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破月出,但春秋子眼前所見卻是一片雷雲星海。


    令任何修士都感到恐怖的粗大紫雷在奔騰遊走,星辰若幻象般運轉挪移。


    春秋子先時措手不及,被那萬鈞雷霆實打實地擊中,但他手中那凝聚著無數女子冤魂的美人圖適時展開。


    青煙混合著無與倫比的惡臭在畫卷上蔓延開,那如劍般襲來的清光紫電,洞穿了美人圖,也洞穿了春秋子的一條手臂。


    春秋子既驚且怒。


    他本因為蔣世錚的稟告對獨孤星行事有所懷疑,但還沒到懷疑這個人已不是真正的少宗主的地步。


    春秋子表麵上對獨孤父子忠心耿耿,但不代表他心中沒有其他打算。


    見到獨孤星對待寧青筠似乎頗為不同,春秋子也隻是想借此機會試探獨孤星,好抓取此人弱點罷了。


    他不是沒想過獨孤星會對自己出手的可能,但春秋子並不懼他。


    然而,那紫霄神雷的出現,卻讓春秋子想偏了。他腦海中的第一個反應是:這裏竟有一個存微山的劍道高手等於此處!


    四周星海湧動,如從天際降臨人間。


    春秋子心中懊悔,又驚疑不定:對方來的悄無聲息,出手又如此恰到好處,正處於他卸下防備之時。


    想到這裏,春秋子下意識朝星羅宗眾人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看見獨孤星從閉目養神中睜開眼,凝重地看向自己的方向,嘴唇一開一合,好似在吩咐其餘人什麽事,而後便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趕來。


    所有的一切都隻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春秋子擋下一招出自存微山鼎鼎大名的神霄紫雷劍訣,雖然心痛於珍藏的美人圖被毀,但已放下心。


    他麵部有些猙獰的想:“區區一劍也想殺我?”


    春秋子自認在已有準備的前提下,對方絕無可能殺了自己,而他更懷疑獨孤星已晉升元嬰。敵人潛伏在側,說明其修為並不能與自己對等,約莫是哪位“清”字輩的元嬰高手。據之前情報所得,清寧、清靜二人極有可能已成元嬰修士。


    存微山弟子人數遠低於別派,但元嬰期高手數量卻遠超眾派,再加上幾乎大乘的太微掌門真人,雖然他已閉入死關,但終究令旁人懼怕。這些才是存微山至今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


    回到南疆此夜此時。


    春秋子並非普通人,此時他身處雷雲星海之中,身體鼓脹如球,周圍一圈奇異綠芒將他環繞,而紫霄神雷已傷不到他本體了。


    於是,春秋子愈發確定暗處敵人修為不及自己,隻是劍術驚人罷了。


    而且,他已經鎖定敵人的所在之地,就在寧青筠所跳下去的懸崖之下。


    春秋子冷笑一聲,抬手就要反擊。


    元嬰修士之怒,南疆此地草木和地形,怕是要麵目全非了。


    突然,春秋子臉上笑意僵住了,因為他突然察覺到有一股可怖的壓力牢牢將自己禁錮在原地。


    “平……天……印?”


    春秋子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應該在宗主手中的平天印會與一名存微的人同時出現在此地,同時將矛頭對向自己。


    沒有時間給他反應,下一刻,懸崖之下升起了一座巍峨雪山。


    春秋子搞不明白那是幻象還是什麽,他切切實實地看見了一座令人窒息的雪山憑空浮現。那雪山之中,有一個令他都膽戰心驚、忍不住拜伏下去的氣息。


    雪山前,有一柄劍的虛影。


    虛影在微微顫抖,好似風中殘燭般隨時會熄滅。


    但無論風雪如何大,那劍影始終堅持在那裏。


    我有一劍,睥睨天地。


    雪白的劍光倏忽而來,洞穿春秋子所有防禦。


    美人圖跌落在地上,化作一堆灰燼,無數女子一邊哭泣、一邊欣喜,化作點點流光消失在夜幕之下。


    但是,春秋子還是沒有死。


    他的身軀轟然膨脹,宛如一個西瓜生生爆開一般。


    雷雲也好,星海也罷,刹那間被一掃而空,唯有懸崖旁的那座雪山依舊屹立不倒。


    春秋子淒厲地嘶吼著,化作一個血人,怨毒地狠狠看向那空無一人的懸崖後,朝遠處遁走。


    他沒有看見攻擊他的人的臉,也沒有朝獨孤星的方向逃去,因為他看見獨孤星不緊不慢的腳步,和麵上怪異的笑容。


    不過他走得快了些,也沒有看到那個在林中不緊不慢的“獨孤星”一點一點化作光影,消散在樹叢之中的情景。


    雪山如融化般消失,邵珩懷裏橫抱著昏迷的寧青筠,緩緩浮了上來。


    他臉色有些蒼白,對著虛空中道:“風潛子,追上他,殺了。”


    虛空中一個白發老頭無奈地點點頭,握著一枚印,倏然消失。


    邵珩用天幻幽珠幻化了一個“獨孤星”,再借此隱藏自己真正行蹤。到目前為止,春秋子確實還未意識到獨孤星是被他人假扮的,隻是認為獨孤星與一名不知從何處來的存微劍道高手一起聯手設計自己。


    但隻是現在。


    如果讓春秋子緩口氣後,隻怕也會立即發現不妥之處。


    天幻幽珠內宮翎似笑非笑地說:“小子,倒是我小瞧你了。”


    邵珩這次,算是用盡了身上所有手段,還動用了昆侖神劍,才真正重創了春秋子。此事有利有弊,弊端自然是他又受到神劍反噬。但讓邵珩頗為驚喜的是,昆侖神劍不知為何與他元神中的那座雪山融為一體,比過去聯係更為緊密。


    也就是說,此次雖有反噬,但是反噬之力大大減小,而也代表著邵珩日後能更容易借用神劍的力量。


    而且,邵珩還從劍中,感受到了明顯屬於天機劍的氣息。


    沒得到回應的宮翎也不著惱,隻陷入了沉思。而海摩藏一向不善言辭,先前也被昆侖神劍的威嚴所攝,兀自在回憶某些事,此時也沉默不言。


    營地那邊,邵珩先前囑咐過苟遊如何行事,暫時不著急回去。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女子蒼白且痛苦的麵容,冷淡的麵具逐漸裂開,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


    邵珩抱著她,走到附近一個背風且隱蔽的巨石下。每走一步,背後便多一層冷汗,心中便多一份愧疚。


    寧青筠被春秋子帶走前的那一眼,如同無形的大山壓在邵珩心上,令他透不過氣來。


    他看懂了她驚慌恐懼下流露的怨意,和那無聲的詢問。


    所以,邵珩心中才更為懼怕:有很多個瞬間,他是真的有想過犧牲寧青筠,犧牲這個在恐懼中苦苦堅持、不想春秋子懷疑他的女子。


    她可能做的不夠好,但她也願意用盡了生命和尊嚴。


    他明知她對自己不同尋常的感情,還親手將她丟入禽獸手中,麵臨深淵。


    當時那個漠然無動於衷的邵珩,也是邵珩。


    他不僅是在愧疚,也害怕那個毫無人性的自己。


    邵珩低頭看著寧青筠的臉,心想:會不會終有一天,我會為了某個目的,不擇手段,任意犧牲他人?


    還有一點,如果今日撞入春秋子手中的是蕭毓……


    邵珩閉了閉眼。


    這世上感情二字,最幸運的莫過於兩情相悅。可如今,他得到這世上兩名女子的傾情,於邵珩而言,卻是極大的沉重。


    蕭、寧二人雖各自不同,但都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邵珩從沒想過同時與她們在一起,她們任何一人都應當值得一個男子全部的心。


    對一人付諸深情,對另一人則給予無情。


    蕭毓隻身與孫逸之周旋或落入其手時,他憤怒欲狂,腦中一片空白,根本難有計劃。


    寧青筠被傅安寧捉住要挾他時,他步步為營、精準算計,不惜先傷她,再救人;今日之事,也是如此。


    邵珩從未失去理智。


    當他今夜意識到這一點時,鐵石心腸亦難做無情草木。


    月如鉤,月華如水。


    寧青筠單薄的身軀上,一半披著月光,一半沒入陰影。


    她在夢魘之中浮沉掙紮著,隻覺得自己身軀在烈火與寒冰中反複折磨。


    麵前是春秋子那令人作嘔的嘴臉,還有那無數被痛苦和屈辱日夜折磨的一張張美人皮。


    她隻覺皮膚發燙,好似要被人生生揭下來一般。


    火光一閃,春秋子與美人圖盡數消失,隻餘下一張清俊但冷酷的臉。


    猛然間,寧青筠清醒了過來。


    四周漆黑一片,隻有銀輝自樹木間灑下。


    在她眼前有一個身影,寧青筠心頭絕望,隻以為自己再度落入春秋子手中。


    她此時發現自己丹田內的真氣盡數恢複,當機立斷便想自曝丹田。


    然而眼前那個人影突然製住了她。


    那不是春秋子。


    月光投下,她看清了他的臉,熟悉且陌生,如夢中一般清俊,隻是增添了許多風霜嶙峋。


    邵珩聲音有些嘶啞:“是我。”


    寧青筠怔怔地看著他半響,心頭仿佛被千萬駿馬踏過一般,最終所有情緒化作酸意湧上鼻頭。


    她投入他懷中,盡情地痛哭著。


    哭她今夜的恐懼,哭她這六年的愧疚,哭她長久以來的愛戀。


    邵珩雙手自身側緩緩舉起,拳頭握了又鬆,最終還是落在了懷中女子的背上,輕輕安撫著。


    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他終究也忍不住去貪戀這一點溫暖。


    月如鉤,月華如水。


    他抬頭看著這輪月,心中空空如也。


    在這南疆,不知還有多少人癡癡地望著今夜的月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機劍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昆侖子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昆侖子玉並收藏天機劍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