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盡花發,轉眼已是冬去春來久。


    青州,地牢,豆火闌珊,人影憔悴。黃貞被鎖在地牢深處,好在宋威並不曾為難她,一應吃住,都還算講究。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黃貞口中喃喃,思念魏尺木之情一如當年的魚幼薇。她被困了兩三個月,這思念之情便越發重了。


    黃貞正相思時,忽聽得外麵有人叫道:“黃姑娘,黃姑娘!”


    黃貞抬頭,見是一個獄卒走來,待那人走近再仔細看時,方才想起來這人便是藍杉的好友馮鬆。


    馮鬆尋見了黃貞,喜道:“藍杉掛念姑娘安危,托我打探消息,今日才得到這裏。我已令好友給令尊黃將軍送信,想必早晚來營救姑娘。”


    原來馮鬆得了黃貞消息,便與齊老大分為兩路,他自己先混進青州麵見黃貞,而齊老大則去告知黃巢,不料這齊老大見了黃巢之後,逞盡口舌,顛倒是非,添油加醋地抹黑魏尺木,因而才有黃巢派朱溫傳書一事。


    黃貞心中感激,卻還是按捺不住,問道:“魏尺木人呢?”


    馮鬆聞言冷聲道:“倒虧姑娘惦記著他,隻怕他早已忘了姑娘!”


    黃貞聞言心裏“咯噔”一下,驚道:“此話怎講?”


    於是馮鬆便把魏尺木結交馬東平,入幕刺史府,救王鐸再護送到長安,又為天子打擂受賞的事都說了一遍。


    黃貞聽罷隻覺如跌進了冰窟之中一般,心中煩亂不已,“魏尺木啊魏尺木,我身陷囹圄,你卻隻顧榮華富貴麽?更何況,你曉得我父親與朝廷勢不兩立啊,你當初不願在我父親帳下做事,我隻道你是心懷仁慈不願沾惹血腥,誰知道你竟是存了這般心思……我們之間的情意你全忘了麽?”


    馮鬆見黃貞神思恍惚,歎道:“人各有誌,姑娘又何必為此傷神?”


    黃貞聞言,神思回轉,開口卻是聲音悲切:“我要他親口說了,方才相信。”


    馮鬆見狀,安慰一番,便告辭出去,隻剩下黃貞一個人怔怔出神,恍如一夢:“魏尺木,你若負我,我便恨你終生!”


    這聲音雖怨,隻是到了最後卻如泣如訴,了無恨意,似乎若真是如此,她也恨不起來了。


    ……


    魏尺木如今座下有神駒,腳力遠勝以前,不多日便行出千餘裏。將近青州地界,山路難走,魏尺木隻得下了馬,牽馬步行。隻見這山雖不高,嶺也不峻,卻綿延極長,山上木草叢生,道路狹窄,伴著偶有的獸吼禽鳴,倒頗有些令人心悸。這山道口的石壁上刻有三個朱字,上寫著:“拘龍嶺。”


    魏尺木笑道:“這名字倒也有幾分口氣,隻是不知這山有多險,林有多惡?”


    這山道僅能容得下一人一馬,魏尺木如此走了一日,發覺這山道似乎還沒有盡頭,更兼這道路崎嶇多轉,兩目所見之處十分有限,他不由歎道,“若是再走上兩日,仍不見完,豈不是要餓死在路上?”


    或許是心想事成,又走了一日,果然山道仍不見完,魏尺木不由急了起來。他兩相望去,雖然山上樹木頗多,卻並無野果,縱有禽獸,隻怕也在深山密林之中,濟不得事。


    魏尺木先前幹糧已經吃盡,如今又是兩日未進水米,便有些難挨,若是再走不出去,說不得要殺馬充饑了,可魏尺木未必就舍得殺了這匹皇帝賞下的汗血寶馬。


    又轉了一個彎兒,前麵一個女子身影遙遙映入魏尺木的眼簾:這女子披散著頭發,與黑衣連為一體,竟看不出有多長。


    魏尺木急行幾步,才看清這女子正坐在石道上休息,一手裏拿著半張胡餅,一手拿著水囊,細細地吃著,並不抬頭看魏尺木一眼。


    魏尺木猶豫再三,終是抵不過腸胃煎熬,喚道:“這位姑娘,能否買你些水餅充饑?”。


    那姑娘並不吭聲,魏尺木又不好再問,直到她吃完了那半張餅,這才開口,聲音清冷道:“你不知這‘拘龍嶺’至少有五日腳程麽?”


    魏尺木聞言心下更是一涼:“在下不知。”


    那女子又道:“那你活該餓著。”


    魏尺木見這女子言語冷漠欺侮,不願與其多言:“那還請姑娘讓我過去,早些出了這‘拘龍嶺’。”


    那女子卻搖了搖頭道:“從這裏算起還有三日的腳程,你不吃不喝定會餓死在山道上,死在我眼前可是不好。”


    魏尺木聽了這話,不覺微怒,當下忍著怒氣道:“那還請姑娘繼續趕路,就算是死了也隻會死在姑娘身後。”


    哪知那姑娘又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歇好。”


    魏尺木冷哼道:“姑娘是存心找魏某的麻煩了?”


    那姑娘聞言,這才抬頭看了看魏尺木,然後又低下頭道:“我不認識你,為何要找你的麻煩?”


    剛才那一抬頭,魏尺木已看清這女子容貌,她麵龐雖有些蒼白瘦削,卻是十分好看,隻是眉目連同聲音俱是清冷無比,隻能是個冰美人兒了。


    魏尺木正在遲疑要不要出手,隻聽一聲冷笑從天而降:“好個口齒伶俐的丫頭!”


    再看時,一道身影從山上落在了那姑娘的前方。來者是一個看上去約莫四五旬的婦人,隨意綰著的頭發灰白,斜目裂唇,麵容甚是粗陋。


    這婦人冷聲道:“丫頭,我已留意你多日,把東西給我吧!”


    那姑娘頭也不抬,指了指身旁放著的一個黑色包裹,裏麵似有兵刃的東西,言道:“你是說這個?”


    那婦人惡狠狠地道:“沒錯!”


    那姑娘冷哼一聲:“你若果真有本事,拿走便是。”


    “你找死!”那婦人怒斥一聲,已然一掌拍去。


    魏尺木冷眼旁觀,卻也知道這一掌非同小可。那姑娘霍然起身,與此同時,那黑布裹著的兵刃已經在手,隨後便是一聲鳳鳴直衝雲霄,接著一道彩光劃破長空,把那一掌之力掃蕩幹淨。


    那婦人見了這一招“孤鳳鳴天”,問道:“韓雲橫是你什麽人?”


    “正是家師。”


    這黑衣女子正是當初華山頂上,韓雲橫的女弟子洛俠。那日天人派隻有她和師無算衝了出來,師無算將到山腳,瞥見身後洛俠,心道斷不能讓韓門的人逃了出去,便啟動了身後機關。一時暗箭冷鉤齊出,好在洛俠身手迅捷,躲過一劫,隻在心中大罵師無算無恥。那師無算到了山腳,一躍而下,人在空中之時,不想迎麵飛來一股箭雨,正是埋伏在山腳下的摩尼教七辰旗教眾。師無算姿勢已老,躲閃不過,頃刻間便被穿成了刺蝟,當場殞命。


    洛俠見了,心裏也是一涼,“這師無算終是害人反害己。”


    洛俠被困在山腰之上,進退無據,正著急時,隻看見山道一側的山壁上有一個樵夫,正在那陡峭山壁上砍柴。那山壁重雲纏繞,也不知那樵夫如何立足其上,他見洛俠看來,便道:“老朽夏侯昂,既與你相見,自是有緣,快上來吧。”


    也不見那夏侯昂施展輕功,卻偏偏帶著洛俠一步步從懸壁上走了下去,洛俠因而得存一命。洛俠隻覺得這樵夫如真如幻,如真時與別的樵夫別無二樣,如幻時可不就是皮日休筆下那“束薪白雲濕,負擔春日暮”的樵子麽?!


    後來洛俠一路向東,竟也到了這青州地界,前些日與人動手露了“彩鳳雙飛翼”,因此被這婦人惦記上了。


    那婦人聽了這句,冷笑連連:“好好好,合該你死!”


    洛俠問道:“你又是誰,與家師有仇?”


    那婦人仰天而笑,聲音淒厲:“我是誰?你可知此地喚作什麽?”


    “拘龍嶺。”


    “那就是了,當年我把經過此嶺的一條神龍,抽了筋骨,那神龍肉身從天而落,這才砸出了這條盤龍道,我便是那‘拘龍老嫗’了。”


    魏尺木聞言腹笑不已,這“拘龍老嫗”或是她的名號,隻是這名號來由也忒能扯了些。洛俠自然也不信她這番胡言亂語,嘴角哂笑不已。


    那老婦人見她看輕自己,怨色更深,恨聲道:“韓雲橫那個負心人,當年對我始亂終棄,你說他該不該死?你既是他的徒弟,你說你該不該死?”


    洛俠見這老婦人麵貌醜陋,即便年輕時也絕無顏色,師父怎會與她有情意糾葛?又想起她之前的胡扯,隻道她是精神錯亂了。


    那婦人又悠悠地道:“你手裏那對兒彩槍,本是他與我的定情信物,哪知她後來為了別的女人,又給我奪了回去,你說你該不該還我?”


    洛俠哪裏信她這番胡扯亂謅,心中早已不耐,清冷道:“這槍已是我的,你要便來拿好了。”


    那婦人惱怒,摘了頭上的碧玉簪,使為短匕。那碧玉簪的簪頭扭結如龍頭,簪身三曲如龍軀,向洛俠劃了過來。一聲響似龍吟,還頗有龍飛的架勢。洛俠雙槍舞起相迎,頓時鳳鳴九霄。兩槍一簪時而叮當相撞,時而擦隙而過,一時難分勝負。


    魏尺木在一旁看得呆了,這一場爭鬥猶如龍鳳相舞,縱然殺機四起,卻難以互傷。他便猜測這兩套武功乃是合擊之技,一起禦敵方能發揮出最大效果,心中不覺疑道,“莫非這‘拘龍老嫗’和那韓雲橫真有些故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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