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諸多緣分。


    相遇是緣,別離亦是緣;相愛是緣,分手亦是緣。諸多緣分,既求不來,也舍不去。


    緣即如風,來是緣,去亦是緣;已得是緣,未得亦是緣。


    執著是苦,放下就是擁有。


    眼看著齊先生的臉色一天天灰暗下去,眾人卻都束手無策,隻能默默祈禱,惟願蒼天保佑,能讓齊先生早日康複。


    這一天下午,孟然趴在床邊上睡著了,齊先生慢慢坐起身來,仔細打量著自己的最後一位弟子,渾濁的眼睛裏透著溫柔的眼神。然後輕輕得抽離被孟然壓在身下的衣角,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生怕吵醒了自己勞累至極的弟子。


    齊先生笨拙地穿上外衣,慢慢踱著步子,移動到門口,扶著門框顫巍巍得跨過門檻,走到門廊邊上,終是體力不支,一屁股坐在了青石台階上。


    齊先生掙紮了幾番,未曾重新站起來,隻好大口大口得喘著粗氣。


    呼吸平順後,索性也就半躺在地上,抬頭望著天空中的飛鳥,陷入了沉思。


    等孟浩從衙署回到家中的時候,第一時間去看望齊先生,剛踏進西院的拱門,就看到齊先生半躺在地上。急忙上前,就要大聲喊叫的時候,被齊先生製止了。


    “孟老弟,不要喊叫,然兒在睡覺呢。”


    “什麽?他竟然不管你,隻顧著自己睡覺。”孟浩怒氣衝衝:“他想幹什麽?”


    齊先生一把拉住孟浩,低聲嗬斥道:“他這幾天幾乎沒怎麽睡過安穩覺,難得現在睡著了,就讓他多睡一會兒。你要是吵醒了我的弟子,我找你算賬。”


    孟浩有些哭笑不得:“那你躺在這兒也不合適啊,本來就是生病的人,一點兒都不知道憐惜自己。”


    齊先生翻了個白眼:“我都是個快要死的人了,憐惜有什麽用?還不快扶我起來?”


    孟然太陽穴直突突,恨不得發火,卻隻能按捺下情緒:“好好好。走吧,我扶你去我的書房吧,省得等你會說我吵到然兒了。”


    齊先生嗬嗬一笑,不再說話。


    待兩人來到書房,剛一坐下,孟浩便喊來仆人送了開水,開始忙活著為齊先生泡茶。


    齊先生擺了擺手:“不用忙活了,我都這樣了,喝不喝茶有什麽分別。”


    孟浩堅持做完自己的動作,將蓋碗放到齊先生麵前,用一種低沉、肅穆的語氣說道:“齊老哥,這次到底發生了什麽?”


    “還能發生什麽,不過是讓一條瘋狗給咬了而已。”齊先生有些不爽。


    “難道是...”孟浩伸出食指,朝空中指了指。


    “不然呢。除了那條瘋狗,還有誰會找我的麻煩。”


    “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想到他的心胸竟還是如此狹窄。”孟浩歎了一口氣,接著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示意不要太過生氣。轉身看著好友,接著說道:“你有什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活一天是一天。”


    “那你準備葬在哪裏?”


    “......”


    很多時候,我們自己想的時候,無關痛癢,但經別人一說,痛徹心扉。總以為自己真的可以灑脫自在,但是有太多的難以割舍,有太多不能放下的事情還有想要關心的人。


    那些躲也躲不掉的情緒,像毒藥一樣慢慢侵蝕齊先生的精神,卻隻能默默地忍受著,無力反抗。


    齊先生吸了吸鼻子,說道:“老弟,拿酒來。”


    酒很快就上了,是孟府珍藏多年的花雕。尚未啟封,就已經香氣四溢。


    待酒滿上,齊先生左手端著酒杯,默默地念了一句年輕時候聽過的詩句:“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一仰脖子,一杯酒已入肚。不知是喝得太急或者酒太過醉人,齊先生的臉頰瞬間就紅了起來。


    隻見齊先生右手捏了一個道印,不遠處的書桌便劇烈顫動起來,桌上的紙張無風自動。


    “敕!”


    書桌飛身而來,停在了齊先生的身前。


    “老弟,磨墨。”


    孟浩默默地將清水滴入硯麵,右手夾在墨條,輕輕研磨起來。


    墨好,齊先生站起身來,手執狼毫,一揮而就。


    收筆,坐下。


    猶自喘著粗氣的齊先生調侃道:“我是沒力氣把桌子挪回去了,隻能靠你自己去搬了。另外,給我拿兩個信封,還有把封泥也找出來。”


    信件裝好以後,封口放上紅泥,用印鈐在泥上便有了陽文,曰“齊修國”。


    封好信件後,齊先生滿臉疲態:“這兩封信都留給然兒吧。如果哪天到了他需要看的時候,就給他看吧。另外,多年前我放到你家的那個木匣,日後若有機會,也一並給他吧,至於什麽時間,你自己看著辦吧。”


    孟浩點了點頭,並未多問。孟浩知道,如果齊先生想說的話自然會告訴自己,如今他不想告訴自己,就算自己問了,他也不會講的。


    天色漸漸暗了,齊先生示意孟浩扶著他前往西院。“看這天色,然兒也快醒了,你扶我回去吧。”


    到了西院,剛入房門不遠,孟浩一腳踢翻了什麽東西,“噗通”一聲響起,一下子就驚醒了孟然。


    “先生?”孟然摸了摸床,沒有摸到人,轉身一看,昏暗的空氣中矗立著兩道身影,連忙上前:“先生,你去哪裏了?怎麽下床了呢?不是答應我好好休息嗎?”


    一連串的問題轟得兩位大人無言以對。


    “然兒,別問了,先把蠟燭點了吧,這黑燈瞎火的,你爹踢翻了東西。”齊先生老神在在。


    幾盞紅燭亮起,屋子裏影影綽綽。


    孟然定睛一看,被踢翻的是個凳子,孟然順手把凳子擺正,示意齊先生坐下。


    齊先生順從地坐在凳子上,摸了摸孟然的頭,說道:“然兒,睡得可還好?”


    孟然有些羞赧,不好意思道:“先生,對不起,我睡著了。”


    齊先生擺了擺手:“無妨。正好為師出去吹了會兒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總悶在屋子裏也不好。”


    氣氛漸漸沉悶,周圍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了,三人相對無言,各有各的思量,各有各的無奈與困擾,索性都不說話,讓沉默來應對此種場景。


    過了一會兒,齊先生看著兀自神遊的孟然,想要張嘴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了下去,獨留歎息。


    孟然被歎息聲帶回了現實,轉身看向齊先生,問道:“先生,您有什麽事情嗎?”


    齊先生頓了一會兒,對著孟然說道:“然兒,你我能夠於塵世中相見,自是一種緣分。如今我命不久矣,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


    孟然定定得看著虛弱的齊先生,說道:“先生,隻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會幫您的。”


    齊先生欣慰道:“然兒,我的情形你也知道,將不久於人世。我死不足惜,隻是在死前不曾再去看她一眼,實在是有些不甘。等你以後有能力出遠門的時候,替我去看看她,哪怕隻是一眼也好。這樣我也可以安心了。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孟然有些不知所措,側身看了看父親,發現父親沒有什麽表示,也就滿口答應下來。


    齊先生繼續說道:“然兒,我觀你麵相,天庭飽滿,神氣十足,雙眸有神,陰陽均衡,即便是為師見過那麽多人,這樣的麵相也是少見。要知道人之麵相總有盈虧,盛衰,粗疏,喜滯之分,你卻是三停均衡,隻是這頜下小痣隱隱帶有煞氣和折福之相,雖被雙目衝和之光所抵,但日後恐怕會有短命之相。”


    孟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孟浩卻顯得過於冷靜,顯然這些話語他曾聽人講過。


    孟然愣了半晌,才問道:“先生,您說我會短命?”


    齊先生又看了孟然一會兒,稍微猶豫下:“從麵相上看,確實如此。”


    孟然這才認真的問道:“那麽,我何時會死?”


    齊先生啞然失笑道:“從你的頜下小痣來看,應在十年後。不過,你雙眸衝和,化解了不少煞氣,具體事項我就看不懂了。”


    孟然歪頭看向父親,又轉過來看看先生,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先生所說的高深莫測的話語。


    這時,門外傳來仆人的聲音,“老爺,少爺,開飯了。”


    這兩老一小看到來人,也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對著空氣發呆了,也不用啞口無言了。


    孟浩和孟然將齊先生扶到床上歇息後,兩人自去吃飯,獨留齊先生躺在屋裏休息。


    齊先生在床上翻來覆去,仔細回想剛才所說過的話語,不由心生悔意,“哎,我怎麽就說出來了呢!不應該告訴然兒的,不該給他這麽大的壓力。這下算是錯了,然兒往後的日子可怎麽辦?他日日想著自己的劫難,這可如何是好?我真的是老糊塗了...怎麽就告訴他了呢?”


    想到這裏,齊先生一聲長歎,轉而又想到:“與其將來等著劫難的降臨,不若現在就告訴他。現在告訴他其實也有好處,至少他可以有所防範,能夠盡早做些措施,也許能夠躲得過去。”


    齊先生在床上如此患得患失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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