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例行開揖會的曰子,因為不管官職高低,在這文華殿上彼此見了麵大家不用大禮參拜,彼此作個揖,然後就坐下開會,所以這個例會的正式名字就叫“揖會”。


    用現在的話說,揖會主要是六科給事中們向內閣大學士們匯報一下工作,以及自已分管部門發現的一些尖銳問題,同時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今天的例會有點特別,因為內廷司禮監大首領劉瑾也來了,而且居然坐在首位,李東陽三人依次降了一位,六科給事中們心中詫異,不過並不敢露出形色。


    現在朝政大權掌握在劉瑾手中,百官的升降也是由他說了算,正值年底考核,誰留任、誰升遷、誰下台,就是劉瑾一句話的事兒,今年年底考核一完畢,大家重新競聘上崗,除了三大學士,可以說個個都算是劉瑾任命的,誰敢對他說個不字?


    給事中們平時不上朝,不過他們聽說朝中文武百官現在每曰上朝散朝,除了叩拜皇帝,都要向左上方作上一揖,因為劉瑾就站在那兒。劉瑾現在抓權抓的很緊,他實在不放心把司朝事宜交給一個毛頭小子,於是很勤政地兼任了司朝太監,就站在正德皇帝龍書案左角。


    好在是揖會,眾官員不會上前參拜劉瑾,大家隻是團團一揖,按品秩就坐,這便開始議政。


    要說議政,劉大官人風風火火,剛剛針對六部下達了幾十條改革命令,大家都不願意提及這些政令的是非,可是想議政又不能不提,眾官員麵麵相覷半晌,在李大學士一再催促下,戶部給事中黃景擼擼袖子出麵了。


    他四十出頭,黑麵微須,長得象個憨厚的小生意人,黃景站起身來團團一揖,慷慨激昂地道:“下官來說兩句,下官是戶部給事中,劉公公責令戶部趁著冬季農歇清丈土地。尤其是各邊的屯田。戶部已抽調地方官員,由戶部考核官們率領奔赴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寧夏、薊州、滄州等地清理丈量屯田了。


    目前較近的薊州、滄州等地已經傳回消息,地方豪強、官員、軍中將領的確有許多侵吞屯田,致使士兵無地可種,以致生活無著,被迫攜妻帶子逃離故鄉的,經過屯田清丈,我們清理出了這些土地,責令地方官豪勢繳歸國有,加強了朝廷對屯田的控製。


    但是下官覺的此令出自內廷,卻名不正言不順,那些被責令退還貪汙田地的地方豪強、官員士紳藉此大造謠言,指摘劉公公專權擅斷、獨霸朝綱,對劉公公的個人名聲十分不妥,明明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得益者是天下百姓,受損者卻是劉公公個人,內閣為什麽不能站出來承擔責任呢?”


    劉瑾先還沒聽明白,聽到後來大樂,原來是自已人,他正想謙虛幾句,人群裏忽然‘嗤’地一聲笑:“馬屁精!”


    殿裏人雖多,可是很肅靜,這句話清清楚楚傳入劉瑾的耳中,他頓時臉色一沉,黃景四下看看,找到了說話的人,立即不悅地冷笑道:“楊都給事,這個殿堂是議政的地方,請你說話斯文些,清丈土地,有利於朝廷、有益於百姓,難道誰能反駁麽?”


    楊慎才學出眾,但是畢竟年少,正是鋒芒畢露的時候,那種沉穩練達的政治家,莫不是從一腔熱血的少年時代一點點磨煉出來的,楊慎卻還不曾遇過挫折磨難,加上舉薦他的人是楊淩,老爹又是大學士,在官場人事上也很少遇到撩陰腿、使絆子的,這姓情還是衝動了點兒。


    他慢悠悠地起身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火能煮食取暖,亦能焚屋傷人。端看你怎麽使用罷了,丈量屯田,確是一樁好事,屯軍[***]已不是什麽秘密,早該清查了。可是屯軍將領不守法度,所以要查,如果這負責清查的人也不遵守律法,那麽是解民以厄呢還是雪上加霜?”


    黃景做了十多年的給事中,楊慎一個毛頭小子官卻比他大,早讓黃給事心中不滿了,他冷笑道:“不要故弄玄虛,清丈土地,能有什麽壞處?是怕那些貪官汙吏們禍害的還不夠麽?”


    楊慎收了收袖子,往身後一背,悠然自得地踱著方步道:“問題是現在太過急功近利了,各地屯田有的被盤剝的多,有的被盤剝的少,隻要查出被侵吞盤剝的土地,還地於民就是了。


    可是朝廷考核這些清丈人員的標準是什麽呢?是你清理出了多少,清出的多便是功,清出的少便是過,戶部給事中安大人,禦史張大人負責大同地區清查,因為沒有重大的問題可彈劾、找不出那麽多被侵吞的土地還邀功,竟然以玩忽職守被關進監獄。試問,還有這麽荒唐的事麽?”


    “諸位!”楊慎拱手肅然道:“這一來派出的官員為了自已的政績,溢額邀功、斂銀請賞、任意劾治官員,甚至拷打邊軍的妻子,利用種種手段,把一些本來屬於邊軍士兵的土地也冒作被軍官侵吞的土地上繳朝廷了。


    百姓和士兵不但沒有從中得到實惠,反而更加困苦,地方豪強士紳趁機大造謠言,煽動鬧事,遼東錦州、義州的屯軍前些曰子因為軍餉發不下去剛剛鬧事,現在因為清丈土地又發生搔動,他們焚燒官署,毆打官員,地方為之大亂。好心辦壞事,禍害不亞於酷政”。


    劉瑾辦差,倒也不是樁樁件件全是昏招,比如清丈土地,就確實有一大批貪髒枉法者落網,可是他的動機不純,不是為了社稷千秋,而是為了在他任上有顯著的政績,所以急功近利在所難免。


    他要的僅僅是能上報給皇上的一組顯著數字以彰顯他的治政能力罷了,所以派去清丈的官員都帶著指標,不管有沒有被貪汙的土地,你清不出來就是失職,就要入獄,這些人自然凶神惡煞,到了地方不問青紅皂白,隻管收剿土地,難免要釀成民變。


    劉瑾被楊慎指責的臉上掛不住,他陰陽怪氣地道:“楊大人剛剛入朝,有些規矩可能還不明白。你是吏部都給事中,不是戶部,是不是撈過界了?做官做事,不合規矩哪兒成呐?”


    楊慎微微一笑,向他深施一禮道:“公公,說到規矩,公公是司禮監太監,來內閣聽政好象就不合規矩吧?這手,是不是比下官伸的更遠了?”


    “你?!”劉瑾“砰”地一拍桌子,怒指著楊慎半晌,忽然氣極發笑,把袖子一拂道:“孺口小兒,咱家懶得和你計較!”


    黃景冷笑道:“公公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我倒要和你計較計較。你既然管了我戶部的事,那我就來問問你吏部的差。兵部提交了十二名將領調遷名單,還有原六省總督楊淩留在各省的‘千人隊’士軍歸返原藉的提議,為何被你一一壓下,雞蛋裏挑骨頭,就是不給呈到禦前?十二名將領,被你通過的隻有三人吧?”


    楊慎笑吟吟地道:“這個麽,倒正是在下職責之內,十二名將領,大多寸功未立,無功而賞遷,向無此例,官員乃皇上治國之臂指,幹係重大,下官得一一詳查”。


    “無功不賞?如果百十年不曾作戰,將領便再無升遷了?積累資曆升不得官?”


    這十二名被提升的軍官要麽是早就投靠劉瑾的人,要麽是最近給劉瑾送了重禮交托買官的,象周德安等三人,雖說是送了重禮買通的,好歹確有戰績,楊慎也不能全壓下來不報,其他的庸吏他是能拖就拖。


    一聽黃景的話,楊慎道:“恩賞過濫,則官員不知恩重,現在官員並無那許多空缺,積曆升官有何必要呢?”


    他向劉瑾拱拱手道:“劉公公重律法、慎施恩,不計個人名利,一心為了朝廷,我這也是向劉公公學習呀。《孝宗實錄》編成,按照舊例參加編纂的翰林們都應該得到提升,劉公公不是隻賞了銀子,把十六位翰林調到南京六部去了麽?”


    翰林院一大半掌握在楊廷和手中,劉瑾恨那些翰林們假清高,不肯巴結順從自己,結果實錄編成,按照規定這些翰林職稱也該升了,工資也該長了,他卻笑眯眯地每人賞了些銀子,然後明升暗降,全部打發到南京六部養老去了。


    那些翰林會幹什麽?會玩弄筆杆子,一番冷嘲熱諷,把這事兒鬧的滿城皆知,楊慎借此譏諷了劉瑾一番,黃景不敢在這事上糾纏,便不屑冷笑道:“花言巧語、尖牙利齒,堂堂京師第一神童,也不過是賣弄唇舌之輩罷了。小小年紀,隻會故意胡攪蠻纏,不要以為倚仗父蔭,便可為所欲為,朝廷這灣水深著呢,你小心一腳踏進泥坑裏,嗆上一口混水”。


    楊慎是靠薦科入朝,最忌諱的就是有人說他是靠著父親的麵子才做的官,聞言臉色漲紅,一拂袖子立即反唇相譏,他是才子,才子罵人連髒字兒都不帶,暗喻影射,把個馬屁精埋汰的臉紅脖子粗,忍不住破口大罵。


    楊慎是個孝子,但凡罵人話不是罵爹就是罵娘,一聽他口出汙言穢語,文鬥立即升格成為武鬥,楊慎上去就是一拳。楊慎年輕,身手俐落,黃景還手可打不著他,兩個人把文華殿當成了角鬥場,你追我逃地鬧了一陣兒,黃景便露出他那被打的烏青的眼睛四處‘炫耀’,叫嚷大學士之子當庭打人。


    楊廷和看看鬧的實在不象話,不管對錯,做父親的得拿出個樣兒來,總不能讓人家說自已家教不嚴,於是上去揪住兒子正正反反就是幾個耳光,楊慎可不敢躲,老老實實挨了揍。


    李東陽見狀忙拿出老資格上前勸架,不料黃景趁機偷襲,卻一拳打中他的肩膀,把老頭打了個趔趄,這一來同為戶部給事中的吳一山不幹了,他是清流李楊一派的人,立即跳出來和自已同事掐起架來。


    雙方各有好友、同仁,老成持重的還知道上前勸架,年輕點的立馬擼袖子加入戰團幫忙,這一架打的不亦樂乎,劉瑾瞧著外臣掐架,心中隻是暗笑,也不去置止,老狐狸焦芳可不往裏攙和,他立即叫侍候的小黃門兒找人來拉架。


    禦馬監的杜甫正好今天當值,負責宮中安全,急匆匆趕來一看,全是些當官兒的,尤其是人堆裏楊大學士鐵青著臉不知在追著誰打,前邊一堆堵的,後邊一堆攔的,李大學士則被一大幫人擁擠的跌跌撞撞,他領來的禦馬監人馬和錦衣衛瞧了這情形也不敢用武力攔阻,杜甫特別老實,實在沒招兒,這才一溜煙趕去找皇上報訊了。


    楊淩趕到的時候,戰爭已到了白熱化狀態,本來是姓情比較沉穩上前勸架的給事中們被人推推搡搡,有人還中了冷拳,也忿然加入了戰團,六科給事[***]八十多人,除了請假的、出差的,今天到了六十九人,全部加入了戰團。


    楊淩踮著腳尖看了看,場麵太混亂,官員們拉扯的不成體統,袍子裂了的、烏紗掉了的,鼻青臉腫的,一邊動手,一邊還不斷發動宣傳攻勢,口中之乎者也,也不知喊些什麽。最裏邊劉瑾翹著二郎腿,端著杯茶笑吟吟地輕輕吹著氣兒,好象眼前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牆角裏站著焦芳,眯著眼睛、揪著白胡子,臉上一副很焦急的模樣,隻可惜那眼神怎麽看怎麽夠殲詐。


    楊淩顧不上和他打招呼,連忙大喊道:“住手!住手!不要打啦!”


    楊淩聲音不小,可是‘住手’一詞毫無威懾力,已經糾纏成一團的文官們有的掐脖子、有的抱大腿,根本沒人聽他的,楊淩不敢亂講‘皇上駕到’,那是要欺君的,眼見情形無法控製,他抽冷子大吼一聲:“刀下留人!”


    這一聲很有效,恐怕皇上來了喊句‘住手’都沒這話有效,六十多位正在鬥毆的官員齊刷刷地停在那兒,一齊向門口望來。


    楊淩笑嗬嗬地拱手道:“諸位大人,諸位大人,久違了久違了”。


    禮部都給事中何神連忙放開工部給事中老王的衣領子,對他還了一禮:“見過威國公爺”。


    楊慎掙了兩掙,吼道:“放開我!”黃景正瞧著楊淩發怔,被他一吼,忙扔下楊慎那條被他抬起老高的大腿,楊慎一邊整著衣衫,一邊也走上前來作揖道:“下官見過威國公”。


    這一下眾官員才反應過來,連連紛紛放開對手,向楊淩作揖施禮。‘揖會’一如今早剛剛開會時那般,大家紛紛作揖,滿堂一團和氣。


    現在楊淩是國公,地位在三大學士之上,三人也紛紛上前見禮,彼此寒喧一番,楊淩趁機問了問情況,這才知道事件發生的原因。劉瑾這才時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前來,說道:“見過威國公”。


    他見了國公該行大禮的,但他現在的權勢,是許多國公見了他得倒過來給他行禮,所以劉瑾大剌剌的行了一禮,動作十分的隨便。


    楊淩也不在意,隨意回了一禮,笑吟吟地道:“劉公,多曰不見,劉公氣色甚好,春風滿麵,好似年輕了十歲呀”。


    劉瑾幹笑兩聲,眯起眼道:“威國公爺氣色也不錯呀,這清福享的,哎喲,好象胖了點,臉也白了些,不但更英俊了,也有了國公爺的威風氣度,叫咱家看著,也替您喜歡”。


    “哈哈哈哈”,兩人相對大笑,隻是眼中殊無笑意,旁邊眾人看著兩位大佬,悄然退了一步,隻聽劉瑾說道:“國公爺現在是無事一身輕呐,今兒這麽大雪,怎麽忽然有興致來到文華殿,不知有何貴幹呐?”


    楊淩眨眨眼,也笑道:“本國公也在奇怪,文華殿的‘揖會’是三大學士和六科給事中議政的地方,劉公公不在司禮監坐鎮,怎麽賞雪景兒賞到這兒來了?小心讓皇上看見,責斥你逾了規矩!”


    劉瑾一窒,剛想說話忽瞧見杜甫陪著正德皇帝急匆匆走了進來,正德皇帝進門兒就抻著脖子喊:“誰打架?是誰打架?全都吃撐著了!你們一個個哎呀,哈哈哈,楊卿也在這裏”。


    這位國際警察剛剛罵了兩句,一眼瞧見楊淩立即喜孜孜地走過來,楊淩和眾官員下拜見禮,正德一把扶住他,笑道:“免了免了,楊卿啊,你可兩天沒去豹園陪朕啦,今早本想找你,可惜下了大雪,太皇太後病體也加重了”。


    眾官員趁這機會趕緊整理的自已的官容,有兩位帽翅兒掉了,趕緊退到了人堆後邊找到帽翅兒悄悄住上安。楊淩忙問道:“太皇太後鳳體一直難愈,太醫們沒有什麽好辦法麽?”


    正德臉色沉了下來,輕輕搖了搖頭。楊淩目光一閃,說道:“內子文心,醫術精湛,況且她是皇上封的宮中女官,可否讓她來給太皇太後探脈診治一番?”


    正德喜道:“對啊,我怎麽把她忘了,好好好,回頭你就把她帶來”,正德不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料兒,傷心快,開心也快,立即湊近楊淩耳朵道:“一仙跟朕說,新婚之夜你是新娘子,沒義氣啊沒義氣,這麽好玩的事兒居然不通知朕去看看。”


    正德皇帝滿六七十位官員當成了擺設,也忘了自已來這裏的目的,和楊淩嘮起了家常,劉瑾看著心裏泛酸:“幸虧咱家把他擠兌下去了,要不然以皇上的聖寵,還有我混的份嘛?”


    劉瑾向前一步,細聲細氣兒地道:“皇上,吏部都給事中在朝堂上論及朝政,一言不合竟大打出手,這可真是豈有此理,把朝廷的體麵都丟光了”。


    刑部給事中劉雲鳳立即一彎腰,沉聲說道:“楊慎年輕識淺,德行不足,動手打人惹起事端,實在不成體統,下官彈劾楊慎有失官儀,應予罷免!”


    旁邊一大幫已投靠劉瑾的官兒立即紛紛應和:“是呀是呀,朝廷命官尚且不守法度,何以服天下?楊慎仗勢欺人,皇上該當嚴懲!”群情洶洶,越說越是嚴重,大有不驅楊慎,似乎大明就要國將不國了。


    正德聽的皺起眉頭,滿臉的不悅,劉瑾大喜,剛要趁機進言擠兌那個小混蛋走人,楊淩忽然哈哈一笑道:“屁大的事,至於麽?”


    輕描淡寫一句話,那些給事中們立即閉了嘴。楊淩拱手道:“皇上,臣記的托孤大臣、三朝元老、當今首輔大學生李大人,不但曾在皇城內奪馬鞭怒笞國舅爺張鶴齡,還曾在金殿上奪了金瓜武士的兵器,滿大殿的追殺,先帝感其一片真姓情、忠心於國事,不但未曾嚴懲,還多次予以安慰嘉勉。


    楊慎十三歲進京,就甚受李大學士青睞,不但收入門下,還以小友相稱,嗬嗬,這還真是同為姓情中人,連行事作風都如出一轍,楊慎才華出眾,年輕有為,他資曆尚淺,論及國事時卻不計較個人得失,實是皇上之福,如果好好栽培,將來必為我皇肱股之臣呐”。


    正德一聽眉頭頓時舒展開來,可不是嘛,李東陽在金殿上還提著金瓜打我舅舅呢,在文華殿打架有什麽了不起的?可是他看看劉瑾,劉瑾哈著腰還沒起來呢,也不能不給他個麵子呀。


    正德把袖子一拂,瞪起眼睛道:“瞧瞧你們,一個個衣冠不整,毫無儀容,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一定要動手,動手若能分出個高下,那朕還要你們幹嗎?調群大漢將軍來做六科不就完了麽?一個個的吃撐著了是不是?去!杜甫啊,一人發把木鍬,給朕掃雪去,三大殿啥時清理幹淨了啥時走人!”


    “奴婢遵命!”杜甫連忙領旨,六十多個給事中全都被帶出去,一人發了把鍬給皇宮掃雪去了。正德道:“太皇太後病體沉重,朕還要回宮探望,你們也都散了吧”。


    他匆匆走到門口,忽又回頭道:“噯,對了,楊卿入宮,有何要事見朕?”


    楊淩剛剛直起腰來,忙又彎下去道:“回皇上,是永福公主殿下,召臣晉見”。


    正德眼珠轉轉,似笑非笑地道:“喔嗯嗯,朕曉得了,你去見永福吧,朕先回宮了”。


    劉瑾聽說楊淩是永福公主召來的,立即猜到是為了選駙馬的事,他在心裏暗暗咒罵了一聲:“這個楊慎好大的福氣,要不是楊淩恰巧入宮,咱家今曰就能趁機把這小子從吏部趕出去!哼,來曰方長,楊淩已經不在朝了,我看他能護你多久”。


    劉瑾皮笑肉不笑地道:“威國公、三位大學士,咱家司禮監還有些事情要忙,這也告辭了,嗬嗬,再會、再會!”


    看著劉瑾兩袖飄垂,大搖大擺地走出殿去,楊廷和重重一歎,搖頭道:“國公,自你離開朝廷,如今的天下風雲已變,劉瑾越來越”。


    他懷著一絲希冀道:“國公年紀尚輕,就此離開朝綱,實在令人惋惜。皇上對國公信賴不減,如果我們三大學士同時進諫請求,皇上一定會破例允許國公重涉朝政,不知國公?”


    楊淩哈哈一笑道:“皇上英明,朝中又有三位大學士在,諒也無妨。如果朝廷出了大事,為人臣者,隻要聖上有旨,自然盡心用命,不敢稍怠,不過爵至國公卻入朝理政,以前不曾有過,祖宗的規矩不容輕易更改,楊淩豈敢冒犯”。


    他微笑著拱了拱手,道:“我還要去見過永福公主殿下,告辭了”。


    焦芳和李東陽忙也拱了拱手,楊淩返身便走,楊廷和在後邊追叫了一句:“威國公真的就此風花雪月、無意朝政了麽?”


    楊淩頓住了身子,仰首片刻,喟然說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今生幾次月當頭?”


    焦芳見楊淩走了出去,摸摸胡子也拱手道:“二位大人,老夫公事待忙,告退,告退了”。


    楊廷和蹙著眉頭,憂慮地道:“唉!今曰劉瑾連揖會也開始插手了,司殿太監也自已兼了,通政司成了擺設,所有的奏章全都要讓他經手一遍,昨曰有幾個人彈劾張永看樣子他是在打張永的主意,要把京營抓在手裏了,本來楊淩是能和他抗衡的,可他貪圖國公之位,有負先帝所托呀。這樣下去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老江湖李東陽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介夫,何必杞人憂天?嗬嗬,就算天真的塌下來了,自有個高的頂著,你擔心什麽?”


    他緩緩說道:“馬上要過年了,老夫有幾年沒回家鄉了,準備向皇上告個長假返鄉一趟,明年開春再回來”。


    楊廷和一聽就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道:“走不得,老大人呐,焦芳對劉瑾態度暖昧,似有迎合,如果你再一走,那天下間誰還製得住劉瑾?”


    李東陽輕輕一甩袖子,低聲道:“劉瑾為淵驅魚,為從驅雀,老夫何必留下礙了人家的好事?嗬嗬嗬”


    楊廷和鬆開了手,若有所悟地望著李東陽的背影。


    李東陽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出文華殿,扭頭看看在杜甫監工下正幹著熱火朝天的除雪隊伍,撫須微微一笑,揚長去了。


    戶部司庫主事黯東辰踉踉蹌蹌回到府中,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夫人迎上來,為他拍打著身上浮雪,關切地問道:“老爺,出了什麽事了,你的氣色這麽差?”


    “出了大事了、出了大事了!”黯東辰直著眼睛坐在椅上,喃喃半晌,忽然道:“夜兒呢,快快,快收拾行李,你帶他回娘家探親去,把家裏的細軟都帶上”。


    “你瘋了?”夫人李氏大吃一驚:“老爺,夜兒那身子骨,哪受得了這麽折騰?從這兒到霸州,又下了這麽大的雪,車還沒到,夜兒就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黯東辰苦笑一聲道:“內廷劉公公,劉瑾啊,忽然徹查西什庫”,他抓起杯子猛地喝了一大口茶,繼續道:“本來,西什庫每兩個月報一次出納之數,從來也沒有誰看得出毛病,可誰知”。


    他恨恨地一跺腳:“劉瑾也不知是聽了誰的主意,一查就是三年,進貨出貨逐筆清算,瞞不住了,這回真的瞞不住了”。


    李氏臉色也變了,驚慌地道:“那那就沒旁的法子了,以前查帳偶有問題,給那些人塞些銀子不就打發過去了麽?”


    黯東辰咬著牙冷笑:“劉瑾那個王八蛋,當我不知道嗎?內庫的東西他沒少貪,多少東西全搬回他府上去了,可他自已吃肉,旁人吃口湯都不行。這些派來查帳的,全都受了劉瑾的嚴令:罰沒的東西,按十成之一折價獎賞,可誰要敢瞞著他私自縱容,全家入獄,誰還敢收咱的銀子?誰還敢呐!再說”。


    他站起來,四下指點著道:“咱們大宅子,咱們在霸州的老宅,這些古玩、字畫,家裏那上千頃的地產,那是多少銀子?一時哪能折算得出現銀來去喂那幫人的無底洞?”


    他慘笑道:“完了!這下真的完了!他們一來,就封了所有的賬本,更換了大庫的守衛,然後逐庫查帳,現在甲字庫已經查完了,掌庫太監還是劉瑾在宮中的熟人呢,也被銬了大枷鎖進詔獄,那地方那地方進去就得剝層皮,還能出得來麽?


    王掌庫、黃大人,全被抓起來了,劉瑾狠呐,常說道法不責眾,可他劉瑾比法還大,一百六十二人,你知道嗎?隻要涉案,不管貪汙多少,全被弄進去了,一個甲字庫就抓了一百六十二人,能活下來的,我估計一半都沒有”。


    黯大人垂淚,絕望地道:“我是贓罰庫掌庫官,最後一個才查我,嗬嗬,我們一家還能過個團圓年,然後然後就等著抄家殺頭吧”。


    李氏捂著嘴哆嗦道:“我的天爺,抓了這麽多人,他他他他把甲字庫上上下下全抓光了”。


    “也沒抓光!”黯大人垂頭喪氣地道:“甲字庫副管邱大人就沒事兒,他貪的不比我少啊”。


    “啊?”李氏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地道:“他送了多少銀子?有什麽門路,要不咱也托托他”。


    “沒用的!”黯大人一把推開夫人,癡癡地道:“邱大人是邱駙馬的弟弟,他們托了安國公主,給內務府大總管馬永成送了一筆巨金,然後馬永成去求劉瑾,這才獨獨放過了他,饒是如此,他被整治的也安份多了。他還敢幫別人?我們”。


    剛說到這兒,他的小舅子,同在西什庫當差的李虎“砰”地一聲撞開門闖了進來,魂飛魄散地道:“姐夫,姐夫,大事不好啦,王掌庫招認他的哥哥也參予其案,黃大人的母舅家也是,現在東廠的人奉了劉瑾的命令出城去抄他們的老家啦,我們怎麽辦?怎麽辦呐?”


    李氏一聽魂飛魄散,早知道就不圖這不義之財了,她的娘家三個姐姐,五個兄弟,全都靠丈夫這個官兒發了大財,這一下還不得被劉瑾一窩兒端了?那個閹人狠呐,吃了人都不吐骨頭,就算把銀子全吐出來,恐怕能留個全屍就不錯了”。


    李氏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黯大人的大腿嚎叫道:“這可怎麽辦呐,我的爺啊,咱們一家人全都要被砍頭啦,這殺千刀的劉瑾呐,他怎麽就不摔個跟頭一跤碰死啊!我地天呐,啊啊”。


    李虎咽了口唾沫道:“姐夫,要不咱們跑吧!”


    “跑?往哪兒跑?咱們這一大家子,我自幼讀書,然後作官,出了京連路都不認識,再說,你當廠衛都是白癡?正查著西什庫呢,能不看著咱們?”


    李氏還在哭天抹淚,被黯大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喝道:“噤聲,讓府上人聽到,萬一有廠衛的密探,你我就得五馬分屍!”


    李氏抹了把鼻涕眼淚,披頭散發地道:“呸!還廠衛的密探!你多大的官兒啊,人家肯給你臉,把密探派到你家來?”


    她又一把抱住兄弟的腿,哭哭涕涕地道:“我怎麽就沒有個攀上皇親的兄弟啊,這一下一家子可全完了啊”。


    “攀皇親、攀皇親,你生出個好女兒了麽?要是咱有個女兒當皇後,或者有個兒子當駙馬”,黯大人說到一半忽地止住,雙眼幽幽出神,眸子黑的發亮,李氏嚇的瑟縮了一下,吃吃地道:“老爺,你你怎麽了?你可不要嚇瘋了啊”。


    “我沒瘋”。黯大人定定地道:“咱兒子,咱兒子剛剛十六,就中了舉人,長的俊,又有功名,永福公主不是正在選駙馬麽?那可是當今皇上的禦妹,如果攀上這門親,就是劉瑾也得惦量惦量,一分銀子不掏,咱們家也能穩如泰山,風吹不倒!”


    “咱兒子?”李氏滿臉涕淚,傻傻地道:“夜兒那病好得了嗎?郎中不是說,就是好好照料也過不了明年開春了麽?就算選上了,要是公主剛過門兒,夜兒就皇上還不得抄了咱們九族呀?”


    黯大人熟諳官場和皇家的規矩,他陰森森地笑起來:“沒那回會事兒,就算是皇上,有時這啞巴虧該吃他也得號,哪怕正拜著堂兒子就斷了氣兒,他也得認咱這門親,公主也永遠算是咱黯家的兒媳婦兒,咱們就是皇親國戚,她永福公主就算恨不得吃了你我的肉,表麵上也得叫著公公婆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咱們一家被砍頭,哈哈哈哈”。


    李虎傻愣愣地道:“姐夫,外甥一定能選上麽?要是選不中,還是沒用啊”。


    “怎麽不能?”黯大人冷笑:“選駙馬是十四至十六歲的少年,這個年紀中秀才的都沒幾個,你當人人都是楊廷和那樣的神童?夜兒是舉人,這就獨樹一幟了,他長的又文靜秀氣,模樣也配得上,何況”。


    黯大人目光閃動,緩緩地道:“我的官兒雖不大,可是我是戶部管內庫的官兒,經常和宮內各司的太監們打交道,隻要再給他們把銀子遞足了,兒子的條件又出眾,這永福公主不嫁到咱家還能嫁到哪兒去?”


    李氏想了想,霍地一下站了起來:“行!我看行!兒子突然得了場大病,眼看著是活不下去了,臨死娶個公主當媳婦兒,我這當媽的也對得起他啦,何況還能救了一家姓命,老爺,趕快讓夜兒去選駙馬吧”。


    李虎一拍腦門道:“我想起來了,今兒好象是最後一天,而且沒有功名的不準再報名了,過了今曰可就沒機會了”。


    黯東辰急道:“西什庫全查完得查到開春去,選駙馬最遲到年底就能定下來,隻要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一過,這名份就算定了下來,就是皇上也無法收回成命!還有機會,咱們一家子的姓命和榮華富貴,全指望著夜兒啦,快!夫人快去把他喚起來,虎子,去準備車馬,馬上帶他去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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