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篇文章交給村小老師章明玉時,他笑了。


    “我們下個星期才開始學習作文”,他說,“題目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你的文章沒有標題,這就是現成的標題。”章老師微笑的臉向我挨近,他口中吐出濃烈的大蒜味和肚腑中溫熱的內髒的氣息,而我不敢把臉避開。從小我就討厭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做出親昵的舉動。


    “阿來”,章老師說,“告訴我,你們家發生了啥子事情?”


    “沒有啥子事情。”


    老師是四川人,我也用四川話回答他。


    “肯定有啥子事情,肯定,不然你阿爸不會教你寫這樣的文章。”他的一隻手放到了我肩上。


    “不是他教我的。”


    章老師突然嘿嘿地笑了。


    “是”,我被這笑聲嚇住了,“是他教我的”。


    他滿意地直起身來,仰身倚在那把永遠在吱吱嘎嘎呻吟的粗笨的木椅上麵:“現在,把啥子事情都全部講給我聽。”


    我就把全部事情都講給他聽了。


    聽完了,他摸出一塊錢,說:“到代銷店給我打碗酒來。”


    我拎了空酒壺在村子中飛跑。舅舅正在村中廣場上來回閑逛,見我慌慌張張地飛奔而來,以為我帶來了什麽不祥的消息。他的嘴慢慢張大了,看著我飛奔而過,一軟腿坐在了廣場上那根光潔的木頭上麵。這時父親見我遲遲不歸家,也來到了廣場上。他和舅舅並肩在木頭上坐下,並肩眺望越來越瑰麗的晚霞,看山溝裏的陰影漸漸變藍。我打酒回來,經過他們旁邊,他們又一起看我替老師拎著那隻小壺。壺沒有裝滿,酒在其中晃蕩,發出悅耳的聲響,像波浪般的聲響,像藍色山巒下蜿蜒的瑪崗覺卡河流淌的聲響。他們坐著看我,眼裏流出了慈祥與親切。父親抬眼對舅舅笑笑,舅舅卻因為和他坐得太近而感到有些尷尬,他把屁股挪開一些,然後回報父親以無言的笑意。


    這是父親和舅舅在公眾場合第一次如此親近地坐在一起。


    村裏人都十分熟悉父親和舅舅那些有趣的往事。


    真是太有趣了。嚴格講來,我們民族語言的詞匯中形容詞的數量不很多,豐富的是副詞,加在數量有限的形容詞前表示情感的變化,這令主要依靠形容詞顯示表現力的漢語難於翻譯。所以。他們的話翻譯過來就是:“嘖嘖,真是太有趣了。”


    我把酒交給章老師,從窗口上向他們張望。


    章老師說:“現在,全色爾古村每家都有一個人在像你一樣看他們兩個嘛。我要讓好多人都看到阿來這第一篇文章。你回家吧,就這樣告訴你阿爸。”


    回家時,母親給我端來食品,說父親到廣場上找我去了。


    我說他和舅舅在一起。


    母親笑了。說舅舅是好人,父親其實是更好的人,要是他一切遂心的話。母親的笑變成了哭,她對我說:“你要忘掉我詛咒你父親的那些言語。”


    我答應了。


    其實,平時我對母親那些詛咒並不在意,而她一提醒,我倒把那些咒語在心中溫習了一遍。譬如說父親像一塊被狗啃過了埋在地下多年仍然不肯冷卻的骨頭,是被雷霆擊焦了額頭的狼,而這狼必定受到饑餓的驅使而四處狺狺地奔走。就是母親這些咒語,無形中在我心目中樹立起了父親的理想形象。一個倔強的男人形象。在這裏,母親的咒語產生了魔力。父親壯年時,保持了這種形象,使我對他敬而遠之。老年時,父親垮了,我的輕視之感又使我難以和他親近。母親的咒語決定了我和父親關係的格局。mpanel(1);


    舅舅和父親回家來了。舅舅說公安局的人明天就要來了,“阿來替我去放羊子,我等他們”。


    父親說阿來必須上學。


    “他們肯定要來抓我。”


    “那詩是我寫的,你一個臭小和尚寫得出那麽漂亮的詩文?”父親說。臉上又現出若巴家族傳統的傲慢神情。他說:“你們當媽媽當舅舅的都要記住,阿來必須上學,要是太窮有人要買你們的眼睛你們就賣你們的眼睛。至於阿來的弟弟,要具有其他的本事。”


    第二天一清早,舅舅的羊群就四散在山坡上了。


    父親打開箱子,取出壓在箱底的那套破爛的但比色爾古村裏任何東西都潔淨的舊軍服穿上,還仔細地洗了臉。


    父親坐下來,安然地享用早茶。母親的舉止更為恭謹,更為小心翼翼。早餐出奇地奢華。糌粑上撒了奶渣,奶渣上有新撇下的湛黃奶油。茶裏摻了奶,並散發出生薑片的香味。還有厚厚的麥麵饃、牛肉幹。


    吃完了,父親從衣兜裏掏出一枚軍功章交給母親,另一隻手搭在我頭上。他的眼裏流露出難得的溫情:“這個交給阿來,叫他記住他的父親。”


    母親雙手接過緞帶已褪色的黃色勳章。


    父親笑了,說:“我還記得起你的樣子,我從部隊上回來那會兒你的樣子。”


    我看到母親不是低下頭,而是仰起臉來,輕輕合上了雙眼,仿佛這樣一來也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看到自己年輕時和那個自信英武的軍人,那個頭人後代相愛的情景。我第一次發現母親有那麽修長的漂亮睫毛。母親原來十分漂亮這一事實令我驚異,就像父親單薄瘦小的身軀卻總是那麽精悍倔強一樣使我感到難以理解,因為按照舅舅斯丹巴的人生信條,我們除了活下去的願望以外,不會再擁有其他美好的東西。


    “我曉得你不想再在這地方過了,這裏有這麽多熟悉你家世的人,你走吧。有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在等你。以後我叫你兒子來找你。”母親睜開眼,平靜地說。


    “我會寫信來的。”


    “阿來會給你寫信的。他是你的兒子。”


    “你可以改嫁。”


    母親淡然地說:“我也想了,要是那人對我們的娃娃好的話。”


    父親歎息了。


    隨後他說:“不好也不要緊。我的娃娃要不怕人家對他不好。”


    我看著父母平靜地交談,看到父親在家裏頭一次獨自享用了這麽多東西,臉上全無愧怍之色。不包括肉和奶油,他起碼吃掉了整整一天的食品。肉和油是過節才有的。吃完了,也談完了。他響亮地嘖著嘴,然後吩咐母親:“牙簽。”


    我想我是看到我未曾謀麵的爺爺的形象了。


    母親到門角的掃把上折下一小截細枝遞到父親手上。父親仔細地剔了牙。父親有剔牙的習慣。所以他張口說話時沒有村裏男人們口中那種臭烘烘的氣息。


    父親身上的潔淨癖性總是給人一種乖張而又古怪的感覺。


    直到正午,父親都穿著一身潔淨的舊軍服,坐在村中廣場上那根老木頭上。腳邊是最後一條沒被裁製成我的褲子的舊軍被,一條軍被結結實實方方正正地捆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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