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塵世間奇人異事還真是多。所謂世事難料也正是如此了。


    自己前一秒還在鬼門關散步,把自己生前身後事都想了個七七八八,就差立個遺囑了,此刻卻已經完全安全了,隻是渾身癱軟沒有力氣,此中緣由難以道盡,不過顯而易見的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道士舍命救了自己?


    陳豐這樣想著,卻有點不敢相信,或許是被道士那一聲低唱引得怔怔出神,本來想叫住那人問問名字道號,但自己回過神來時,那人已經走進人群中遠去了。他神情有些恍惚,心裏滋味五味雜陳,不過大多應該都屬於經曆了大劫難之後的慶幸吧。


    台下的人們歡呼雀躍,有的人想要衝上台來,卻被武府緊接著感到的家丁攔住了。


    陳豐微笑。


    真正在飛雲城居住的本地人,大概還是希望自己贏的吧,畢竟自己代表的是武文潔的眼光,而武文潔是大將軍如今唯一的後代。即使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心底多少還是有些偏心的。


    飛雲多舊將。那些曾經與大將軍去陣前拚殺飲血的悍卒們,身體裏大概都還剩下不少當年的豪氣,那是他們最年輕最有氣力的幾年,都花在了跟著這位勇猛無雙的大將殺敵建功上。說沒有舊情是假的,恐怕老卒回家之後,晚上在床榻上做夢,都會時常回憶起那些金甲鐵戈的崢嶸歲月吧。


    就像那一句“鐵馬冰河入夢來”。真是實打實的寫到了人們心裏。


    隨後,大將軍和武文潔走了上來,更多的武家仆從走了上來,把渾身鬆軟的陳豐抬了起來。


    他的眼神恍惚的盯著天上,一開始是藍天,而後是馬車的頂棚,再後是武家大門的牌匾,兜兜轉轉一圈,回到了他住的那個小院。


    接下來一連幾天,武德陽找了武府上頂尖的醫師給陳豐悉心調養。經常有人從狹小的院子裏走進走出,陳豐是知道的,不過他卻沒有心思去打招呼。那兩粒藥丸榨幹了他的血氣,他幾乎連一根手指都抬不動,就這麽癱在床上。


    青鸞本來就是這段時間照顧他的丫鬟,倒是顯得十分恪盡職守,一直寸步不離的守在他的身旁,倒是讓他頗為感動。


    自己本就不是青鸞真正頂頭上的主子,他便覺得沒有什麽是她應該做的,而但這妮子卻是一直真心誠意的在照顧自己。他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雖然一開始說不出話來,但他大腦並沒有受多大影響,便可以用眼神和青鸞交流。愈是如此,他就愈發覺得這妮子耐看,那晶瑩的黑眸子裏泛著棕色的光,像是會說話。


    一來二往,便鐵了心。在自己身體好了之後離開武府時,一定要帶上這個丫頭。


    後來能說話了,武德陽和武文潔都來過幾次,武德陽大體上都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問問那日決鬥時的情況問問陳豐的傷勢。不過二人本來就沒有多少共同話題就是了。隻是陳豐期間問了一下武德陽他之前許諾的可以送給自己一兩個丫鬟的話還算不算數。武德陽心情極好,用一種“你小子終於開竅了”的眼神看著陳豐,搞得陳豐有些尷尬,不過卻再次許諾他說過的話一定算數,要給陳豐的報酬自然也一分都不會少。陳豐也算是暗暗的安心。


    而武文潔來時,隻直直的坐在床沿上,身著男裝,用一雙鳳眼看著自己,有些幽怨的說:“你不是說拿兩粒藥丸隻是以防萬一嗎?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把我說的話放在眼裏?”


    “我真的是性命攸關的時刻才用的啊姐姐。”陳豐苦笑。


    “你還狡辯,我聽探子回來說了,你一開始就服用了一粒破釜丸,雖然一般人看不出來,但那一場比試我派了十八個暗哨潛伏在校場的各個角落,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她美眸微瞪,泫然欲泣。


    陳豐仔細慢慢給她解釋肯定是行不通了,隻能心裏暗暗喊道真不容易。


    “醫師說了,我就是一個奇跡,居然連服兩粒破釜丸都沒有損傷經脈,雖然血氣受損,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活蹦亂跳的再次站起來的。”


    他咧嘴一笑。


    “再說了......咱們隻是演戲啊姐姐,你在自己家裏還裝什麽裝。”


    武文潔狡黠一笑,然後一拳捶在陳豐的肩膀上,讓他一陣吃痛。


    “算你小子厲害,沒辜負我之前敬你的一碗酒。雖然讓我爹麻煩不小,但畢竟是你們自行約定的決鬥,大體上應該還是能夠解決的吧,我相信我老爹的能力,而且你的報酬肯定是不會少的。”然後她略微一頓,收起笑意。


    “那你呢?你現在打算做什麽?”


    “吃飯!”陳豐憨憨的一笑。人是鐵飯是鋼,不說自己還虛著,就算自己是個生龍活虎的大好青年,不吃飽了飯哪來的力氣思考問題。


    “哼!青鸞!”武文潔一扭頭不再管這個傻子,叫青鸞給他送來吃食。自己抱著手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青衣少女提著木盒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一邊把吃的往桌子上放一邊問道:


    “誒,你向老爺要了什麽報酬啊。”機靈的眼睛瞪大了看著他。


    陳豐嘿嘿一笑。


    “好多好多財寶和......”


    “你!”


    聞言青鸞小臉一紅。


    “你...你......”


    她有些無言,隻是嘟囔著。


    “哈哈!開玩笑的。”


    陳豐捧腹大笑。


    “奧...”青鸞低下頭,眸子中卻有些隱隱約約的有些莫名的情感。


    “誒,不過說真的,叫你和我一起離開武府,你願意嗎?”


    陳豐湊到青鸞耳邊小聲的說。


    “三牛哥待我定是極好的,我若是個普通的丫鬟也就跟你走了,可是曾經我發過了誓要永遠服侍小姐......”


    她低著頭看不清臉色,不過聲音十分低落。


    “那我就把你們小姐一起擄走算了。”


    陳豐嘿嘿一笑,這話卻惹得青鸞臉色一變。


    “三牛哥萬萬不可!你要是動大小姐的心思,老爺會殺了你的。”


    “說說而已,就我這本事,出了這門說這話,恐怕一開口就被大將軍格殺了吧。”


    “還是得先吃飽再說啊。”


    他已經能夠自己吃飯了,便端起碗,看著桌上的三菜一湯,食指大動,三下五除二吃了個九分飽,然後讓青鸞端著出去了。


    青衣少女動作很輕,出門之後將轉身將門輕輕帶上。而後站在門外,臉上有些發燙。


    若是陳豐真要了自己,老爺肯定是會同意的,按理來說,一個低賤的婢女並沒有資格說多餘的話,不過自己自幼待在大小姐身邊培養出了感情,應該有很大概率可以自己決定去留。


    那麽,自己改作何抉擇呢?


    她在門外仔細掂量著自己的心思,就和自己剝桔子時剔除橘子瓣上的白絲一樣仔細,不過此時剝的是自己的心。


    剝到最後,竟然發現心底有一絲想要離開的悸動。


    她連忙甩了甩頭,不敢再繼續想,快步離開了此處,


    而陳豐在門內,頭枕著床沿,窗外的陽光灑在自己的臉上,有些暖洋洋的,這樣安逸而舒適的時光讓人愜意,但自己自然是不能長久的享受的。


    他心裏清楚的明白,六歲之後,他的命運就必然是提著劍,背負著仇恨,走到黑暗中去。


    他吸了一口氣,開始想一些更近的事情,這樣長時間的躺著,百無聊賴之中,隻能動動腦筋多思考些事情。


    雙眼有些呆滯的直視前方,陽光下,他看見這空氣中有些飛揚的微塵,不過並不至於讓人咳嗽。


    他開始慢慢回想。


    那一日的戰鬥,自己雖然兩次算計都失誤了,但是在接連服用了兩粒破釜丸之後卻進入了某種癲狂的境界,雖然境界大漲,血氣衝天,但是神誌卻有些不清晰,就像是...有另一個靈魂在操縱自己的身體。


    這麽想有些駭人聽聞,不過他真真切切的記得,自己那時雖然能看到聽到周圍發生的一切,但是對自己身體所行之事有一種有心無力的遙遠感,就像是自己現在這魂魄被擠到了身體的某個角落龜縮著,或者說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切斷了自己當前靈魂與身體的連接。


    他有些後怕。


    同時,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個時間裏,自己似乎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是......


    自己第一次發狂!


    他猛然想起,同時驚覺,另一個靈魂是從小就在自己的身體裏?但他平時卻沒有任何精神分裂之類的感覺,隻有在極其興奮和血氣運轉極快時才會出現那種奇怪的狀態。難道說隱藏在自己身體裏的不是另一幅靈魂而是什麽別的......東西?


    他想不明白,腦袋有些疼,就略微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另一事是,自己那便宜師娘好久沒有聯係上了,不然自己這些疑惑,說不定都可以在閱曆豐富的師娘處找到答案。


    其實這幾日期間,他也對著玉佩呼喚過靈珠,但是無人應答,顯得他有些傻,不過他做這事的時候一定都是確定了周圍無人,所以就算傻也不會有人嘲笑他的所作所為。


    他十分納悶,自己那師娘可是一部活的武學典籍和百事通啊,是自己下山遊曆的最大底牌,這下突然沒了蹤影,可叫自己如何是好。


    不行,一定要把這師娘呼喚出來不可。


    他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師娘時候的情景,自己是打開金瞳,然後注意力集中到......


    轟!


    他感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自己的精神力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拉扯,意識出現了片刻的斷層。


    幾次呼吸之後,他睜開眼。


    是那一日所到達的黑暗空間。他本能的站起身來,隨後便驚於自己竟然成功了。自己那身體還在那床上癱瘓著呢,現在也就剛剛手臂能動,到了勉強能自己吃飯的地步。


    他四處走了幾步,卻沒有看見靈珠,隨後眼前空間扭曲,一張紫黑的大床出現在眼前,床上的被子柔軟如水垂到地下,床頭和床腳雕刻著繁複精美的花紋。床的正中,側臥著一個黑色衣裙的女子,肌膚如雪,眉目絕世,正是靈珠。不過此刻她好像正在酣睡著,呼吸均勻,但眉頭卻微微皺著,像是在夢中遇到了煩惱事。


    “靈珠姐姐”陳豐輕聲呼喚。見無反應,便又呼喚了一聲,到第三聲時,靈珠才悠悠然睜開眼,然後起身伸了個懶腰,掀開被子下床。不過她合衣而眠,並沒有什麽羞人的光景。


    她腳尖輕點地麵時,床就開始虛化,等她離開床三步,身後已經空無一物。


    陳豐吃驚:“這床是......”


    “我曾經給你說過,我肉身已經毀去,隻剩下神魂殘留在這玉佩內,但沒告訴你的是...不僅你眼前所看見的我的像是我的神魂,你周身八方,所見所聞,皆是我神魂的一部分,你現在也正在我的神魂中。所以,這裏麵要有什麽,要出現什麽,全在我一念之間。不過太久沒被喚醒,我如今精神力頗為虛弱,幻化一些無意義的東西很耗費精力,所以就呈現如今這般黑暗景象。”


    她略微一頓,


    “不過...你若是覺得太過單調,我也可以略微修飾一下。”


    話畢,她玉手一揮,黑色的長袖劃成扇形。


    頭頂刺目的光照下,是一輪火熱的太陽,然後,寸寸泥土從二人腳下生出,逐漸擴散,越到越遠處擴散得越快,層層堆積,便有了遠山,下陷成溝壑,便有了河床,河水在這河床裏猛的出現,而後水位升高。


    緊接著,沿著河流開始,先出現短短的青草,然後長出一些姹紫嫣紅的花,一些短短的樹苗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著,很快就長成了參天大樹。最令陳豐吃驚的是,一些兔子之類的動物開始從密集的草叢裏鑽了出來,蹦蹦跳跳開始吃著嫩草,蝴蝶開始飛舞。迎麵吹來微風裏有花的香味,到演變的最後時刻,天空中滑過幾丈長的大鳥,發出響亮的鳴啼,樹林中傳來凶猛的虎嘯。


    陳豐幾乎合不上嘴。


    “這...這都是假的?”他聲音有些沙啞。


    “都是假的。”靈珠淡淡的道。


    可陳豐甚至可以撫摸到腳邊一隻兔子柔軟的毛發,能觸碰到手邊大樹表麵的樹皮粗糙。


    他有些懷疑自己感官是否正常。


    “是假的,也是真的。假的是因為這並不是現實世界實實在在的東西,你無法將任何東西取出去,對於現實世界來說,你周圍還是一片黑暗。”


    “那為什麽說是真的呢?”陳豐問道。


    “因為此時此刻,對你而言,這一切都是真的。”


    陳豐腦袋中炸響驚雷。


    一念滄海,一念桑田。


    他想到眼前這人神魂的強大,有些難以呼吸。不過旋即理了理自己的情緒,開口問道。


    “那為何這幾日都不得姐姐音訊?”


    靈珠淡淡笑著,理了理自己額前的青絲。


    “我其實已經差不多是一個死人了。”


    陳豐吃驚,目光詫異的看著她。她接著說道:


    “但是,因為我主修陣法之道,神魂強度遠高於一般強者,所以能暫且將自己的神魂封存在這玉佩之內,不過,可能是被關久了太久沒被喚醒,腦袋有點糊塗,前幾日竟然直接溝通外界,與現實世界的天地大道產生了糾葛,所以被天道幹涉反製,差點吞掉了我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恢複的一點神魂之力。”


    “天道?那是什麽?師娘這樣的修煉者也怕?”


    “不是我這種修煉者也怕,而是境界越高越怕。”


    他眼睛裏光芒閃爍,像是在回憶什麽。


    “唉,說來你是不會懂的,修煉者,修煉,其實就是一個迎合天道的過程啊。這世間雖然強者無數,但無人能夠免俗,就連你那狂妄至極的師傅,甚至是隱藏於世間的地仙,也身在道中。”


    隻言片語,陳豐不得其解。


    “說起來,我此刻正在沾染外麵的天道,對我一個已經不屬於其中的人,算是危險重重。”


    “為何?”


    “因為你身在天道中,而這玉佩裏是我的道,你裹挾著天道進入了我的道,你說為何?”


    陳豐懵懵懂懂,靈珠一言一語,真的超出了自己的理解範圍,天道?什麽是天道,是窗外的雲朵,還是秋天高遠的那一眼藍色?


    不過他還是點點頭。


    “所以啊,以後我不能時常與你交流了,其中緣由,往小了說,會讓我的神魂受創,往大了說...會折損我的道。”


    靈珠歎了口氣。


    “三日之後,你再進入此處,我同你交代一些事情,便自封神魂以護道心。另外,我之前告訴你叫你在武府上尋得那一物,名為皇蛇膽,你在三日內將之尋來。”


    陳豐點點頭,旋即想起了什麽,出聲問道:“那弟子能否做些事情來幫助師娘呢,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雖然現在弟子勢單力薄,但若是有那個造化,弟子必定為師娘竭盡全力爭取!”


    並不是阿諛奉承,陳豐打心底裏想要報答劉青山的恩情。


    “讓我重返天道間嗎......”靈珠微微仰頭思索著,旋即笑道: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不過......這是你師傅當初向我許諾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酒飲天狼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亮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亮閣並收藏酒飲天狼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