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與歐陽鋒在煙水亭內正自說話,俅千仞、邱處機、陳璧、陳青眉四人踱到近前,四人遙遙地看到亭內火光突起,就已猜到了八九分,此刻望著地上的鎧甲灰燼,不免又悔又恨。


    歐陽峰斜乜了四人一眼,心中怒火正無處發泄,冷冷說道:“藥兄,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前來討死,你我兄弟以二敵四,聯手大幹一場如何?”


    陳青眉卻是按耐不住,適才爺爺被這人放蛇咬死,眼下又口出狂言,今日之事已然無幸,倒不如先下手搶得先機,想到此處,“唰”地一揮寶劍,直刺歐陽鋒咽喉。


    歐陽鋒一愣,向後一閃身,躲了來式,那小兒歐陽克尚在繈褓,歐陽鋒將他抱在懷裏,隻是左避右閃,回旋遊鬥,無暇招架。那哥哥陳璧見有機可乘,心中一喜,揮劍強攻,歐陽鋒一時難以招架,左支右鶩,十分狼狽。


    黃袍閃動,那道士邱處機也加入戰團,三人圍毆歐陽鋒。鐵掌幫主俅千仞看看黃藥師,看看歐陽鋒,心思飛轉,大喝一聲:“還我弟兄命來!”雙掌直擊,陰風籠住歐陽鋒。


    歐陽鋒心下大駭,自己這般以一敵四,實無勝算,慌忙間又無法將繈褓負在身後,越鬥越是著急。


    黃藥師在一旁冷眼旁觀,心中暗道,歐陽鋒殺人太多,手段無所不用已極,欠下無數血債,今日被這四人碎屍萬段也不冤枉。


    馮蘅在一邊忽然道:“黃大哥為什麽不去幫他?”


    黃藥師輕聲道:“鋒兄弟作惡多端,今日是罪有應得。”


    馮蘅抿嘴一樂,道:“剛才你還說與歐陽鋒是朋友,現在就不是了?他作惡多端,卻也沒有黃大哥名聲響亮。”


    黃藥師聽她一說,暗想自己在江湖上的名聲未必就比這歐陽鋒好到哪裏去,心中不是滋味,有委屈,也有憤怒。


    黃藥師正在思考,卻聽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驟起,驚得渾身一震。


    又聽那歐陽鋒大罵道:“是好漢的刀劍招呼你爺爺,別和一個不會說話走路的小孩子較勁。”


    馮蘅輕聲道:“那個小孩剛才被那位青衣姐姐劃了一劍。”


    黃藥師適才卻沒注意,聽馮蘅一講,心中對歐陽鋒悲憫起來,那歐陽鋒今日命喪當地,那小兒歐陽克也必被亂刃殺死,看那青衣少女陳青眉殺得興起,手中那柄寒光凜凜的寶劍不離歐陽鋒手中繈褓,心中怒火頓起,眉間隱隱露出殺機。


    馮蘅觀察仔細,心中暗自高興,喃喃道:“多可憐的孩子,他還在哭。”


    那繈褓果然隱約滲出了血跡,想來陳青眉剛才那劍已經刺傷了小孩子。黃藥師自語道:“黃某今日便要助紂為虐了。”抽出“落英”劍,飛身直取邱處機。


    黃藥師與陳氏兄妹實無仇隙,對那狂妄好鬥的邱道長卻有幾分厭惡,是而挺劍邀鬥邱處機。


    邱處機微微一愣,心下已然明了,這黃藥師也非善類,實不敢大意,當下打起十二分精神與黃藥師酣戰在一起。二人一句話不說,均是互相不服,此時終於交手,自然一點不容情麵,非分個勝負不可。


    黃藥師的劍術都是偷學和自悟的,但所見所學均是當世一代劍術名流,從數月前的參寥道長到適才林慕寒,無一不是出類拔萃的名家,自己雖未得親授,然耳濡目染用心揣摩,以他的聰明才智,數月裏劍法也有小成,眼見這邱處機劍法雖然樸拙無奇,卻是十分淩厲。


    黃藥師連連使出參寥和林慕寒的厲害招數,卻被這邱處機一一化解開去。黃藥師心中一寒,暗想,這道士劍法了得,倒是不能小覷,自己一時倒難以取勝,於是一邊遊鬥一邊暗自思忖破解之法。正自凝神拆招,適才嶽詩琪使的一招“有鳳來儀”猛然在浮現在腦海裏,黃藥師心中“咯噔”一下,這生死攸關時刻,怎的又想起那個女子來?難道適才看她使劍看得仔細,是而她的劍法身形揮之不去?正自亂想,心神稍分,立刻被邱處機搶了先機,處處受製,想要挽回頹勢卻是難了。


    黃藥師處在下風,每拆解一招一式都十分凶險,一招之後,腦海裏立時澄明起來,適才要是那般出劍,自己便已經勝了,然而那出劍的方位時機隱約與嶽詩琪的劍法一套路數。黃藥師虛晃幾劍,一邊接招一邊腦子飛轉:那嶽詩琪的劍法究竟妙在何處?


    又鬥片刻,黃藥師頓覺腦中一片清涼,嶽詩琪那路劍法已大抵領略,其臻妙之處,無外是飄逸靈動,避實就虛。自己適才與邱處機以實打實,虎狼相鬥,以自己的劍術修為占不得半點便宜,一時實在難以取勝。


    想到此節,黃藥師打氣精神,劍走遊龍,虛虛實實,把那落英神劍舞得又快又急,如天花亂墜,叫人應接不暇。


    邱處機本來取勝在望,忽見他劍法一變,那劍式實在無法琢磨,心下立時慌了,拆了幾招便渾身直冒冷汗。


    那歐陽鋒見黃藥師架開了邱處機,少了一個厲害對手,心中一喜,遊走間將歐陽克捆縛身後,在亭邊抄起蛇杖,以一敵三,不但絲毫不處下風,反而越戰越勇。


    黃藥師見歐陽鋒毫無敗象,心下登寬,新招迭出,劍風又快又急,淩厲無比,直逼得人透不過氣來。那邱處機不辨虛實,難以招架,招式越來越緩。


    黃藥師心中暗樂,幾個月來,少有人這般與自己拆招對劍,今日與邱處機倒是鬥得十分暢快,當下也不急於取勝,不斷跟邱處機喂招,每每邱處機拆得慢了,黃藥師也不傷他。邱處機知道黃藥師戲耍自己,又氣又急,無奈技不如人,徒之奈何。


    黃藥師暗自思忖,不知那嶽詩琪從哪裏學得這路劍法,今日我以虛打實,巧破千鈞,不想用到了妙處。


    黃藥師正自得意,忽聽不遠處一個女子驚聲尖叫,黃藥師心中一凜,暗叫不好,莫非馮蘅遭人暗算不成?


    黃藥師二目飛轉,卻見馮蘅遙遙地望著自己,一臉關切,卻是無礙。


    那邱處機卻是大叫一聲,道:“陳家妹子,你怎麽樣了?”


    黃藥師這才看清楚,原來那陳青眉雙手捂著臉,已退到了一邊,鮮血順著指縫直往外流。


    邱處機撇下黃藥師,伸手攙扶著陳青眉,用手掰開了陳青眉雙手,卻見她右眼血肉模糊,顯然已經瞎了。


    陳璧見妹妹被打傷,怒不可遏,劍下加力,一味狠打,已然亂了路數。


    黃藥師看得暗暗心驚,卻沒想到歐陽鋒果然心狠,麵對一個漂亮的女子也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出手就打瞎了她一隻眼睛。忽又轉念,適才陳青眉刺了歐陽克一劍,轉眼便閃了一目,真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那邱處機怒吼一聲,道:“歐陽鋒,今日我與你拚了!”


    歐陽鋒鋒冷笑道:“我便打瞎了你的心上人卻待怎樣?臭道士不要命了麽?”


    黃藥師聽得納悶,什麽心上人?他哪裏知道,歐陽鋒、俅千仞、邱處機、陳氏兄妹乃至死去的陳處晉、郭元振、楊遜之等人在這百年道守侯已久,均是為搶奪那崇聖鎧甲而來。餘人均在暗處,惟獨陳氏祖孫和邱處機自負托大,敢在明處活動,行動毫不避人。邱處機與陳家三人在酒樓相會,四人都喜狂歌烈酒,不免義氣相投,引為知己。那邱處機與陳青眉早就互相敬慕,這江州頗多美女,陳青眉又是十足的標致,是而邱處機漸漸心生好感,經過幾日交往,不禁情愫暗生。此時之道士修道,可在家自習,可以娶妻生子,更不必終老道觀,其時道士娶妻,實在不足為奇。


    歐陽鋒在百年道左近守侯已久,自然看出端倪,今日說破,那邱處機是又羞又惱,劍下毫不容情,直欲性命相搏。


    陳青眉忍著疼痛,撕塊衣襟包紮好傷處,又挺劍攻上。


    黃藥師喟歎一聲,暗道:“鋒兄做事,也是不按常理,適才為你解圍,眼下又是四個打一個,累得自己白忙一場,卻不知鋒兄敵得過敵不過。”


    那歐陽鋒絲毫不懼,怪叫一聲,狠命揮動那條黝黑蛇杖,催動內力,力拒四人。


    那陳青眉傷勢雖不算重,卻是血流不止,視線有礙,終究不大便利,雖然心裏恨不得吃了歐陽鋒的肉才算解恨,怎奈欲速不達,轉眼間肩頭又中一杖,右臂無論如何抬不起來,那方寶劍斜插地上,搖晃個不停。


    邱處機痛在心裏,停手罷鬥,來到陳青眉近前,問道:“你要不要緊?”見她傷勢頗重,險些墮下淚來。


    那陳青眉頗為剛強,不乏男子性格,叫到:“你別這般哭喪個臉,道兄要是替我和爺爺報了大仇,青眉便是道兄的人。”


    那邱處機一聽,大叫道:“好好好,貧道不殺了那惡賊,便無顏與妹子廝見!”說著轉身大踏步走向歐陽鋒,揮起單劍又來拚命。


    歐陽鋒萬沒想到這女子在這時刻說出這番話來,更未料到這邱道士頗為癡情,甘願為這獨眼女子赴死,聯想到自己婚姻不幸,心中不免悲悲切切。


    一條蛇杖雖然招架著邱處機、陳璧、俅千仞的招式,歐陽鋒的心思卻回到了西域白駝山莊,回到了與嫂子那爾依絲風花雪月的時日……


    歐陽鋒的蛇杖雖在翻飛如電,他的眼前卻是一片空白,耳邊聽到的卻隻有幼子歐陽克的啼哭聲!


    歐陽鋒、邱處機、陳璧、陳青眉俱是心神大亂,惟有俅千仞掌聲如雷,招式不亂。黃藥師看得真切,心想此人心術頗為不正,這時來討便宜,隻怕不懷好心,歐陽鋒要是栽在這個小廝的手裏,那是大大的不該。今日之事,到了這等地步,實在難以收場。


    這時候,馮蘅走了過來,一拉黃藥師衣襟,悄悄道:“黃大哥智慧超人,快想想辦法,今日死了誰都是不好。”


    黃藥師心知這場架不好勸,非武力不能將眾人分開,急掣起落英劍,猱身而上,朝著俅千仞連刺七劍,將其逼退,喝道:“你損傷了幾個兄弟,與這位歐陽先生確實結仇,聽黃某一言,今日不要在此混水摸魚,鐵掌幫的仇以後再算,否則黃某不客氣了!”


    俅千仞自知不是黃藥師對手,況老幫主上官劍南與他交情不淺,實在不能撕破麵皮,拳腳相向,一旦與黃藥師當真動起手來,以黃藥師的性格為人,自己絕討不得半點便宜,當下退出戰團,唯唯諾諾,拱手一揖,向百年道方向走去,收拾殘兵,返回鐵掌峰去了。


    那俅千仞好勸,這陳青眉、陳璧、邱處機卻是性命相拚,早就殺紅了眼睛,讓其收手罷鬥,直比登天還難。黃藥師連攻幾劍,同時逼退歐陽鋒和陳璧等人,叫道:“陳兄弟,今日你是報不了仇的了!”


    陳璧稍一喘息,大叫道:“那我等今日便死在這裏!”說著又加入戰團。


    黃藥師二次將他逼退,道:“你要冷靜想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難道兄弟真不愛惜這有用之身?”


    陳璧知他說的不錯,可這這時哪裏聽得進去?叫道:“你再攔我,我便殺你!”說著,一劍朝黃藥師肩頭削落,二人相距極近,不由黃藥師揮劍相格,匆忙間急中生智,左手“蘭花拂穴”,在陳璧腋下一點,陳璧手腕僵直,那劍便停在空中砍不下來。


    黃藥師如法炮製,轉眼又製住了邱處機,邱處機一時緩不上力來,盡管如此,尚且護著陳青眉向後退開。黃藥師生怕歐陽鋒怒火中燒,不拚個魚死網破決不甘休,急忙攔在他麵前,揮劍橫掃一圈,將雙方又拒退數步。


    黃藥師不喜邱處機,戟指道:“道長這點微末本事也來丟人現眼?還是回去再練十年吧!”


    邱處機勃然大怒,黃藥師這般輕視自己,實在是大大的出醜,何況適才在陳青眉麵前立誓殺掉歐陽鋒,怎能輕易罷手?一亮手中劍,喝道:“貧道可殺不可辱!”


    黃藥師一聽,心中後悔,象邱處機這樣的人,越是激將越是無用,適才說的話,倒是不恰了。


    那陳青眉大叫道:“黃藥師,你為何要幫歐陽鋒那個惡徒?”


    黃藥師被她質問,大為不悅,冷笑道:“我黃藥師在江湖上也算不得什麽好人,今日就幫定這歐陽兄弟了!東邪西毒,便要肆虐江湖,你等能奈我何?”


    歐陽鋒在身後聽得哈哈大笑,道:“藥兄夠朋友,且不必跟他們聒噪,一劍一個都殺了便了!”


    陳璧等人不由打了個寒噤,眼前二人當真連起手來,同仇敵愾,自己萬無活命之理,一時躊躇計策,竟然不敢冒然出招。


    幾人正自僵持不下,馮蘅走了過來,叫道:“哎呦,歐陽先生還不給這孩子積點陰功,想來是先生喜歡濫殺,才使得這孩子今日受了創傷。”


    一句話提醒了歐陽鋒,歐陽鋒不禁大驚,這孩子此時已經不再哭叫,他小小年紀受傷流血,難道此刻暈死過去?連忙解開繈褓,悉心察看。原來歐陽克後背被陳青眉劃了一道深痕,那傷雖不致命,但失血頗多,小孩子已然不醒人世。


    歐陽鋒心下大急,叫道:“傳聞藥兄醫術高超,救小兒一救!”


    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江湖誤傳,黃某半點不會,鋒兄速去延醫便是!”


    歐陽鋒人急無智,抱起歐陽克直往江州城裏倉皇跑去,樣子頗為狼狽。


    黃藥師支走歐陽鋒,轉身對陳青眉等人道:“妹子壞了一隻眼睛,怕是難治,訪尋名醫,或有奇方。”


    陳青眉雖是瞎了右眼,卻不在意,見歐陽鋒快步走遠,心下大急,叫到:“仇人走遠了,你們兩個大男人怎麽不追?”


    邱處機、陳璧心中明白,今日若是硬拚下去,那是必死無疑,若非黃藥師攪局,隻怕早已性命不在。此刻靜心想想,似乎領會到黃藥師的一番苦心。


    邱處機見陳璧低頭不語,也不追趕,便開口道:“今日殺不了那惡賊,是我等學藝不精,待我等再練十年,必手刃仇人而後快!”


    “十年?”陳青眉冷笑道,“想不到道兄真是個膽小鬼,你們不去追,我自己去!”陳璧知道妹子脾氣,一把將她抱住,連勸去不得。


    邱處機也勸,報仇不忙在這一時三刻,陳青眉隻是不聽,抬手扇了邱處機一個嘴巴,叫道:“我不願再見到你這懦夫!”


    邱處機隻覺臉上發燒,心中倍感委屈,想要申辯,那陳青眉已被陳璧拉著走遠了。邱處機呆在當地,回不過神來。


    黃藥師攪散了眾人,替雙方解了圍,心中寬慰,喜道:“這回可好了,陳青眉未必找得到歐陽峰,歐陽峰憐子心切想必會躲著他們三個。我們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去爬廬山啦。”馮蘅道:“原本該救人救徹,不知他們之間還會生出什麽變故來。算了,不關我們事,黃大哥咱們走吧。”黃藥師望望天色,已然不早,不想一早出門避禍,直鏖戰到向晚十分。黃藥師攜起馮蘅的手,回客店借宿,直等明日再遊廬山。


    二人來到客棧門前,回頭向煙水亭望時,卻見林慕寒不知何時返回,呆呆站在那裏,手裏捧著的,隱約是那鎧甲的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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