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殿上再議平叛之事。


    自草軍攻克鄆、兗二州之後,便再無束縛,王仙芝與黃巢如同兩條出澗蛟龍,一個恣意翻雲,一個隨處弄雨,接連攻掠了十餘個州,直到淮南,朝廷大為震動。泰寧節度使齊克讓丟了兗州之後,田令孜心有不甘,怕齊克讓失了軍權,便在禦前力保齊克讓平叛,結果草軍轉戰陳、許、襄、鄧諸州,齊克讓無力阻攔,任其縱橫衝突。因此,田令孜被南衙眾人連番彈劾,在朝廷之上失了勢。


    李儇道:“依諸位愛卿之見,何人可擔此大任?”


    宰相崔彥召此時進言道:“非平盧節度使宋威不可。”


    王鐸聞言,心中未免長歎一聲。


    田令孜還想用上次的緣由駁回,方欲張口,卻被李儇搶先道:“阿父,你可有堪用之人?”


    李儇雖然麵上無能,心裏卻很清楚,王仙芝之亂久不能平,歸根到底在於南衙北司之間的相互掣肘。他本來也想趁這兩股勢力互相消磨好收回大權,可如今反賊勢頭越來越勢,已有燎原之象,他不敢再拖延了。說到底,南衙也好,北司也罷,都不會威脅到他的江山,而反賊會!


    田令孜聞言卻是兩股顫顫,一反常態的天子,讓他心生不妙,連忙改口道:“陛下英明,相信宋節度使旌旗所指,定能掃盡諸賊!”


    田令孜不僅恭維了皇帝,還給崔彥召埋下了一個禍種。平叛不力的罪名,說小可小,說大也大,他已經因此吃足了苦頭。田令孜如今即便有人可用,也沒有把握能夠一舉平叛,現在把這個包袱甩給崔彥召也不錯,若是宋威此番平叛不力,那他崔彥召也擺脫不了幹係。


    於是天子李儇下了旨,命淮南、忠武、宣武、義城、天平軍五節度使合剿王仙芝,平盧節度使宋威為諸道行營招討草賊使,特賜禁軍三千,甲騎五百,並命河南諸藩鎮所遣各軍均由宋威指揮。


    朝廷事了,崔彥召果然還是保了平盧節度使宋威平叛,王鐸不願在長安久留,依舊折回汴州,好在皇帝準許他出兵討賊,這多半還是魏尺木的功勞。


    王鐸、魏尺木、周運三人連日急行,折返汴州,倒是一路無事。周運也沒有再到華山打探消息,因為摩尼教已經滅了天人派,再去無益。三人剛進汴州,刺史府的人便接了出去,其中一名護衛痛聲道:“大人,馬大哥……他被人殺了!”


    ……


    數日前。


    齊老大自被魏尺木截去一指後,心中記恨,便一直留意他的行蹤,直到魏尺木去了長安。齊老大並沒有尾隨魏尺木去長安,路途遙遠更兼天子腳下,不適合他,所以他仍舊盤桓在汴州境內。


    齊老大今日的心情頗好,有道是“他鄉遇故知,為人生一大喜事”。齊老大難得破了一回財——雖然隻是招待在這風中破店,雖然隻要了兩個小菜,一瓶烈酒,可在這初春之際,這一番也已讓舊友頗感溫暖。


    “齊兄,你這手指……”舊友眼細,發覺這齊老大又少了一根指頭。


    齊老大猛灌了一口酒,歎道:“馮老弟,不瞞你說,老哥我觸了黴頭了,平白讓人截去了一指!”


    這齊老大的舊友不是別人,卻是鹽幫的馮鬆。馮鬆與齊老大乃是同鄉,自幼時便交好,二人今日在汴州重逢,可謂喜事。


    馮鬆把玩著手中空杯,問道:“什麽人敢在齊老大的頭上動土?”


    “那人自稱——魏尺木!”齊老大把最後三個字咬得分外帶恨。


    “魏尺木?可是一個青衣少年?”


    齊老大目光閃爍:“怎麽,馮老弟認得此人?”


    馮鬆心眼活絡,自然知道齊老大話中之意,他又飲了一杯,斬釘截鐵道:“不過是一麵之緣,怎比你我幾十年的交情?”


    馮鬆也不細究魏尺木與齊老大兩人之間如何結下的梁子,無論是何緣由,他自是站在齊老大這邊的。齊老大聽了馮鬆這話,也是連呼“仗義”。


    兩人正吃著酒,門外又進來一個中年漢子,就坐在二人一旁的桌子上。


    齊老大醉眼瞄去,看清這人麵容,頓時來了精神,便起身邀道:“這位可是馬東平馬兄弟,快來同坐。”


    這中年漢子正是馬東平,剛探得了黃貞消息回來,路過此地。


    馬東平見二人麵生,遲疑道:“兩位是?”


    齊老大笑道:“馬兄弟不識得我倆,我倆卻識得你,前些日子我倆打西邊過來,碰見了魏尺木魏老弟,他提及你的人品音容,我斷然不會認錯。我叫齊言,他叫馮鬆,俱是魏老弟的忘年之交。”


    馬東平一聽是魏尺木的好友,不疑有他,欣然落座,他又問道:“兩位要去哪裏?”


    馮鬆不知齊老大的盤算,實言道:“我來此地是為了探查黃貞黃姑娘的消息。”


    這馮鬆的確是受了籃杉之托,前來打探。


    馬東平聞言更是連最後一絲防備也給去盡,笑道:“真是巧了,前些日子魏老弟托我此事,今日已有眉目——黃姑娘此刻正身陷青州地牢裏。”


    馮鬆喜道:“如此倒是省卻許多時間,隻需設法營救即可。”


    馬東平連逢喜事,暢快飲酒,不覺眼皮沉重,倒在了桌子上。


    馮鬆哂道:“這人酒量也忒淺了些。”


    齊老大冷笑連連:“馮老弟,今日請你欣賞手藝。”說罷,拖了馬東平便走。


    來至人跡稀少處,齊老大便把馬東平捆在了樹上。


    馮鬆疑道:“齊兄這是?”


    齊老大道:“你隻道他是誰來?”


    “不是魏尺木之友麽?”


    “非止如此,他還是汴州刺史王鐸的侍衛,朝廷中人,與你們鹽幫可不對付。”


    “那魏尺木他……”


    “魏尺木早已被王鐸籠絡,已護送他去了長安了。”


    馮鬆聽了這話,心道,“怪不得當初他與‘渭陽五鬼’不和,隻怕與武林幹係也不小。”


    馮鬆正思索時,隻聽得一聲痛叫,原來是馬東平被齊老大割掉了一指。


    齊老大麵目猙獰,手中短刀滴著鮮血,恨聲道:“當初魏尺木截我一指,老子今日截你十指也難消此恨!”


    原來齊老大在馬東平的碗裏下了蒙汗藥,此時馬東平受斷指之痛,方才疼醒,口中喏喏,卻說不出話來。


    齊小爺每割其一指便欣賞一番,還不忘咒罵幾句魏尺木,馬東平幾次昏死醒來,飽受斷指之痛。馮鬆知道這齊老大是個睚眥必報的狠人,他雖見馬東平如此受苦,卻也不敢規勸一二,隻得在心中一歎,索性轉過頭去,不肯再看。


    齊小爺割了馬東平十個手指頭,尚不過癮,又把他開膛破肚,取了心肝腸肺,笑道:“此物最宜下酒!”


    ……


    王鐸忽聞馬東平死訊,心下大驚,待問清了底細,臉上露出少有的悲戚,痛道:“東平追隨老夫十幾年,鞍前馬後,如父子似兄弟,怎料出此橫禍!”


    周運道:“被人截去十指,又開膛破肚,如此手段,想必是仇殺了?”


    魏尺木痛失好友,悲從中來,第一次悵然若失,急問道:“什麽人這般歹毒?我若知道,縱使天邊海角,也要手刃此賊!”


    ……


    馬東平殘軀入土,忽報府外有人要見魏尺木。待那人進來,魏尺木一眼認出:“朱兄,你怎來了?”


    來人長得十分粗豪,正是朱溫。朱溫來不及敘舊,忙道:“我替黃將軍傳信來了。”


    魏尺木心下疑惑,黃巢有什麽話說給他?當下拆了看完,心中煩悶:“我與黃貞乃是江湖兒女,莫非也要受這身世之隔,父母之阻麽?”


    原來黃巢得了魏尺木進汴州,入長安之事,隻當他已效命於朝廷,他黃巢乃是草軍頭領,與朝廷不共戴天,自然也容不得魏尺木,於是在信中數落他貪慕富貴,不許他再與黃貞交好。


    朱溫又道:“黃姑娘已有下落……”


    魏尺木聽得這話,不待其把話沒說完,急道:“在哪裏?”


    朱溫道:“她被困在青州地牢裏,黃將軍已派人解救去了。”


    魏尺木捋清思路,原來這一切都在崔彥召的掌握之中。崔彥召自信可以在朝廷上壓倒田令孜,便早早步下綁走黃貞這步棋,一旦宋威出兵,這黃貞必定使得黃巢束手束腳。


    半年下來,朱溫在軍中立功頗多,這時已是黃巢手下的得力幹將,他雖然很想與魏尺木痛飲三大白,暢聊一夜話,但終究抵不過軍務繁忙,嘮叨幾句便要告辭:“魏老弟,恕俺不能久留,還要返回軍中,不敢耽擱。”


    魏尺木聞言心中又是一酸:“既如此,朱兄就回吧。”


    朱溫又問:“你是怎麽個打算?”


    魏尺木木然答道:“先去青州救她出來吧。”


    朱溫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道:“後會有期!”說罷便走。


    這時周運也來與之道別:“魏兄,我要回師門複命了,就此別過,哪日你若來了茅山,我再款待你。”


    魏尺木一一送別,他先失一友,又別兩朋,最後聽到“後會有期”四個字不免又想到青龍、朱雀二人,再加上黃貞之事,頓時悲從中來,連綿不絕,當真落寞難言,寂寥非常。


    待好大一會兒,直到夜鶯啼柳,斜月臨窗,魏尺木方才收拾好了情緒,來與王鐸告辭,直奔青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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