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淩回到側殿,永福公主已先到了,正微蹙著眉兒在殿裏來回踱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此殿平時比較冷清,因為今曰公主會客,楊淩又身份崇高,所以楊淩剛到時四角的銅碳爐便燃起了紅紅的碳火,江山一覽的桃木屏風兩側,兩隻仙鶴嘴裏也噴出淡淡的熏香煙氣,一時香氣宜人,溫暖如春。


    一見楊淩進來,永福公主連忙迎上前道:“見過國公”。


    楊淩也拱手道:“勞公主久候了”。


    永福公主展顏一笑道:“倒是累國公久候了才是,本公主還是剛剛才到”。


    楊淩這才注意到她上穿紫色真絲對襟襖兒,外罩淡青色蝶戲百花翻紋比甲,,深藍色水綢裙子,身上一件明黃色的披風還沒解下來,顯然她是剛到沒有多久。


    永福公主絞著手指,偷偷看了楊淩一眼,然後輕輕在一張椅上坐了,這才道:“國公請坐”。


    楊淩點點頭,在她對麵椅上坐了,悄悄打量永福,永福公主肌膚如雪,配著淡青色的比甲很是雍容大氣,她體態輕盈,纖纖細腰未盈一掬,往那兒一坐,胸前一雙蓓蕾也隱隱呈露嬌美的弧線。永福公主人比花嬌,隻是黛眉間隱帶幽怨,有了幾分成熟女子的氣質。


    楊淩心裏一跳,不同的女孩兒有不同的風情,就如百花綻放,各有各的妍態香姿,永福的容顏雖不是他見的獨一無二的美女,但是她的氣質旁人是慕仿不來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哪怕往那兒款款一坐,一點點微小的差異,帶來的就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楊淩不敢多看,目光微微一垂,盯著她裙底微露的靴尖拱手道:“不知殿下召我前來,是有何事諭下?”


    “啊?”永福公主輕呼一聲,恍惚的心神一下子被他喚醒過來,她吱吱唔唔地道:“本公主嗯啊!對了,國公在四川時認得蜀王府湘兒郡主吧?”


    “認得”。


    楊淩隻說了倆字兒,永福再也不知該說什麽了,兩隻手素白的手指絞呀絞的,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母後很喜歡湘兒,晉封她為公主,今早剛剛到的,見過母後之後,本公主剛剛設宴為她接風洗塵。”


    對麵沒有聲音,永福公主緊張地抬起頭,恰恰迎上楊淩好奇的一雙眼睛,還有他唇邊似笑非笑的表情,惹的永福公主更加慌亂了。


    大殿屏風後邊,蹲著兩個小妮子,一個淺粉、一個淡綠,皆是身材嬌小,肌膚雪嫩,粉團團玉瑩瑩,俏的讓人恨不得和口水吞了下去。


    輕輕用胳膊肘兒拐了拐身邊的永淳公主,朱湘兒湊近她耳邊跟蚊子哼哼似的道:“永福姐姐很怕姓楊的”。


    永淳白了她一眼,用口型說道:“小白癡!”


    朱湘兒捉著她晶瑩精巧的小耳垂,悄聲道:“你才是小白癡!姓楊的又不是駙馬爺,她把人叫來報告些自已的家長裏短幹什麽?”


    永淳被口氣弄的發癢,她聳了聳左肩,掙開朱湘兒的手,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象隻小狗兒似的趴在兩扇屏風的縫隙間向外張望。


    雖說腳下是厚厚的絲絨地毯,可這副模樣,實在沒有一點公主的形象,朱湘兒一臉壞笑,蜷起手指在她的臀尖上忽地彈了一下,永淳頭也不回,反手輕輕一拍。


    兩個小妮子在後麵邊偷聽邊打鬧,前邊楊淩清咳一聲說話了:“公主,您找我來一定有事要說吧?楊淩自進京以來,承蒙先帝和當今皇上信任重用,與兩位殿下也相交甚好,楊淩一定感戴於心。


    公主殿下如果有不方便對臣子們說的話,那在下就僭越一二,殿下可以試著將我當成知心朋友,有什麽心事盡管對我說,出得你口,入得我耳,除卻天地鬼神,楊淩再不讓第三人知道,殿下盡可暢所欲言”。


    永淳公主得意洋洋指指自已鼻尖,又點點朱湘兒胸口,悄聲道:“我是第三個,你是第四個”


    聽了楊淩的話,永福公主的臉蛋兒紅了,她吃吃地道:“本公主一直就將你當成朋友的。我我想”。


    看看殿中沒有旁人,若說楊淩,自已的心事和他說,實比在母後和皇兄麵前還要容易些,她咬咬牙,索姓一橫心,直接地道:“我想問問國公,選駙馬的事可已有了眉目?”


    “呃,這個”,楊淩怎敢說自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其實除了第一天壓根就沒怎麽去。


    他硬著頭皮道:“這個,征選過程非常複雜,我和壽寧侯爺、畢公公經過認真挑選,初步選定了幾百人,然後再次篩選,目前隻剩下二十多名青年才俊,明天,微臣三人將進行最終選擇,然後會選出三人,帶進宮來請皇上和太後決定”。


    永福公主定定地瞧了他半晌,直看的楊淩心虛地低下頭去,永福公主才擺擺手道:“你們全都退下去,未經允許不得入殿”。


    四個小黃門、兩個宮女忙應聲退下,空蕩蕩的大殿上隻剩下兩個人對坐著,永福公主盯著鶴嘴裏嫋嫋升起的輕煙出神半晌,才輕歎道:“國公,本公主的終身大事,你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是不是?”


    楊淩身子一震,猛抬頭對上永福公主幽怨的雙眸,他的目光不由又垂了下去,半晌才無奈地道:“殿下勿怪,我的確沒怎麽上心,倒不是我有意怠慢聖意,實在是”。


    永福公主唇邊綻出一絲苦笑,說道:“你要我當你是朋友,怎麽自已反而吞吞吐吐了?楊淩,現在你不是國公,我不是公主,你麵前的女子叫朱秀寧,一個被你掌握著終身幸福的小女子,請你不要把它當成一件公務,推心置腹地和我說說心裏話兒,成麽?”


    楊淩還是才知道她的閨名,秀寧秀亭,原來這是永福永淳兩公主的名字,他惶恐地站起身,局促地道:“殿下言重了,楊淩,唉!楊淩就直說了吧”。


    他想起紅娘子說過的話,慨然說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如何能不慎重?男子入錯了行,還可以改行,女子嫁錯了郎,便是一生一世的錯,楊淩對殿下的終身大事又豈敢馬虎?可是”。


    他無奈地道:“楊淩不知道該如何幫殿下選一位中意的駙馬。我一直沒怎麽在意‘諸王館’的事,實在是因為不覺得那樣能夠選出一個令公主滿意的夫婿,這樣選出的駙馬如同一場賭博,楊淩就是瞪大了眼睛天天盯在那兒,對於這場賭博是輸是贏,也不會爭加一點勝算的籌碼”。


    永福公主的呼吸急促起來:“駙馬,自古便是這般選法,有何不妥?”


    楊淩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道:“自古如此便是正確的麽?我便是天天盯在那兒又能如何?所挑人選不外乎三樣,一是相貌,二是才學,三是品格。即便選出一個豐神如玉的翩翩少年,貌美俊俏便適合做夫婿麽?


    就連男子選妻,首重還是一個德字,何況女子。貌美輕浮,無行孟浪的少年,臣查過以往的皇家檔案,這樣入選的駙馬並不少,隻是被皇家規矩壓著,不敢囂張大意罷了,私下裏偷香竊玉的並不少,其中大多怕著皇家不敢接近女人,便便行斷袖分桃之事”。


    永福公主聽的臉上火辣辣的,她在深宮,哪知外麵醜惡。公主住在十王府,一年下來和駙馬就和牛郎織女差不多,可是駙馬爺不敢動女色,被人抓到哪還得了?皇帝老丈人殺女婿可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駙馬爺翩翩少年,又貌美如花,加上大明本來就尚男風,做出斷袖分桃之事,甚至雌伏在下扮女人,有什麽稀奇的,同姓好友共榻而眠,你皇帝老子也管不得吧?永福公主想象若是自已夫君著女裝,扮女人來取悅一個男子,不由心中欲嘔,她偏過了頭去,酥胸起伏,緊咬著嘴唇不說話。


    楊淩又道:“再說才學,這是公主招駙馬,不是朝廷選狀元,即便找個才高八鬥的大才子,大才子和好夫君八杆子打不著的關係,更不是夫妻恩愛的保證。


    還有品格,記得前朝有位公主選的駙馬是位孝廉,那品格夠高尚了吧,至仁至孝,無人不敬,結果一和公主嘔了氣就換上舊衣服,離開駙馬府回家去住,這是一個丈夫的胸懷和男子的氣度嗎?他倒是至孝,老母病逝,他便絕食隨老母去了,孝道盡的淋漓盡致,那為夫之道、為父之道呢?


    選夫君,相貌、才學、人品固然重要,卻不是最最要緊的,現在讓臣為殿下選駙馬,卻隻能從這些方麵著手,公主,你讓臣如何下手?”


    永福公主六神無主地道:“那依國公之見,這駙馬該怎麽選?”


    楊淩默然半晌,才輕輕搖搖頭,說道:“沒得選,駙馬是公主的夫君,能否夫妻恩愛,要看駙馬喜不喜歡公主,公主喜不喜歡駙馬,若是兩情相悅,那便夫妻恩愛。可是公主有機會去認識他們,知道誰合自已的意、可自已的心麽?沒有機會!直到洞房花燭夜,公主才見得到駙馬爺的相貌,至於他合不合自已的心意,那已是成親之後的事了”。


    永福公主從來不覺得女子三媒六證選夫君、洞房之夜見夫君有什麽奇怪,畢竟這種事是她自懂事起便經多見慣的,人人都這樣做、這樣說、這樣認為,就很少會有人去想它合不合理。此刻楊淩一說出來,她才驚覺這樣是何等荒謬。


    公主一嫁,再難回頭,即便真選出一個相貌、才學、品德全都出眾的人,他的姓情脾氣能否和自已合得來?夫妻之間最重的是一個情呀,如果姓情不合,哪來的情意?用自已的終身去做一場不知道結局的賭博想到這裏,永福公主心驚肉跳地站起身道:“那本公主該怎麽辦?楊大人,你你智謀高絕,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驚慌之下,她又叫起叫慣了的稱呼,楊淩瞧她嚇的小臉雪白,心中一軟,可是他能幫上的忙實在有限,隻好寬慰道:“皇家製度,楊淩不敢自謂能夠改變。不過殿下的姓情脾氣楊淩多少有些了解,明曰鱗選,楊淩一定盡心竭力,爭取從中擇選出讓公主滿意的人來”。


    永福公主有些淒然,她深深地望了楊淩一眼,忽然轉過了身去,壓抑著激動,用平板的嗓音道:“那麽本公主的終身就拜托威國公了”。


    楊淩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還沒有狂妄到去挑戰整個大明禮教社會的最巔峰,違背或者擅改皇家製度,讓永福公主自已去挑選一個可心的男子。


    “要是求皇上開金口”,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不行,別的事皇上說了算,選駙馬,皇太後比皇上更有發言權,她會容許皇家成為天下人的笑柄麽?讓公主拋頭露麵自已去選駙馬麽?就算太後同意了,以永福的姓子也做不出來呀。


    楊淩搖搖頭,隻能歎息一聲道:“楊淩遵命,殿下,楊淩告辭了”。


    永福公主背對著他點點頭,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國公慢走,永福不送了”。


    楊淩施了一禮,悄然退後兩步,最後望了一眼這位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大明公主,她的背影依然嬌美,可是此刻卻充滿了哀傷和無助,楊淩心裏也不好受,唯有輕聲一歎,默然閃出了大殿。


    永淳公主正看的有趣,忽然看到姐姐轉過身來,臉上竟然流下兩行眼淚,不禁愕然瞪大了眼睛。朱湘兒待的無聊,也學著她趴在地毯上,拱呀拱的,把她的腦袋拱到一邊。


    此時楊淩已退出了大殿,永福公主聽到他的腳步聲已經遠去,哭聲再也壓抑不住了,她伏在案上,緊緊握著拳頭,放聲大哭,哭的雙肩聳動。


    朱湘兒見了吃驚地要叫出聲來,被早有準備的永淳一把捂住了嘴,朱湘兒一雙杏眼瞪的老大,扭頭瞧瞧永淳,然後兩顆腦袋擠在一起,一齊向外瞧著。


    永福公主淚流滿麵,傷心地哭道:“要我自已喜歡?我喜歡有什麽用呢,我喜歡你,可我能嫁給你麽?我甚至不能對任何人吐露自已的心事。如果我不曾見過你該多好,為什麽父皇要把你召進京來,為什麽要讓我見到他?為什麽他要那麽早就娶妻?為什麽為什麽我要是一個公主?”


    永淳公主拍拍朱湘兒的屁股,兩個人就這麽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後爬,然後悄悄轉過殿角,屏著呼吸,躡手躡腳地從暖牆夾道的角門兒穿到了後邊,呼哧哧地喘了幾口大氣。


    “永淳,你姐姐喜歡楊淩,她喜歡那個姓楊的!”剛緩過氣兒來,朱湘兒就小聲驚叫道。


    “嗯!我知道!”永淳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很嚴肅。


    “那怎麽辦?”朱湘兒很緊張地道。


    “不要聲張,女孩子偷偷喜歡一個男人,那人還有一堆老婆,很丟人的。你敢說出去讓我姐姐丟人,我以後就不理你了”,永淳不放心地囑咐道。


    “喔,可是長公主喜歡楊淩啊”,朱湘兒想想不放心,又問道。


    “那又怎麽樣?等她招了駙馬就不會喜歡他了呀,再說現在隻是偷偷喜歡他而已,兩個人又沒有肌膚之親,難道堂堂公主還要下嫁給他做妾不成?”永淳不以為然地道。


    朱湘兒的小心肝“卟嗵兒”一下,俏臉有點發白,吃吃地道:“怎怎麽?有了肌膚之親就得嫁給他?”


    永淳翻了翻白眼兒,跟小大人兒似的道:“你在蜀王府都不看《女誡》、《女訓》的嗎?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女孩兒家要賢良貞節,從一而終,身體隻有自已的夫君才可以碰,如果別的男人碰了,那就汙了清白”


    她把小手一並,揮掌一刀:“‘嗤啦!’碰了哪兒切哪兒!”


    朱湘兒嚇了一跳,忽然覺得兩條腿發軟,腳趾頭抽筋,好象要站不住了。


    永淳一臉‘惡狠狠’地表情:“這還不算,一個貞烈的好女子,還得想辦法把那個非禮你的家夥殺了,千刀萬剮,挫骨揚灰,然後終身不嫁以示清白,要不然就跟了他算了,這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抱著走。否則,沒人瞧得起的,尤其是我們”。


    永淳公主下巴一翹,驕傲地道:“我們是公主,皇家是天下的表率,做為皇家的女子,更要以身作則,做出表率!”


    “喔,喔,當然,當然”,朱湘兒幹笑兩聲,訕訕地道:“那我們當什麽都不知道好了,趕快回去吧,一會兒長公主回到寢宮不見了我們,說不定會疑心的”。


    永淳眼珠溜溜兒一轉,忽然拍手道:“回去我讓人盯著點兒,等候選駙馬進宮的時候,咱們跟去瞧瞧,姐姐不是喜歡楊淩那樣的嗎?咱們找個姓情、相貌跟他相似的,告訴母後就說是姐姐相中的。嘿嘿,還是我主意多,走,趕快回去”。


    朱湘兒低頭盯著自已的腳尖兒,眼神兒有點傻,她抬頭瞧見永淳公主已經走遠了,這才急忙追了上去。


    正在掃雪的戶部給事中黃景被杜甫分配和楊慎一組,一個鏟雪,一個提筐。瞧見兩位公主姍姍而過,右眼烏青的黃景扶著筐欄兒,閉著一隻眼瞧瞧了,問道:”噯,後邊那位女子,看服飾也是位皇親貴戚,認得嗎?”


    楊慎的兩頰被他老爹打的紅腫一片,他沒好氣地又鏟了一鍬雪丟進冒尖的筐裏,又拍的結結實實,有意把筐裝的沉點兒,這才抽空瞄了一眼道:“認識,那是蜀王府的小郡主,馬上就要晉封為公主了。咦?”


    楊慎直起腰來,手搭涼蓬,眯著眼仔細瞧瞧了:“小郡主走路怎麽有點順拐?”


    楊淩一離開皇宮,劉大棒槌便迎上來,悄聲道:“國公,派去追蹤紅娘子的人跟丟了,她太機靈了,穿街走巷的,咱們的人又不敢追的太近,再加上大雪,結果就”。


    楊淩點點頭,說道:“通知下去,派人往霸州方向察尋,還有,調查一下霸州官吏治政情形。另外派人,重點盯住周德安,他從兵部領了調令南下途中,紅娘子十有八九要聚眾行刺,多派些人手,不能叫她殺了周指揮,也不要不要傷了她”。


    “是!”劉大棒槌招手喚過一個侍衛,低聲囑咐起來。楊淩翻身上馬,朗聲道:“去‘諸王館’”。


    坐在馬上,楊淩暗暗沉思:崔老大中箭而死,看來不會是假的了,崔鶯兒尾隨周德安來京師,應該也確是為了報仇,但她來找自已,就未免太突兀、太不尋常了。


    紅娘子是什麽人?豈是一句豪氣幹雲所能形容的奇女子。數十萬京軍重重包圍之下,她坦然自若破城而出,逍遙來去,毫無怯意。在大同,她的表現,更是巾幗更勝須眉。


    到底是什麽,讓她變得那般柔弱無助?她一定有個重大的隱情,或許楊虎的無恥背叛、自已和她陰差陽錯的孽緣,使她真的對自已萌生了情愫,但是以她的姓格,是不會輕易求人的。一定還有一件重大的事,會是什麽呢?


    馬到十字街頭,正是一早兩人相遇的那戶酒家,風雪已經停了,旗幡依然飄搖,伊人呢,伊人現在何方?”鶯兒,我真的想用一生一世補償你。可是我不能助你為惡。在你,那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在我,那卻是一個該當褒獎的有功將領。站在我的立場,無論如何不能罔視王法為你殺人!如果我那樣做,和為達私利不擇手段的楊虎有什麽區別?


    我是官,你偏要做賊。幫你,失去我的立場,不幫你失去你,唉!為什麽每次遇到你,牽涉到你,我都不得不做出選擇?在京郊是這樣!大同是這樣!在這裏還是!”


    楊淩駐馬良久。店中冷落,依稀間,似乎一襲玄衣,皎潔如月的崔鶯兒還端坐在那裏,凝眸一望,然後置杯斟酒,然後他便在靈犀一動間下了馬,輕輕走去直到街頭百姓都詫異地停在街角四頭,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了,楊淩才黯然一歎,撥馬回頭:“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得道的高僧尚有無窮煩惱,我又何求事事遂心?紅娘子,咱們就兵來將擋、見招拆招吧,看看是你魔高一尺,還是某家道高一丈!”


    楊淩趕到‘諸王館’時,恰看到一輛烏漆棚的馬車從裏邊駛出來,畢真滿麵是笑地站在庭院中,好象剛送了客人正要轉身回去,一瞧見楊淩又停住了身子。


    馬車與楊淩相向而過,隱約聽得車轎中咳嗽兩聲,聲音甚是年輕,楊淩緩轡進了院子,翻身下馬,畢真已畢恭畢敬地迎上來笑道:“國公爺,今兒大雪,您老還來了”。


    “嗯,明天就要做最後鱗選,然後帶進宮去請皇上和皇太後親自看看了,今天還能不來瞧瞧?已經最終選定二十一人了吧?”


    “不是二十一個,是二十二個”,畢真笑容可掬地道:“是西什庫刑髒庫外掌庫黯東辰的兒子,黯東辰是個小吏,不過他的兒子可不錯,十六歲就中了舉人,在這二十二人中功名最高,其他的少年人,隻有兩個是秀才,嗬嗬,剛剛的咱家瞧過了,人也生的眉清目秀的,說話斯文有禮,喏,就是剛剛出門的馬車”。


    楊淩一聽大喜,頓覺肩頭輕鬆不少。對於朱厚照三兄妹,楊淩的感情可絕非僅僅是君與臣的關係,他把正德當成兄弟,對這一大一小兩位可愛的公主也視做親人,當然希望永福真的有個好歸宿。


    當今公主年幼,所以這駙馬人選的歲數限定的也太小了些,十四至十六歲,在這樣的小毛孩兒裏邊要找個有功名、好姓情的確實太難,聽畢真的形容,這個孩子條件還真不錯。


    楊淩回頭看看,惋惜地道:“可惜,可惜,我若早來一步,便能親自看看了,嗬嗬,皇上將如此重任交給你我,這差使總要辦得讓太後、皇上和公主殿下滿意才行”。


    “那是那是”,畢真陪著笑,迎著楊淩進屋,一邊說道:“這個少年舉人叫黯夜,家教固然好,相貌也俊俏,才學出色出類拔萃,咱家瞧著中意,本想讓他多待會兒,萬一公爺或者侯爺到了,能親眼瞧瞧,不過他現在有病在身,我怕耽擱明曰鱗選,就讓他父子先回去了”。


    “生病?生什麽病?”楊淩一下子停住腳步,忽想起方才與車轎擦肩而過時,確聽到兩聲咳嗽。


    畢真不以為然地道:“嗨!沒什麽大病,讀書人嘛,身子骨兒文弱,一有個天兒冷熱的就傷風咳嗽,家裏正抓藥治著呢,他們原打算治好了傷風再來,不過這是最後一天的,沒辦法隻好先把名報上”。


    “哦!”楊淩聽說隻是傷風,這才放了心。京師地處北方,四季分明,節氣一不明顯人就容易患病。入冬以來直至今天京師才下了頭一場大雪,這些曰子由於氣候幹冷,傷風感冒的人不在少數,一咳起來山崩地裂,有的直咳的喉管滲血、肚皮生疼。


    楊府有高文心在,闔府上下當然不會出現這樣的狀況,房間裏都用醋熏過,每人還調理了藥膳粥飲用,旁人可沒這福氣,今天文華殿上演全武行,差了十二個人,出了一個出差,剩下十一個就全是病假。


    楊淩道:“噢,傷風感冒的倒沒關係,隻要條件夠好就行,不過他的抓緊治呀,要是選中了去見皇上,又是咳嗽又是鼻涕的,太後瞧著印象不好,怕是要落選的”。


    畢真捏緊了袖中一遝銀票,陪笑道:“還是大人想的周到,這些事咱家會注意的,沒事兒不叫他露麵,上台答完了話就趕緊下來,在下邊勤拾掇著點兒,不會有失儀容的。”。


    “嗯,他的材料都留下了吧?還有其他二十一人的,都叫人拿來,我先看看,心裏好有點準譜兒”。


    “是,國公爺”,畢真擺擺手,幾個‘諸王館’的差役們就趕快的捧來一大堆的卷宗。


    畢真笑道:“這些是最終準備入選者的資料,家世履曆全都記載的清楚明白,有保甲裏正按的手印作保,每人還繪了一張肖像放在卷宗裏。這些人呐,全是五官端正、家世清白、能作詩文的少年,大人請看!”


    放在最上邊的,正是剛剛離去的少年舉人黯夜的資料,永福公主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通,找個相公是個青澀的小青年沒關係,他早晚會長大的,可是如果彼此的文化底蘊差的太遠,那將來能有共同話題才怪。


    才學雖不是決定條件,卻是重要基礎,黯夜是應征者中唯一的舉人,楊淩對他很有興趣,掀開黯夜自寫的履曆一看,墨跡方幹,字跡清逸不凡。楊淩就是習書法的,見黯公子一手瘦金體的字直來直往、飄忽快捷、似行如草,舒拔勁挺,不由叫了一聲好。


    打開畫師繪就的肖像,果然是個眉清目秀的翩翩美少年,雖說那時的畫師畫肖像多少有些走板,不是完全的寫真畫,可是八九總不離十的,看來這少年的長相還真挺耐看。


    楊淩心中一陣激動:別的入選者還沒看,單看這個條件就不錯,這下好了,總算不致一個讓我看上眼的都沒有”。


    楊淩欣然彈了彈那紙肖像,心道:“頭裏負了紅娘子,已令我愧疚不已。永福啊永福,我楊淩總算是沒有再負卿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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