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寂道:“小兄弟有所不知,這簡寂觀文淵閣,數十年來都是江湖禁地,江湖中人視其不祥,流言紛紛。先師武功絕頂,是以仙逝之後,亦無人前來惹事。”


    黃藥師奇道:“不知先師黃裳到底是何樣高人?”


    參寂道:“那還須從徽宗政和年間說起,徽宗皇帝是個篤信道教之人,他曾經下令委派先師刻書。先師遍搜天下道家之書,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師父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頭,因此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麽讀得幾年之後居然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先師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學大宗師。


    “後來先師在福建做官,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明教’教徒在那裏作亂。徽宗皇帝隻信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先師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先師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明教幾個法王、使者,至此與明教結下深仇。後來明教那些人氣不過,將先師的父母妻兒殺了個幹幹淨淨。”參寂講到這裏,歎了口氣,道:“練武之人,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與被殺。”


    “先師來到這廬山,揀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建起了這簡寂道觀。師父在這裏不知不覺住了四十年,這四十年裏師父潛心修道,苦練武功,直到參悟出破解敵手的武功才離開廬山複仇。當年我和師弟都是師父的小書童,我們二人陪伴師父在廬山隱居了四十年。


    “先師找遍四方,他當年的仇人早就死得精光了,在福建終於給師父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師父動武之時,隻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先師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床上隻是喘氣,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師父心中無限感慨,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黃藥師聽得驚驚駭駭,想不到那“萬壽道藏”卻載著駭人聽聞的絕世武功,更想不到這黃裳癡迷武功癡迷仇殺四十多年,耳邊又聽參寂道:“先師悵悵然回到廬山養命修性,心中所想,一切惡源皆由自編的那部‘萬壽道藏’所起。然而那是先師畢生心血,終究不忍毀棄,便將經書藏在文淵閣裏,嚴禁外人看上一眼。前日樓毀,我將經書全部搬出,也不曾偷窺一眼。後來先師仙遊以後,簡寂觀衣缽傳到我的手裏,十六年前我與師弟參寥因分書產生爭執,師弟負氣出走,在青城山上另創一派。”


    黃藥師心中暗想,想那黃裳晚年大徹大悟,那些道藏隻會帶來殺戮,是而嚴禁書籍流逸,將其斥為魑魅魍魎實不為過。


    參寂一指左側配殿,道:“道藏全在這裏,寶衣在我這裏。”說話間已將寶衣脫下,續道:“經書寶衣,必然惹起江湖紛爭,老朽老矣,敢問小兄弟如何處置是好?”


    黃藥師道:“經書散逸,武林必有腥風血雨,不如及早毀去,不知道長舍得不舍得?”


    參寂沉默不語,似乎在想其他辦法。


    黃藥師一把奪過崇聖鎧甲,道:“這鎧甲也是連害人命,道長今日武功盡廢,將鎧甲帶在身邊必然累得自己死於非命。”不由分說,把鎧甲遞與馮蘅,又對參寂道:“鎧甲我先收著,道長不說,別人焉知鎧甲在我手?就算強人知道來奪我卻不怕!事到如今,道長已是回天乏術,及早離開簡寂觀或可多活幾天,至於這一室經書卻是看不完帶不走,都燒掉了吧!”


    參寂無奈,道:“想來真是愧對先師!罷罷罷!小兄弟攜寶遊曆,惡人算計,反受其累,且請當心則個。至於五千道藏,還請兄弟付之一炬!”說著站起身子,脫下外麵道袍,向山門走去。


    那小道士頗為恭謹,服侍左右,下山而去。


    馮蘅心中惻隱,低聲道:“道長七八十歲年紀,還俗還能做什麽?”


    黃藥師也不多想,隨口道:“討飯!”


    馮蘅道:“昔日雷峰寺黃大哥拽僧蹴鞠,今日廬山上逼道為丐,不知江湖上又多出什麽傳聞來。”


    黃藥師岔開話題道:“妹子身子羸弱,不會武功,黃某初時見寶起意,也是想奪來贈與妹子防身。”


    馮蘅笑道:“別人知道寶衣在我這裏,都來搶可怎麽辦?”


    黃藥師笑道:“我一一打跑就是了。”


    馮蘅又道:“可我昨天說過,搶來的東西,我可不要。”


    黃藥師又笑道:“這可是桃花島的寶貝。”


    馮蘅歪頭一想,忽然道:“有了,這鎧甲是桃花島的寶貝。”


    黃藥師猜不出她又有什麽鬼主意,也不再問,道:“我們先在此休息一夜,我也好看看那些希奇古怪的藏書到底是什麽可怕的東西,咱們明天一早下山。”


    馮蘅叫了一聲好,說道:“我去生火做飯。”馮蘅於是就是大殿裏麵生起火來,一會便是炊煙嫋嫋,熱氣蒸騰。


    黃藥師看了片刻,轉身來到配殿,翻起那部部經書。那五千冊書從殿內這邊搬到那邊也要個把時辰,何況黃藥師還要瀏覽一番,不知不覺間天色就已經黑了。


    馮蘅喊他吃飯,黃藥師揮舞舒展雙臂,卻是十分勞累,歎道:“黃某一目十行也要看上數月,何況那經書文字古樸深奧,實在難懂,就算我也用四十年時間參詳,隻怕也未必及得上黃裳前輩一半。”


    馮蘅道:“爺爺要是在的話,或許懂得多些。”


    黃藥師又是歎氣,道:“這世上,黃某不懂的東西,原來絕非少數。”


    馮蘅道:“看不懂就算了,咱們吃飯吧。”


    那觀內有米有菜,這頓晚餐倒還豐盛,黃藥師雖在吃飯,縈繞心頭的還是那些道家玄學。


    二人正在吃飯,忽聽門外腳步聲想起,黃藥師一驚,難道江州知府果真派人來尋鎧甲來了不成?來得好快!正自狐疑,卻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壯漢走了進來。


    那壯漢好不客氣,叫道:“崇聖鎧甲呢?快拿出來,牛鼻子老道,速速出來說話!”


    黃藥師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猜錯,來人真是為那鎧甲而來,看樣子似乎不是官府派來的,便上前道:“小兄弟找誰?這裏的道士都不在了。”


    那漢子道:“那簡寂觀的鎧甲一定在你手裏了?”


    黃藥師不知道回答是還是不是,抬眼朝大門外看去,外麵並無其他人跟來,驀地裏出來這麽個鹵莽漢子索要鎧甲,卻是叫人大費思量。


    那漢子道:“我是大理國武三通,奉段皇爺之命到廬山找回失落的國寶崇聖鎧甲,小哥要是知道下落,便交出來吧!”


    黃藥師心道:“適才那參寂道長說,鎧甲是黃裳從滇南覓得,看來這寶貝出自大理,倒非虛言。”想起幾年前臨安城英雄大會,自己與段智興文鬥取勝情景,不免思念起舊友來,開口道:“小哥是大理人士,我與貴國小王爺段智興有過一麵之緣。”


    武三通喝道:“我家皇帝也是你直呼姓名的麽?”


    黃藥師一愣,已然明了,原來幾年光景,段智興已經繼承了皇位,大理稱尊了,一想自己閑散雲遊,一事無成,不免有些氣苦。


    馮蘅接口道:“這觀裏老道倒是留下一件皮衣,不知是不是兄台所找的物什?”說著去解身邊的小包裹。


    黃藥師頗為意外,沒想到這少女毫不重物,剛才得來的寶物轉眼便要輕易送人,雖然心中不舍,卻也不便阻攔。


    武三通搶過包裹,猛地撒開雙手,叫了一聲:“什麽鬼東西,這般紮人?”


    馮蘅笑道:“這位大哥莫要心急。”蹲下來小心解開包袱,抖出一件皮衣來。


    黃藥師看那皮衣輕薄灰黑,正是那崇聖鎧甲,隻是與剛才不同的是,這皮衣周遭插滿了金針,閃閃發亮,頗為晃眼。


    武三通小心查看那皮衣,搖頭道:“不是不是,這獸皮是大理象皮不錯,可是與我國平常象甲一般無二,毫無異處,怎麽可能會是崇聖塔的鎮塔之寶?想來是段皇爺弄錯了。”


    黃藥師忽然明白,難怪這甲叫崇聖鎧甲,原來是古城大理應樂峰下崇聖寺三塔的鎮塔之寶。眼前這漢子卻為何不識珍寶?難道因為那甲周遭遍插金針便認不出了麽?為何他口中卻道這是尋常鎧甲?於是開口探問道:“這是大理尋常的象皮甲麽?”


    武三通道:“正是!大理國有兩件寶貝,一個是這象皮甲,一個是雲南刀,一個堅不可摧,一個無堅不摧。”


    黃藥師一聽,心中暗樂,忖道:“這倒是和自相矛盾的典故十分相似。”當下也不說破,笑道:“這兩件寶貝大理國有很多的麽?”


    武三通哈哈一樂,道:“大理國內自然是多得很,中原卻是不多見。中原人氏將其視為珍寶,反觀我大理國內,卻並不希奇。”


    黃藥師暗道:“原來如此。多少江湖亡命之徒巧取豪奪的一件象皮甲,隻不過是大理國傳出來的一件平常物什罷了。”心下頗有些失落。


    馮蘅在一邊道:“妹子今生有幸去大理,一定用那無堅不摧的雲南刀去割一割那萬刃不損的象皮甲。”


    武三通知她取笑,嘿嘿一笑,道:“大理的刀快,所以大理的鎧甲也是結實,此中道理,妹子或許不大明白。在下還有事,咱們就此別過。”


    黃藥師見他這便要走,心中歡喜,拱手道:“咱們大理再會!”


    那武三通爽朗一笑,邁步出了道觀。


    馮蘅這才長籲了一口氣,道:“想不到真蒙過去了,這粗人真是有眼無珠。”


    黃藥師道:“想來大理象甲極多,對這皮衣當真看不上眼,也未可知。”


    馮蘅道:“我覺得這象甲一定是大理崇聖寺的寶貝!”


    黃藥師看那皮衣,布滿金針,已然麵目全非,笑道:“什麽大理國鎮寺之寶,這分明是桃花島的鎮島之寶!”


    馮蘅知他說笑,莞爾一笑道:“對呀,我剛才就說了,這鎧甲是桃花島的寶貝。”


    黃藥師想起適才她確實說過這話,這才恍然大悟,道:“妹子改裝的極妙,外人這便認不出來了。卻不知這金針哪兒來的?”


    馮蘅一怔,道:“你忘記了,昨天百年道前,我揀了那使毒陳老頭的金絲來著!”


    黃藥師大驚失色,急道:“那針有毒,沒刺破你手吧?”


    馮蘅張大了眼睛,道:“小蘅沒那麽笨吧,適才我把金絲在沸水裏煮了三遍消毒。”


    黃藥師這才放心,又問道:“這象皮很韌,你是怎麽將金針穿透的?”


    馮蘅不耐煩道:“哎呀呀,這皮甲也在水裏煮軟就是了。”


    黃藥師想起剛才大殿內蒸汽彌漫,想來是她煮好飯食,誰知她在那裏改裝這崇聖鎧甲,心中暗暗佩服這小姑娘的才智,開口道:“這寶衣既然是我桃花島的寶貝,該有自己的名兒啦,妹子想好了麽?”


    馮蘅抿嘴一樂,道:“我早就想好了,這是桃花島的‘軟蝟甲’,哪個敢欺負小蘅,小蘅就用這軟蝟甲紮死他!哈哈哈。”


    黃藥師打趣道:“這回連我都怕你這小刺蝟了。”


    馮蘅又笑,把軟蝟甲穿在身上,直往黃藥師身上撞,叫道:“你來,你來,你敢欺負我麽?”


    黃藥師連叫“不敢”,隻是四處閃避,時而假裝被她軟甲紮到,不住叫疼。


    二人耍了半晌,黃藥師忽道:“妹子將軟蝟甲穿著睡覺,免得敵人來襲,我再看會書去。”


    馮蘅道:“我不困,你隻管看書吧。”說著自顧坐在大殿前的台階上,哼起小曲來。


    黃藥師掌起油燈,走到配殿翻起經書來,那經書個個麵目可憎,不精心研讀,難以體味其中樂趣,翻看了半晌,從裏麵隨手揀出兩本書來,看看那封麵,卻題著《九陰真經》四個隸體大字。黃藥師無暇細看,包在身邊的包袱裏,心中暗想,待有空時候不妨慢慢鑽研。


    黃藥師將小包放在枕邊,恭敬一揖,自言自語道:“前輩才智,黃某佩服五體投地,今日撿去經書上下兩部,定當專心研習,一覽前輩風骨。”說畢走到大殿門,環顧四周,惟找不見馮蘅的身影。


    初始以為她與自己捉迷藏,待圍著大殿快步轉了兩圈,仍然不見馮蘅人影,黃藥師心下大急,放聲叫道:“阿蘅,阿蘅,你在哪裏?”


    四野清淨,回音杳杳,哪兒有人應?黃藥師這才相信馮蘅不是與自己胡鬧,急忙大步走出大門,外麵四周黑漆,哪裏看得清楚,又到哪裏去找人?


    黃藥師又驚又急,忽聽身邊樹下有人輕聲呼喚:“黃大哥……我在這裏……”


    黃藥師登時一喜,卻是馮蘅的聲音,為何那聲音這般孱弱?是與自己玩笑還是被人打傷?


    黃藥師也顧不得軟蝟甲紮人,將馮蘅抱進院裏,放到配殿床上,問道:“阿蘅,你要不要緊。”


    馮蘅道:“沒事。剛才我坐在院裏看星星,突然看見嶽姐姐在門外朝我招手,我跑過去跟她說話,誰知她揮掌便來打我。”


    黃藥師怒道:“是嶽詩琪嗎?”


    馮蘅“嗯”了一聲。


    黃藥師咒罵了幾句,查看馮蘅傷勢,因那軟甲護體,一時氣閉,現下並不大礙。黃藥師問道:“那個賤人呢?他的丈夫有沒有來?”


    馮蘅道:“嶽姐姐被軟甲刺傷,不敢再打,轉身就不見啦!他的那個蔣姓夫君,我卻沒有見著。”


    黃藥師心思飛轉,忽然叫了一聲:“我明白了!這是那對狗男女的調虎離山之計。”說著一摸剛才放在枕頭邊的小包,包裹已然不知去向,包中的兩冊《九陰真經》也是不知去向。


    馮蘅急道:“大哥丟了什麽東西嗎?”


    黃藥師哈哈一笑,道:“這對男女怎麽知道那寶衣被你改裝穿在了身上?他們一定以為藏在我身邊的包裹裏麵。所以那嶽詩琪騙你我出去,那蔣振宇摸到配殿裏麵偷竊,他們夫婦哪裏知道我那包裹中所裝隻是道觀裏的兩冊平常經書罷了,並沒有他們想得到的軟甲。”


    馮蘅“哦”了一聲,道:“想必那方知府已經猜到了參寂道長從中搞鬼,派他們夫妻前來盜取寶衣的。”


    黃藥師道:“該當如此。這二人來得倒快。妹子且請安睡,我在這門口守著,看誰還敢來!”


    不出黃藥師所料,那嶽詩琪、蔣振宇下山見了江州知府方寬德,方知府聽說那寶衣在百年道前被賊人搶去焚毀,心下已然明了,料定是那參寂搗鬼,將寶衣調換了去,於是叫他夫妻二人速到廬山索要。二人在廬山下,正巧遇到老道參寂下山,迫於蔣振宇淫威,參寂謊稱那鎧甲藏在道觀之中。蔣振宇在他身上翻找不出,將他與小道童反綁樹上,攜妻嶽詩琪二上廬山尋找崇聖鎧甲。


    黃藥師、馮蘅在道觀內生火做飯,二人不敢走進,悄悄藏起身形,直待天黑才使出這調虎離山之計。他夫妻二人隻盼著那鎧甲裝在黃藥師身邊包裹裏,誰知盜去的,不過是觀內兩冊平常經書而已。


    雖說是上下兩部平常道教經書,實則蘊涵著一套厲害的武功。這部《九陰真經》,由此攪得江湖數百年不得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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