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說道:“阿蘅,又有厲害角色來搶寶,怕你受不了這錚聲,你快去昨天借宿那家酒樓等我,我和林兄弟轉眼便去找你!”說著,將腳下艾葉遞與馮蘅。


    馮蘅依言,執艾葉逼開蛇陣朝煙水亭那邊跑去,直到聽不到錚聲,才停住腳步向百年道這邊張望。


    黃藥師見馮蘅走遠,心下寬慰,拉林慕寒團團坐下,林慕寒也覺察那錚聲的厲害,攝心歸元,拚力與那錚聲相抗。黃藥師正自運氣,被那錚聲擾亂心神,汗水不由滾滾而下,睜眼看林慕寒時,林慕寒也是咬緊牙關運力抵抗,顯然忍受著無限苦楚。


    那錚聲音調忽然更加激昂,轉為羽調,直如金戈鐵馬刀劍齊鳴,這時俅千仞等人才知道這錚聲了厲害,卻是已然不及,那些幫眾又是拚命呼號慘叫起來,紛紛捂住耳朵在地上翻滾不停,有的口角吐血,眼見不活了。


    黃藥師看了幾眼,便不再看,剛閉了眼睛,忽然靈台一亮,暗想自己何不吹簫與那錚聲抗上一抗?想到此節,便從背後抽出玉簫,豎在口中,一曲《世外桃源曲》悠悠揚揚飄搖起來。


    那簫聲無比舒緩清幽,恬恬淡淡,忽遠忽近,時隱時無,那錚聲再如何洶湧慘烈,傳到崖下,便逾不過黃藥師營造這道悠遠纏綿的氣牆。


    那彈錚之人顯然聽到了簫聲,稍一分心,下手便是不準,隱約聽那錚聲音色已然變調,越來越亂,漸漸被黃藥師簫聲壓了下去。


    那人顯然不甘失敗,又打起精神,重新彈了起來,這一遍比先前更加純熟,聲音激越難聽,入耳便氣躁心浮,難以自製。


    黃藥師見簫聲有效,心中怯喜,打起精神,繼續以《世外桃源曲》與之相克。簫聲歡快流暢,從淙淙春水,似風過桃林,紅波翻滾,花雨繽紛;那錚聲如鼓聲隱隱,雷聲沉沉,驟然間煙塵大起,萬馬齊奔,刀劍撞擊,喊聲震耳。


    那合奏樂聲漸舒漸緩,好似簫聲領奏,簫聲時而嘹亮悠長,宛如鴿哨淩空,鶴聲長唳,時而低回婉轉悱惻纏綿,宛如秋水嗚咽,催人淚下。黃藥師、林慕寒以及俅千仞、邱處機這些功夫深湛的人尚且抵敵得住,那些鐵掌幫眾多是平庸之輩,轉眼又死去大半,不死的多已神經錯亂,幾近瘋魔。


    一曲奏畢,那錚聲依舊被黃藥師的簫聲壓了下去,漸漸悄無聲息。崖上那人這次卻不再彈,黃藥師舉目朝百年道崖頂望去,依舊白雲嫋嫋,不見人影。


    林慕寒也是大汗淋漓,直如大病初愈一般,朝崖頂叫道:“你也想要崇聖鎧甲麽?那便下來拿!”


    林慕寒說得輕巧,實則暗運內力,準備一場殊死搏鬥。他本已被毒氣所傷,適才又被錚聲簫聲牽動內息,實無力再戰,他尚自不服氣,這一運氣,一口鮮血便嘔了出來。


    黃藥師見狀,大吃一驚,沒想到林慕寒傷勢頗重,又取出兩粒九花玉露丸來,給林慕寒服下,叫他調勻內息,不可妄動。


    此時,一條黑影立在崖頂之上,衣袂隨風飄飄,好不瀟灑。那身影旋即飄落下來,落地無聲,緩步朝林慕寒走來。


    黃藥師上下打量這身材頎長的黑衣漢子,一眼便認出他來,此人竟是西域白駝山莊主歐陽鋒。


    黃藥師上次見到歐陽鋒是在臨安城英雄大會上,其時他與嫂子私奔,害死了追來質詢的兄長,英雄大會上敗給了洪七,於是就此遁去,不知蹤影,想必那次中土之行使歐陽鋒知道中原高手如雲,強中更有強中手,回到西域苦練武功去了。他此次又在中原露麵,定是意圖借奪寶之機在天下英雄麵前揚名立腕,隻是出手便殺死數十名無辜,實在太毒辣了些。


    黃藥師一拱手道:“原來是鋒兄,別來無恙乎?”


    歐陽鋒冷哼一聲,不屑道:“我當是何方高人,克我錚聲的原來是你。”


    黃藥師嗬嗬一笑,故意氣他,道:“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今日之黃藥師對武學之造詣遠非幾年前英雄大會可比。”


    歐陽鋒也不理會,對林慕寒道:“識相的,就把寶衣交出來。”


    黃藥師一聽,心下暗自著急,此時此景,林慕寒無論如何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即使自己出手相助,也未必就有十成勝算,一時急中生智,伸手將那崇聖鎧甲從林慕寒手中搶了過來,叫道:“寶衣是我的,你想要便來找我!”


    林慕寒冷不防,微一怔忡,叫到:“黃兄,你……”


    黃藥師心道:“我這是救你,你怎地不明白?”嘴裏冷冷道:“你姓林的焉配穿這寶衣。”


    林慕寒也不多想,見他起意,又譏誚自己,伸手變爪,就來搶奪,黃藥師早有防備,將寶衣虛晃,藏在背後,另一隻手一掌拍出,擊在林慕寒胸口,林慕寒幾個趔趄,仰麵摔在地上,雖不十分疼痛,樣子卻十分難看。


    林慕寒重新站了起來,臉色通紅,又要上來奪,黃藥師暴喝道:“我和歐陽兄在此談心,你莫打擾,想要寶衣,讓你們洪幫主親自來!”


    林慕寒知道奪不過來,口中叫到:“好,黃藥師、歐陽鋒你們等著,我找洪幫主跟你們算帳!”


    黃藥師又是冷笑道:“天下英雄聽著,寶衣在我黃藥師手中,今後不要與不相幹的人為難!”話似乎說給林慕寒聽,卻也在告訴歐陽鋒、俅千仞、邱處機、陳璧、陳青眉等人,叫他們今後不要找林慕寒的麻煩。


    林慕寒冷哼一聲,憤憤地走開,走出幾步,一品味黃藥師剛才幾句話,心中豁然開朗,原來是黃藥師舍身相救自己,他現在孤身一人又如何對付得了那些好手?自己這般走了,倒是貪生怕死之輩,想到這裏,猛然轉身,叫到:“黃兄!……”


    黃藥師臉色冷峻,朝他一努嘴巴,暗示快走,林慕寒一想自己重傷在身,留下也是無益,反而使黃藥師分神,跪在地上含淚給黃藥師磕了一個頭,大步流星地走開了。林慕寒哪裏能真的隻顧逃命?於是找個隱蔽處遠遠地查看這邊動靜。


    黃藥師見他還不糊塗,明白自己深意,心下大慰,轉頭對歐陽峰道:“鋒兄,現在是你我之間的事了。還有那位好漢也想分一杯羹,不妨過來說話。”說著環顧俅千仞、邱處機等人。


    那些人適才被錚聲簫聲弄得欲死欲活,自知武功實是難敵,俅千仞和邱處機見黃藥師發問,都是不接口,隻盼他與歐陽鋒兩敗俱傷之時再從中漁利。


    就在這時,馮蘅從遠處跑來,笑道:“黃大哥,還是你的簫聲厲害些。”


    歐陽鋒冷眼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心中卻是不服氣。


    黃藥師心想,一場惡鬥之後,或許自己便暴屍荒野,實在不願林慕寒看見,枉自丟掉性命,對歐陽鋒道:“我們到前麵煙水亭說話吧,這裏這麽多死人我不想見。”說著拉著馮蘅走出蛇陣,自顧朝煙水亭走去。


    那亭離這邊沒有多遠,走出幾十步也就到了。歐陽鋒遠遠跟在後麵,生怕黃藥師暴起發難。


    黃藥師在亭內坐下,招呼歐陽鋒坐下道:“寶衣可以贈與鋒兄,咱們多年不見,先敘敘舊如何?”


    歐陽鋒坐下,道:“你把寶衣給我,咱再敘舊。”


    黃藥師轉頭對馮蘅道:“這有一件寶衣,我和這位鋒兄怎麽分?”


    馮蘅眨著大眼睛,轉身跑開,說道:“你們打吧,我讓開。”


    歐陽鋒見這女娃子怕死,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剛一笑,他背後突然傳出一個嬰兒的啼哭聲。歐陽鋒慌忙解下腰間布帶,從背後卸下一個孩兒。


    黃藥師隻道他背後背著鐵錚,倒未想到還縛著一個嬰兒,見歐陽鋒從嬰兒耳朵中取出兩塊棉球,手指輕刮嬰兒小臉,輕聲道:“孩兒莫哭莫哭……”一時手足無措,卻又充滿父親的慈愛之色。


    黃藥師心中已經猜到了八九分,這孩子定然是他和他嫂子那爾依絲所生,眼下不見孩子母親,心中不免納罕猜測。


    黃藥師見他照顧孩兒,早忘了與己廝鬥,便道:“想來孩子餓了,怎麽不見孩子母親來喂奶?”


    歐陽鋒抬眼看了看黃藥師,眼睛似乎冒出火來,目光中充滿仇恨,盯得黃藥師暗暗心驚。


    黃藥師衝馮蘅叫道:“你到煙水酒樓要碗米湯來喂孩子好吧?”


    馮蘅跳躍著跑進酒樓,轉眼出來,左手一小碗米湯,右手提著一個小罐。


    歐陽鋒站起來,變得很是感激客氣,喃喃道:“這一小碗便夠了,要不了許多。”


    馮蘅“撲哧”一樂,問道:“這孩子挺可愛的,男孩女孩?”


    歐陽鋒敵意大減,喜道:“象我,男孩,不不不,象我哥。”


    歐陽鋒給那孩子喂了幾口米湯,孩子果然不再哭叫,顯然是餓了。


    馮蘅若無其事地從黃藥師手裏拿過崇聖鎧甲,喃喃道:“不過是一張獸皮,有什麽稀罕,為什麽那麽多人為它而死?”


    歐陽鋒抬頭掃了她一眼,也不接話,又給那孩子繼續灌米湯,忽然眼前火光撲麵,黑煙直冒,炙麵熏人。


    歐陽鋒抱起孩子,“騰”地後退,叫道:“小丫頭你幹什麽?”


    見地上一團煙火,那崇聖鎧甲已然被馮蘅點著了,適才馮蘅拎來的小瓦罐歪倒在一邊,裏麵淌出點點煤油。歐陽鋒登時明白,剛才馮蘅提來的小罐,哪裏裝的哪裏是米湯,分明是從酒樓裏討來的燈油!又趁自己不防備灑在那獸皮甲上點燃了,那甲衣縱然刀劍不損,也萬萬經不住這烈火焚燒,一時又急又怒,無計可施。


    黃藥師也是沒有料到馮蘅突然做出這等舉動來,眼見那寶衣頃刻間化為灰燼,心下霎時輕鬆無比,思量這這小姑娘適才麻痹自己和歐陽鋒,突然點火焚衣,真是機智過人,心下不由十分敬佩。


    馮蘅見那寶衣成了碳灰,便往黃藥師身邊一坐,道:“你剛才問我一件寶衣兩個人怎麽分,我分完啦!”


    黃藥師點頭微笑,道:“妹子做得好。”


    馮蘅道:“那寶貝成了害人毒藥,要它做什麽呢?”


    黃藥師道:“其實黃某不想據為己有,就是妹子不會武功,留著它防身,倒是絕好。”


    馮蘅道:“東西再好,也不是桃花島的,我不是告訴過你了,搶來的東西我可不要。”


    歐陽鋒怔忡半晌,複又落座,臉色依舊難看,隻是寶衣被毀,發作也是徒勞無益。


    馮蘅看看他,笑道:“你的這孩子不哭了,真聽話。”


    歐陽鋒自言自語道:“不,不是我的,是我哥哥的,象我哥哥。”這話平日似乎在他嘴邊默背了千遍萬遍,心中更是盤算好主意,逢人問起,便要這樣回答。


    黃藥師見他支支吾吾,心中已然明白,何況他哥哥死去三年,這孩兒頂多一歲,哪裏會是他哥哥的?卻不知道他為何不願意承認這孩子是自己的,卻又不知孩子的母親現在哪裏。


    馮蘅輕聲問道:“孩子的媽媽呢?”


    歐陽鋒看了馮蘅一眼,卻沒有適才盯看黃藥師時候那麽可怕,歎口氣道:“孩子母親改嫁了……不,不,她該死……那爾依絲已經死了……”


    黃藥師心中明白,那婦人那爾依絲淫蕩無恥,與小叔私通,親手害死親夫,與歐陽鋒生下一子後又改嫁他人了,無論那爾依絲到底是死是活,在歐陽鋒心中都是死了,永遠地死去了。所以現在歐陽鋒覺得愧對兄長,不願說這孩子是自己的,對外人隻說是孩子自己哥哥的。


    歐陽鋒為彌補這心靈創口,一生掙紮在痛苦之中,眼見兒子一天天長大,卻是越來越難以相認,這段往事確實始終無法開口說出,直到三十幾年後,愛子歐陽克慘死,他是徹底絕望,人很快就瘋了。


    黃藥師明白其中因由,卻也不道破,問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兒啊?”


    歐陽鋒一愣,道:“還沒取名字。”


    黃藥師“哦”了一聲,道:“適才我與鋒兄大戰一場,錚簫相和,我看就叫‘歐陽和’吧!”


    歐陽鋒開口道:“好!我與藥兄錚簫相克,就叫歐陽克吧!”


    黃藥師一怔,心想這人聽錯了,自己說‘和’,他聽成了‘克’,又不好開口說什麽,隻得默默不語。


    馮蘅在一邊聽得真切,嗬嗬笑道:“黃大哥,這就是你們兩人內心境界的不同之處啊!”


    歐陽鋒不明就理,問道:“什麽不同?藥兄做事邪惡古怪,昔日劫舟罵帝,今日陷害嶽家忠良,昔日儒盜朱熹、揶揄稼軒,今日打跑魔頭馮哈哈搶奪桃花島,昔日拽僧蹴鞠,砍掉參寥獨臂,今日焚燒寶衣消弭大災,雖多遭江湖之人非議,卻無一件不在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件都是凡人難以做到,還不知今後又做出什麽駭人的事來呢。我歐陽鋒雖不及藥兄,卻也是心狠手辣,無所不用之極,常為江湖人士詬罵,一邪一毒,一對好兄弟。”


    馮蘅嗬嗬一笑,道:“一個東邪,一個西毒,名字倒好聽得緊,不過黃大哥可不稀罕和你做兄弟呢。”


    黃藥師心中暗笑,開口道:“阿蘅不要亂講,我和鋒兄是朋友。”


    “才怪!”馮蘅接口道,又朝黃藥師做個鬼臉,道:“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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