎過。


    “大膽!你見了陛下和長公主殿下竟然不跪,是何居心?”立在明珠身旁的太監卻扯聲叫了起來,像要在主子麵前表露自己的聰慧。


    “公主殿下是我的學生,滿朝也都算我的學生,我不跪自己的學生。”黑子臉色異常認真,而這句話聽著也是戾氣滿滿,很是大不敬!


    緊接著,大殿卻是肅穆了下來,沉寂的可怕,所有大臣的目光像是數把閃著寒光的劍盯著那個不會說話的太監。


    就連明珠也這麽看他,冷聲道:“以後你不用再跟著來紫宸殿了。”。


    這次,這個太監顯然沒猜中主子的心思,自作聰明的愚蠢,他也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灰溜溜走出了殿外,雖然長公主殿下沒有明說,可他大概也活不上三天了。


    跟了她幾年,他還是了解她那副陰毒的性子的。


    話罷,她則閉眼上了眼,不是在思慮問題,而是他那一聲“我的學生”,就像一把刀紮進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她眼眶又些濕潤了,但在一眾大臣麵前,她顯然不能這樣,這有失她威嚴的姿態。


    穩定情緒後,她冷聲道:“本宮就讓黑子先生做個宰相,官居一品如何?”。


    這句話像是在問他本人,又或者是在問一眾大臣。


    “先生不說話那便是允了,本宮還準許了先生以後可以在朝堂上站著議政,就此退朝吧!”她冷冰冰說著,不含一丁點感情。


    “我定當竭我所能,還陛下和長公主殿下一個太平河山!”他躬身向上座的兩人行以大禮,隻是不知為何,在說出“太平”兩個字後,他又莫名反感這兩個字。


    不是說他不喜歡看到社稷穩定,百姓安居樂業,而是就像一件事情做多了一樣,次數多了就有厭倦感。


    眾人就此散去。


    而在退居朝堂後,明珠一人卻又走回了紫宸殿,在冷清的大殿了哭了起來,哭聲在空曠的大殿裏久久回蕩,讓人聽著難受。


    她還是這麽都克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刻意對他做出來的冷漠,其實也是自欺欺人。


    又是三年過去,齊國被黑子給真正打理的欣欣向榮,處處透著祥和,少有雞鳴狗盜之事。這三年裏,他減少百姓賦稅,更是進行了一次大的改革,讓百姓不再覺得行伍是低賤出聲。


    這樣下去齊國原來埋下的禍根遲早會解決。


    以前隻有讀書人尊敬黑子先生,現在卻是目不識丁的賣炭老翁知道……齊國上下都知道有位他們很值得尊敬的黑子先生。


    今日,在紫宸殿上,一眾大臣眉頭緊皺看著一言不發的黑子先生。


    幾月前周國又再次侵犯了齊國的邊境,攻占了幾座城池,也雖說齊國在黑子先生的改革下的確有了欣欣向榮的景象,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窮兵默武的景象也隻是在三年來稍稍得到一些改觀。


    齊國還是沒有能帶兵打戰的將領,一眾大臣也都看著黑子先生先聽聽他怎麽說。


    而他也長久沒有發話像是陷入了沉思,許久後:“我想聽聽長公主殿下怎麽說。”。


    眾大臣沒有立時發話,但皺著越來越緊眉頭卻是說明,他們有些不太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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