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齊先生輾轉反側的時候,孟浩也是滿腹心事。雖然齊先生曾經跟他說過兒子孟然麵相的事情,但他當時並未在意,直到今日,齊先生如此鄭重地告知兒子孟然,讓孟浩的心裏有著十分強烈的不安。


    看著兒子大口大口吃飯的孟浩,內心深處布滿了陰霾。


    看到丈夫一臉心事,胃口不佳的樣子,孟夫人關心道:“老爺,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孟浩勉強扯了扯嘴角,敷衍道:“沒什麽事,隻是有些擔心齊老哥而已。你們多吃點,我沒什麽胃口。”


    孟夫人也就沒再勸孟浩,隻是給孟然的碗裏夾了許多菜。


    孟然滿嘴米飯,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太多了,我吃不完了。”


    孟夫人停下筷子,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可以的,慢點吃,全部吃完。”


    孟然隻好繼續扒拉碗裏的飯菜。


    晚飯後,孟浩帶著孟然前去西院。半道上,孟浩忽然停下腳步,身後的孟然措手不及,一頭撞在了孟浩的腰上。


    孟然揉了揉鼻子,略帶不滿地說道:“父親,您幹什麽呀?我的鼻子都快撞掉了。”


    孟浩被兒子逗樂了,說道:“誰讓你走路不看的,前麵有人你還往上撞,怪誰?”


    孟然飛快地翻了下白眼:“父親,您強詞奪理,明明是您忽然停下的,怎麽還賴我呢。我要去告訴母親。”


    說完,孟然做出一副轉身要走的樣子,孟浩一把將其拉住,順勢彎腰蹲著,目光和孟然的眼睛對齊,溫和地說道:“好吧,是為父的錯,都怪我,我不應該忽然停下的。”


    孟然哼哼了兩聲,也就不再糾纏。


    看著怔怔看著自己的父親,孟然有些驚慌,“父親,您怎麽了?”


    話音未落,孟浩忽然就把孟然抱進懷裏,摟得緊緊地。


    孟然被抱得險些喘不過氣來。這時忽然聽到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然兒,齊先生的話可聽可不聽,一切俱在於你。況且他們道宗常說,麵由心生,隻要你心地善良,又何來的劫難?”


    “我知道,父親。就像先生說的,對於史書,可信,但不可盡信。我隻需聽先生的話即可,信不信就是我的事情了。”


    “我兒果然聰明。”


    “那當然。”被誇獎的孟然,一臉得意。


    緩緩鬆開孟然,孟浩摸了摸兒子的頭,說道:“走吧,我們去看看齊先生。”


    幽靜的庭院中,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漸行漸遠。


    到了西院,推開門後,屋子的蠟燭隨風而動,搖曳不停。


    孟氏父子走到床前,看著滿腹心事的齊先生。


    齊先生側身看著來人,滿心歡喜。


    三人閑聊片刻,孟浩便示意孟然先回去睡覺,自己有話和齊先生談論。


    孟然自是聽話地走了。


    齊先生微眯著眼:“老弟,有什麽話跟我說?怎麽還非要把然兒攆走?”


    “齊老哥,你實在不該跟孩子說他麵相的事情。然兒這孩子心思頗重,他嘴上說著沒事,心底裏肯定會有自己的想法。”孟浩有些煩悶。


    “其實當我說出口的時候,心裏就已經後悔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隻能照實全說了。”齊先生十分懊惱,“相由心生,隻要然兒一心為善,自會改變麵相,也就不存在什麽劫難了。隻是希望,日後他能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哎,如今這世道,好人蹉跎一生,壞人榮華富貴。想要在這世間保持一顆赤誠之心,太艱難了。”孟浩幽幽地說道。


    “哎...”


    屋子裏響起了陣陣歎息。


    “老弟,你打算讓然兒將來做什麽?”齊先生隨口一問。


    “我如今還沒有想法,畢竟然兒還小。隻是,我不打算讓他科舉入仕,如今這官場雖還顧及些臉麵,但背地裏的陰私太過下作,我孟氏人丁稀少,就不去趟這個渾水了。”孟浩有些憤懣地說道:“如今我雖然為一府之尊,卻也隻是為了這一方百姓,若他日,朝廷有了新的調令,我自然是掛印辭官。”


    “也就老弟你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換了他人,巴不得往裏頭鑽。”齊先生略帶調侃,“索性你孟氏祖上還留了些產業,即便你辭官了,也不會餓著一家老小。”


    孟浩沒好氣得看了齊先生一眼,說道:“並非是我看不起那些蠅營狗苟、趨權附勢的人,隻要他們為老百姓辦些實實在在的事情,貪一些、弄一下權,其實並沒有什麽。可恨的是,他們隻知道拿取老百姓的銀子,然後去孝敬上官或者自己揮霍無度,不顧百姓死活,這樣的人,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上。”


    齊先生肅然說道:“是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這些當官的,大多數都是十年寒窗苦讀,參加各路考試,最後鯉魚躍龍門,運氣好了,補一個實缺,也不容易。隻要能為老百姓辦事,適當地弄權、貪腐自然可以容忍。隻怕啊,那些人長了一個黑心腸,十年苦讀隻為了將來有一日可以享福弄權禍害老百姓。”


    孟浩搖頭苦笑:“如今啊,這樣的人太多了。”


    齊先生撇了撇嘴:“就屬你們這群讀書人的心腸最壞了,怪不得有民諺‘仗義每逢屠狗輩,無良最是讀書人’,老弟,你可認同?”


    孟浩重重得“哼”了一聲,沒好氣得說道:“老哥這是把我也罵進去了。”


    齊先生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是我失言了。”


    兩人極有默契得哈哈大笑。


    話說另一頭,孟然回到自己的臥室後,悶悶不樂地坐在桌前,一臉的不開心。


    小蓮放下手中的女紅,走到孟然身前輕聲問道:“少爺,你怎麽了?晚飯的時候還沒事呀,怎麽一會兒工夫就不高興了?”


    孟然悶聲說道:“小蓮姐,我是不是特別不懂事呀。為什麽父親和先生有事情不告訴我呢?難道是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嗎。”


    小蓮笑了笑,“少爺,你本來就是個小孩子啊。老爺和齊先生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不告訴你也是很正常的,畢竟你還小,他們的事情你不懂,而且你也幫不上忙,解決不了問題的呀。”


    孟然更加鬱悶,“小蓮姐,你不會安慰人的嗎?你這麽說話,會把人氣死的。”


    小蓮伸出食指刮了刮自己的臉皮,調皮地笑道:“少爺,羞不羞。”


    孟然羞紅了臉,繼而惱怒:“哼,我才不是小孩子。”


    小蓮連連點頭,狀若認真地說道:“對對對,少爺是大人啦,不喜歡聽真話的大人了。”


    孟然氣急,伸手去撓小蓮的癢癢,逗地小蓮咯咯直笑。


    兩人打鬧了一番,孟然也就把剛才父親和先生把自己趕走的事情忘記了,重新恢複了心情。


    西院客房裏,燭架上的蠟燭燃燒得十分旺盛,照得屋子裏很是明亮。隻是屋裏的兩人一直沉默著,臉色有些凝重。


    過了半晌,孟浩開口問道:“齊老哥,你真的已經決定了嗎?”


    齊先生點了點頭,說道:“我已經決定好了。這次我在你們家已經待了挺長時間了,我不能最後病死在你們家吧。這樣不好,對然兒不好。”


    孟浩有些生氣,“哪裏就不好了?我們是多年的至交好友,如今你病入膏肓,卻要離開,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就因為我想過,所以才要離開。”齊先生淡淡得語氣,“我病死在你們家,你該怎麽去做?讓然兒為我披麻戴孝抬棺收殮?你不怕別人笑話你嗎?你既然是一府之尊,做事自然要有顧及,不能隻靠感情。”


    “我不在乎外人怎麽看。”


    “我也不在乎。但我害怕外人的看法傷害到然兒。”齊先生語重心長,“然兒還小,善惡、是非並不能分得清楚,你希望他以後被人指指點點?”


    “可...”


    “沒有可是。”齊先生斬釘截鐵道;“我離開,是最好的選擇,這是我的選擇,與你們無關,無需愧疚。”


    孟浩眉頭緊蹙,卻又無可奈何,隻好悶悶說道:“那老哥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去。”


    “我打算去趟建康,希望能在臨死前看到我那位老朋友,和他一起論道、喝一盞香茗。至於如何去,就不用你送我了,你還是好好忙你的公務吧。隻需要去車馬行給我叫輛馬車就行。”


    孟浩也就不再堅持,隻是反問了一句:“你確定不和然兒打個招呼嗎?你就不怕他看不見你哭鬧嗎?你就不怕他心裏怨恨你嗎?”


    齊先生擺了擺手,麵色潮紅道:“不需要。咳咳...”尚未說完,一陣劇烈地咳嗽。


    孟浩連忙輕撫齊先生的後背,待其氣息平緩之後又說道:“如果你就這樣離開了。等他回頭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的。”


    齊先生愣了一愣,強自說道:“我一開始就不打算跟他道別,我不想讓他這麽小就麵臨生離死別。回頭我給他留個便箋就好了。等他自己去看,就告訴他我有事先走了。”


    孟浩默然。


    翌日清早,城門剛開之際,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出了城。隻聽聞,馬車車廂裏,傳來劇烈的咳嗽聲,聲聲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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