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黃藥師與馮蘅驅車向廬山而來,這廬山有“五嶽之外,首推廬山”之譽,相傳周朝有匡氏七兄弟在此山結廬修行,故而廬山又有“匡廬”之稱。


    山下天氣炎熱,山上卻是舒爽怡人,二人轉入大林寺,卻已不見當年白居易所吟詠之桃花,馮蘅頗感無趣,忽然問道:“不知黃大哥在桃花島栽種的那些桃樹,如今還開花不開?”


    黃藥師一時不知如何做答,想來花期已過,自然之規律如此,人力萬難違悖。二人轉過花徑亭,卻見錦繡穀山花爛漫如錦繡,斷崖天成,石林挺秀,怪鬆覆壁,穿雲破霧,別有一番景色。


    來到龍首崖,見那懸崖拔地千尺,飛舞天外,宛如蒼龍昂首天空,崖下怪石嶙峋,奇鬆倒懸。傳說廬山寺僧在此處縱身而逝,故又稱舍身崖。黃藥師環顧四周,欣賞美景,卻見那綠樹掩映之間,現出一座道觀,白牆黑瓦,十分雅致,那幾根紅柱,分外搶眼。黃藥師不由得自語道:“這些僧道真會享受,如此幽靜秀麗之所,卻被這些好吃懶作的家夥霸占了去。”


    馮蘅心中暗笑,道:“我們且去看看那些好吃懶作的家夥吧。”


    那道觀隱在幽靜處,道路頗為難走,走了半晌,才到得觀前。那道觀門前懸著一塊巨匾,上書“簡寂觀”三個鎦金大字。


    黃藥師心念一動,道:“昨日在那客棧借宿,方始進門之時,那店伴大聲嗬斥,卻道廬山簡寂觀倒塌,所鎮妖魔逃逸,是而方圓百裏家家在門前燃燭焚香,趨鬼辟邪。今日到了這簡寂觀來,見這道觀毫無破損,方知平民之愚。”


    二人拾階而上,卻見觀門立著一個黑衣道士,三十多歲,中等身材,不修邊幅,滿臉虯髯。那麵皮被黑衣黑須映襯,一臉晦氣,樣子頗為凶惡。


    那道士見了二人,開口道:“參寂道長外出未歸,二位且請觀外等吧。”


    黃藥師道:“我不認識道長師父,隻是隨便看看,即刻便走。”


    那道士道:“貧道如幻,這參寂道長不是家師,乃是我的師伯。我在此等候兩日了,也未見師伯尊駕。”說著閃身讓路,將二人讓到觀中。


    觀內與其他道觀殊無二致,迎麵是一座大殿,隱約供奉著太上老君,兩側是兩座配殿,右邊那座配殿,卻是倒掉了。那瓦礫之上,橫著一塊匾額,上書“文淵閣”三個字。


    馮蘅笑道:“原來不是什麽簡寂觀倒了,卻是配殿文淵閣毀壞了。”


    黃藥師暗自思忖:“這文淵閣的名字,似乎該的個藏書的所在,為何卻傳說鎮伏著妖魔?”


    一時理不出頭緒,轉到左邊配殿,卻見裏麵書籍成山,摞得整整齊齊,不下三五千冊,黃藥師本是一介儒生,見到這些書籍,便再也走不動步子,翻看幾本,立刻興致大減,原來多是道藏書籍,光怪陸離,頗為費解。


    就在這時,忽聽背後有人叫喊:“兀那書生,你怎的亂翻?”


    黃藥師一愣,回頭看去,卻是一個小道童嗬斥自己,見他年幼,不過十一二歲,不怒反笑,笑道:“你是?”


    那道童不畏生人,大聲道:“參寂道長是我師父。”


    那中年道士如幻叫道:“小孩子莫胡說,我師伯從來不收弟子。”


    道童臉一紅,道:“反正師父遲早會收我做徒弟,師父外出雲遊,便將這道觀交與我了。”


    黃藥師道:“師父囑咐你不許生人碰這些書是不是?”


    道童仰起頭,道:“師父說這些書便是鬼怪妖魔,師父自己從不翻看。”


    黃藥師暗笑,道士禁看道藏書籍,倒是有趣,將手中書籍放回原處,踱步出了配殿。


    道觀內天井中央放著一個大香爐,熏香四溢,十分嗆人,黃藥師見那香爐卻是近代之物,並不十分珍貴,也懶得再看。倒是馮蘅好奇,圍著香爐轉了幾圈,開口道:“黃大哥,這裏有你的本家呢。”


    黃藥師一奇,走進香爐,順著馮蘅手指看去,見那香爐銘文中有“黃裳”二字。


    黃藥師頗為奇怪,對小道童道:“黃裳是誰?”


    小道童全不理會,轉身背對著黃藥師。


    黃藥師心下奇怪,自己問他話,他怎麽以背相向?隻得走到小道童前麵,道:“你知不知道那黃裳是什麽人?不瞞你說,在下也姓黃。”


    小道童冷哼一聲道:“你和凡人講話,需稱人家閣下;你與我講話,也該先叫一聲師父。你不叫,我不喜歡和你說話。”


    黃藥師見這小道童年紀雖小,卻是狷介得緊,倒是很對自己的脾氣,笑道:“請教師父,那黃裳是何許人也?”


    小道笑道:“這還用問,自然是捐鑄香爐的善人了。”


    黃藥師知道問不處所以來,隻好做罷,攜起馮蘅纖手,便要下山。


    恰在此時,觀門一響,門外走進三個人來。黃藥師一看,嶽詩琪、蔣振宇赫然就在其中,一時手足無措,窘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道卻是精靈,一下子撲過去,叫道:“師父,你回來啦。”


    那中年道士恭敬立在一旁,道:“弟子如幻給師伯請安。”


    那老道伸手一撥,甩開小道童,道:“我不是你師父,你從哪裏尋到這道袍穿?”


    小道也不以為忤,上前又要抱師父,那老道全不理會,二目精光四射,逼視著黃藥師。黃藥師頓覺心頭一寒,仔細再看,發現這老道赫然就是昨日混在鏢師裏麵的那個老和尚!昨日他三人護寶衣不利,不去向江州知府謝罪,為何跑到廬山來?


    黃藥師認出此人,心中不禁暗笑,昨日見他禿頭,便認做和尚,不想今日卻搖身變成簡寂觀的觀主。看這老者道冠,差點笑出聲音來。那道士的道冠象一個漏底的篩子,發髻盤在頭頂,露出帽外,用簪子別住,此人年老無發,卻是在那道冠上纏著黑線束成發髻模樣。


    黃藥師正看著老道的假發出神,聽那道長叫道:“黃藥師,昨日我沒取你性命,今日你自己送上門來,卻怨不得我!”


    蔣振宇大聲說道:“道長,殺了他!”


    黃藥師也不理會蔣振宇說什麽,反正他夫妻二人是恨極了自己,隻是自己從前未與這禿頭老道說過一句話,想不到一見麵,這道人便惡語相加,要取自己性命,心下登時無比惱惡。


    立在門首那黑須的中年道士一聽“黃藥師”三個字,渾身大震,叫道:“參寂師伯,他就是黃藥師麽?家師的胳臂就是被這鳥人砍掉的,師侄此來就是懇請師伯替師父報仇雪恨!”


    黃藥師一聽,心中暗暗叫苦,數月前自己在臨安砍參寥道長獨臂,此時他的徒弟找上門來尋仇,而適才進來這老道竟然是參寥的師兄。參寂、參寥乃是同門師兄弟,自己適才卻是沒有往這上麵想。


    黃藥師上前一步,道:“參寂道長,黃某賤命雖不足一提,但黃某卻十分愛惜。今日你若殺不了我,卻待怎的?”


    參寂欺他年少,怒道:“殺你不死,老道聽你憑處置便是!”


    黃藥師冷笑道:“好,那請道長自廢武功,焚毀道觀,還俗去吧,免得在此靠施舍過活,玷汙廬山清淨所在!”


    參寂發了一聲喊,喝道:“小子休狂!領死吧!”手中長劍擎出,劍花飛舞,眩人眼目。


    黃藥師掣出“落英”劍,以自創的劍法與之鬥在一處,那劍式中常夾雜參寥道長的厲害招數。


    那參寂大為驚異,叫到:“你怎會黃裳劍法?”


    黃藥師心念一動,原來參寥、參寂二人同拜一師,所學劍法同為黃裳劍法,難道那個黃裳就是他們的師父?


    參寂吼道:“家師的劍法當世隻傳我與師弟二人,你是哪裏偷學的?”


    黃藥師心中明白,原來那黃裳果然是參寂是師父,隨口說道:“我這不是什麽黃裳劍法,我這是落英劍法!”


    說著劍招一變,劍走伶俐,如彩蝶幻化如落英飄零,美倫美煥,儼然便是嶽詩琪的劍法。


    嶽詩琪看得驚訝,正自發呆,卻聽身邊蔣振宇大聲問道:“這廝跟你學過‘無限’劍法?”


    嶽詩琪一搖頭道:“我沒有教他。”


    蔣振宇殊不相信,臉皮漲得紫紅,恨恨地不說話。嶽詩琪見他平白地生起閑氣,也不去理會。


    那參寂的劍法與師弟參寥並無二致,他這套賴以成名的劍法早就被黃藥師堪破,未等他劍招使老,黃藥師已經騰挪反轉去避下一招了。參寂暗叫邪門,師父黃裳這套劍法傳到自己手裏,並無傳人,當世也隻有自己與師弟會使,不知眼前這年青書生怎麽這般精通純熟,其劍術造詣遠在自己之上。


    黃藥師見這參寂難以取勝自己,笑道:“道長趕快自廢武功,還俗去吧!”


    參寂被他羞辱,羞憤難當,右足一點香爐,合身而上,挺劍急刺黃藥師心口,黃藥師見來式淩厲,忙使鐵板橋向後倒避,左手“彈指神通”在他腰間一點,卻覺著手處堅韌異常,撞得手指隱隱做痛。


    黃藥師心中一凜,原來這道長不但劍法出神入化,這身內功更是登峰造極,自己稍有大意,必是有敗無勝。


    黃藥師怪招綿綿不絕,那參寂迭遇凶險。


    參寂幾番死裏逃生,眼看難以取勝,反受其辱,不禁暴躁起來,運氣震斷手中寶劍,向後躍開,將手中斷劍一擲,口中叫道:“罷了罷了,老朽今日殺不了你,老朽這便自廢武功!”


    黃藥師怕他使詐,一時不敢阻攔,卻見這參寂道長一揮右手,朝自己鹵門按下,隨著慘叫一聲,嘴角流出鮮血來。黃藥師萬沒料到此人這般暴躁,取勝不得,便果真自殘起來,心下頗為後悔,來到道長身後,便要輸送內力給他療傷。


    那小道童跑來,揮拳朝黃藥師後背打來,黃藥師不閃不格,內力外瀉,將小道震得倒退十數步,栽倒地上。


    那個黑須中年道士如幻年紀雖長,卻不如這小道有股虎勁,站在當地,不敢來攻。


    參寂道對小道童道:“小武,我武功已廢,你不要在拜我為師啦!你速速下山去吧。”


    那被喚做“小武”的孩子一呆,爬起來道:“師父當真武功盡失?”參寂微微頷首,卻不言語,忽而大叫道:“黃藥師,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嘴上雖然剛烈,一想到此人砍去師弟參寥獨臂,手段惡毒至極,心中不免惴惴,暗自盤算自己將受何種折磨。


    黃藥師無意殺他,見他很是剛烈,心生敬意,伸掌便要替他療傷,雙掌剛抵參寂後心,頓覺一股大力將自己內力激蕩開來,心下一驚,這老道果然會使詐,忙“騰”地站起躍開。


    參寂依舊坐在當地,沒有傷人舉動,繼續有氣無力地說著他的話:“先師早年訓誡於我,武功實是害人之物,想家師全家被害,自己鬱鬱一生,我師弟因武被廢雙臂,晚景淒慘。自廢武功,已是貧道多年的心事。小武,即使師父武功不失,也不會傳你。”


    那小武又是一呆,堅定地說道:“學不到武功,小武也要跟著師父!”


    參寂頗受感動,急轉頭對道士如幻道:“你回去好好侍奉你師父去吧,你要潛心修道,心氣平和,切記打打殺殺。”如幻卻是老實,也不說話,深深一揖,轉身下山而去。


    參寂轉頭對蔣振宇道:“蔣大人,我與江州知府方大人交好三十多年,平日裏我們飲酒作詩,十分投恰,先師傳下這簡寂觀全賴方大人周濟才有今天。”


    蔣振宇不知這老道要說什麽,隻說了聲“是”,便不答話。


    參寂又道:“半月前觀內文淵閣倒塌,我去求方知府出資捐修,不料這次方大人卻提出了一個條件。那便是和你蔣大人你一起,護送崇聖鎧甲到臨安。文淵閣鎮鎖妖魔,不得不修,我隻有答應下來。”


    蔣振宇道:“昨日百年道前,你為何不出手襄助?累得寶衣被奪,如今你我有何顏麵去見我舅父大人?”


    參寂道:“道家講衝虛無為,凡人眼中那是寶衣,我卻道那是殺人魔王。”


    蔣振宇沉默不語,忽道:“你把我帶上廬山,就是要說這些?你要說去和我舅父去說!”


    參寂冷笑道:“你隻顧去跟方大人說去,一切責任都往我身上推便是,保你平安無事。”


    蔣振宇獰笑一聲,道:“好得很,你以為你和我舅父交情深厚,他便不會殺你麽?”說著,挽起嶽詩琪的手,出了道觀大門,下山而去。


    參寂見蔣振宇、嶽詩琪二人走遠,便伸手去脫外衣,邊解邊道:“那真正的崇聖鎧甲,穿在貧道的身上!”


    此言一出,黃藥師大驚,胸口不由一熱,卻見參寂身上那鎧甲呈灰黑之色,與昨日馮蘅燒毀的假皮囊差不許多。黃藥師暗自思忖,難怪剛才自己使“彈指神通”傷他,卻累得自己手指痛楚,適才意欲輸送真氣替他療傷,雙手一觸他身體,便受力反彈,原來卻是這寶衣在作怪。


    參寂道:“不瞞你說,這寶衣是先師黃裳於滇南覓得,傳到我手已有數十年。那江州知府與我雖是摯友,卻見寶起意,巧取豪奪,生生把這寶衣拒為己有。天理昭彰,貧道此次借護送鎧甲進京之際,又偷偷把寶衣換了回來。”


    黃藥師一聽,不禁措愕,道:“昨天我把寶衣燒了,以為江湖就此太平。”


    參寂道:“此寶衣刀劍不損,凡火難焚。那方知府要是聽說寶衣被燒毀,定然猜到是我從中做了手腳。”


    黃藥師道:“待那蔣振宇轉稟實情,道長護寶不利,反而偷梁換柱,道長必然見棄。既然瞞不過那個方知府,不知道長何故鋌而走險?”


    參寂道:“奪回寶貝和修繕道觀,貧道隻能選擇其一,想重修文淵閣就要把寶衣進奉朝廷;想奪回寶衣便隻有得罪方知府了。”


    黃藥師道:“所以道長舍魚而取熊掌了。”


    參寂道:“正是。這崇聖鎧甲且請兄弟保管一段時日,想來那方知府不肯善罷,必到廬山尋仇,老朽獨木難支,這便下山避禍去了。”


    黃藥師冷笑三聲,道:“什麽下山避禍,剛才你殺不了我,按照約定你該焚觀還俗才是!”


    參寂一聽,呆若木雞,緊咬鋼牙恨恨道:“江湖傳說,果然不虛,黃藥師果然邪惡,今日貧道這把枯骨聽憑你處置便是!”


    黃藥師道:“道長出家幾十年,依舊凡人之心,我看道長還是就此還俗,自食其力吧!”


    參寂淚流滿麵,道:“貧道死不足惜,隻是先師的基業,就此毀在我的手裏!”說著撲到那斷壁殘垣的文淵閣,大哭不止,心中無比傷心。


    黃藥師道:“世間事物,難逃興廢,在道長手中敗亡了,總比敗在他人之手好得多。”


    參寂道:“小兄弟有所不知,這文淵閣裏有極大的妖魔,被先師鎮鎖裏麵,如今樓閣毀壞,隻怕魔鬼橫行,生靈塗炭啊!”


    黃藥師心道:“世間哪有鬼怪,多是訛傳。”揶揄道:“道長何不下山賺錢,重修道觀,在這裏哭,卻是沒用。”


    參寂心中惱惡,卻無從發作,又聽黃藥師問道:“道長一口一個妖魔,江州城現在人心惶惶,都道妖魔橫行,全是道長放出的口風吧?”


    參寂道:“不是貧道妄言騙人,師父在世時曾說,這文淵閣鎮伏妖魔,令我和師弟參寥謹守護,世人不得登樓。”


    黃藥師道:“這閣樓不外是藏書之所,何來鬼魅?”


    參寂道:“師父還立下了‘書不下樓,代不分書’的遺訓,那閣樓中的藏書,便被先師視為鬼魅。文淵閣建好之後,師父都不曾上樓一次!師父撒手人寰之後,我和師弟因為分書之事產生爭執,大幹了一場,師弟參寥武功不濟,負氣出走。我雖然得罪了師弟,那閣內藏書,卻是保住了。”


    黃藥師不由得輕“哦”一聲,輕道:“這倒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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