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吉回來了。他的聲音從樓下遙遙傳來。當然,瑟貝爾是聽不到的。他的聲音讓我的四肢重又疼痛起來。


    “你看,我就是這個意思。”他說,“東西都在那具死屍下麵,我們抬不動那屍體。你是個警察,你是戒毒所的,一定知道該怎麽辦吧……”


    我啞然失笑。他確實幹的不錯。我複又望著瑟貝爾,她凝視著我,麵上是一個寧靜而堅決的神情,有著意味深長的深邃。


    “把我的臉蓋上,”我說,“然後遠遠的躲開。本吉把那個惡棍王子給我們帶回來了,快點。”


    她照我說的做了。犧牲品已經登上電梯,警戒地和本吉小聲說著話。我幾乎可以嗅見他鮮血的氣息,


    “事情真的像你說的這樣嗎?你們的房間裏隻有你和她兩個,沒有其他人了嗎?”


    啊,他可真是個美人,從聲音我就能判斷出他一定是個殺人犯。


    “我什麽都跟你說了,”本吉用最自然的語氣低聲說道,“你得幫幫我們,我不能讓警察到這裏來!”接著他又耳語道,“這可是一家高級賓館,我怎麽知道這家夥竟然死在這裏!我們用不著這東西,你把它拿走吧,隻要幫我們把屍體搬出去就行了。我告訴你——”


    電梯在我們這一層停了下來。


    “——那屍體可髒了,你看到了可不要嘔吐出來啊。”


    “嘔吐,”犧牲品低聲埋怨。他們的腳步擦在地毯上,發出柔軟而匆忙的聲音。


    本吉在口袋裏摸索著鑰匙,假裝找不到了。


    “瑟貝爾,”他警告,“瑟貝爾,開門。”


    “別去,”我低聲說。


    “當然不,”她的聲音柔如絲絨。


    大大的鎖孔開始轉動。


    “那麽這個男人是碰巧到你們這裏來的,之後又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身上還帶著這種東西,是嗎?”


    “啊,不全是,”本吉說,“你想跟我討價還價嗎,不,我希望你有始有終。”


    “瞧,你這個小滑頭,我才不是跟你討價還價呢。”


    “好吧,我也許應該報警的。我知道你,酒吧裏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什麽貨色。你經常在這一帶晃蕩。接下來你還打算幹什麽,殺了我嗎?”


    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男人鮮血的氣味充斥了整個房間。他的血管裏充滿了白蘭地和可卡因的毒素,使他變得遲鈍愚蠢。但這絲毫也不能影響我撕開他的喉嚨,享用他的美味。我幾乎難以自製,感覺自己的四肢都繃緊了,於是竭力克製自己鬆弛下來。


    “啊,她可真是一位美麗的公主啊,”他的視線肯定是落到了瑟貝爾身上。瑟貝爾沒有答話。


    “別管她,看這裏,就在被子底下。瑟貝爾,過來幫幫我,過來呀,瑟貝爾。”


    “在這底下嗎,你是說屍體就在這底下,而可卡因就在這具屍體身上?”


    “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本吉說,他肯定是邊說邊聳了一下肩。“看,你到底還有什麽可不明白的。你不是想要可卡因嗎,給你就是。我在你最喜歡的酒吧裏會討人喜歡的。過來,瑟貝爾,這個人一會兒說他能幫忙,一會兒又不幫了。典型的政府部門寄生蟲。”


    “你說誰是寄生蟲哪,孩子?”男人溫和而略帶諷刺地說,他身上白蘭地的馥鬱氣息更濃了。“你這小家夥詞匯量倒是不小。你幾歲了,孩子?你他媽的對這個國家了解多少,你難道總是穿著這身睡衣到處亂轉嗎?”


    “啊,是的,叫我阿拉伯的勞倫斯吧,”本吉說,“瑟貝爾,過來呀。”


    我不希望她過去。我希望她離得越遠越好。她果然沒有動,我感到非常高興。


    “我喜歡我的衣服,”本吉嘮叨著,點燃了一支芬芳的香煙,“我也可以穿的和這裏的孩子一樣,不就是藍色牛仔褲嗎?可是當穆罕默德還在沙漠裏的時候,我的同胞們就穿成這樣了。”


    “進步最重要。”男人聲音嘶啞地深深一笑。


    他邁著輕快的步子來到床邊,鮮血的醇香是如此濃鬱,我感到自己受傷肌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為它而張開了。


    我用最小的力量搜尋他心目中對於自我形象的認識——一個高個子的棕色眼睛男人,慘白的肌膚,麵容憔悴,棕色的頭發略有脫落,身穿閃閃發光的黑色意大利手工絲綢套裝,精美的亞麻襯衫上綴著鑽石袖扣。他此時非常不安,手指在身畔顫抖,幾乎搖搖欲墜,頭腦裏充斥著令人暈眩的幽默,冷嘲熱諷與瘋狂的好奇,亂作一團,眼睛貪婪而頑皮。但他整個人基本上是冷酷無情的,他的身體裏似乎天生就有吸毒者那種瘋狂的勁頭。他可以滿懷高傲地殺人,正如他滿心高傲地穿上那身王子般的套裝與腳下閃亮的棕色皮鞋。


    瑟貝爾走到床邊,她那純淨肌體上的甜美芬芳與他身上越來越濃重稠密的男子氣味混合在一起。但我將要品嚐的是他的鮮血,他的鮮血將成為我灼熱口中的果汁。我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幾乎想要在被子底下發出一聲歎息來,感覺自己的肢體將要因為痛苦的麻痹而抽搐起來了。


    這個惡棍在打量著這間屋子,從左到右來回端詳,傾聽著有沒有其他聲音,思忖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先在那漂亮的坐墊上坐一坐,或者在這豪華的旅館套間裏走上一走。他的食指猶自顫抖不休。我突然想到,他肯定是已經吸過了本吉帶出去的可卡因,現在則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更多。


    “啊,年輕的女士,你真美麗。”他對瑟貝爾說。


    “你希望我揭開這被子嗎?”她問。


    我可以嗅到他的高統黑皮靴裏插著一把小手槍,還有另一把槍插在他臂下的皮套裏,樣式奇異新潮,發出明顯而獨特的金屬氣息。我還能嗅到他身上現金的氣味,那股陳腐的臭味毫無疑問是來自破舊的鈔票。


    “過來呀,你這家夥?”本吉問,“你希望我來掀開被子嗎,那你就直說吧。你肯定會大吃一驚的,相信我吧!”


    “那底下肯定什麽人都沒有,”他冷笑一聲,“我們幹嗎不坐下來談談呢?這裏並不是你們的地盤,對不對,我想你們這些孩子們需要一些父親般的教導。”


    “他的身體被燒焦了,”本吉說,“你可別嫌惡心。”


    “燒焦了!”男人說。


    瑟貝爾的纖纖玉手猛地掀開了被子。冷空氣刹那間流過我的肌膚。我凝視著那個男人在我麵前退後,繼而咆哮一聲,扼住了他的咽喉。


    “為了上帝之愛的緣故。”


    我的身體一躍而起,像一個醜陋的木偶被繩索牽引一般追隨那豐盛的血泉。我撲打著他,艱難地扭曲著我傷痕累累的十指劃開他的脖子,並用手臂艱難地抱住他。鮮血從我的指甲劃開的傷痕中噴湧出來,我把舌頭湊上去吸食,長大嘴巴,露出獠牙,全不顧臉上的肌肉被扯得生疼。


    現在我擁有了他。


    他又高又壯,肩膀寬闊有力,寬大的手掌打在我身上很疼,但這也救不了他了。我擁有了他。我深深地吸入了第一口鮮血,簡直要昏厥過去。但我還不能昏厥,我的身體好像某種貪婪的動物觸角一般緊緊禁錮著他。


    他那瘋狂而絢麗的思想馬上就傳遞給了我,那是漩流一般不斷閃回的紐約風光,那些無心的殘忍與奇異的恐怖,由大量吸毒所引發的活力,快感與陰鬱的歡謔。我讓這些圖像席卷了我。我可不能讓他速死。我要吸幹他最後一滴血,讓他的心髒不停不停地跳動,啊,他的心髒可千萬不要停下來呀。


    記憶之中,我從未品嚐過如此強悍,如此甜美,如此鹹腥的鮮血;記憶中無法喚醒這樣的美味,這種絕對的狂喜。饑渴消除了,貪欲得到療救,所有的孤寂溶解在這火熱而親密的擁抱之中。而我那沸騰的,緊張的呼吸幾乎要把自己嚇壞了。


    我發出饕餮的可怖聲音,手指按撫著他的肌肉,麵孔緊貼在他豐澤的,散發肥皂香味的肌膚上。


    “嗯,我愛你,我絕不願傷害你,你感覺到了嗎,這是很美的呀,對不對?”我一邊大口吞咽著鮮血,一邊低聲對他說,“嗯,對,真甜美啊,比最好的白蘭地還好,嗯……”


    他又驚又疑,終於徹底放棄了,沉浸在我瘋狂的譫語之中。我撕扯他的脖子,拉大傷口,把動脈整個扯裂,鮮血複又噴湧出來。


    一陣劇烈的顫抖從我背上傳來,延伸到我的臂膀,臀部與雙腿。那是一種痛苦與快感交織的感覺。那灼熱生動的鮮血已經融入我每一根骨頭的骨髓,流到我幹涸肌膚的每一根纖維末端,使我的肌肉在焦枯的皮膚下麵隆起。更多,我必須吸到更多。


    “活下去吧,你不想死的呀,活下去吧,”我誘哄著,手指在他的頭發之間逡巡,感覺它們再度恢複為手指的樣子——剛才它們不過是翼龍幹枯的腳爪。啊,好熱,好像有火焰在全身燒灼,火焰在我燒焦的肢體上閃爍,他快死了,我快受不了了,高xdx潮已經降臨,但現在它已經退去,一陣巨大的,撫慰般的疼痛侵襲了我。


    我的麵孔在抽搐,一次又一次俯下身去,現在我的咽喉吞咽起來已經沒什麽困難了。


    “啊,是的,活下去吧,你真強壯啊,你真是太強壯了……”我低聲說,“嗯,不,別走嘛,現在不要走,還不到時候呢。”


    他的膝蓋彎曲了,我們兩個慢慢地倒向地板,我讓他和我一同慢慢翻過床欄,倒在我身邊。我們像戀人一樣糾纏著躺在一起。我還想要更多,此時我想要的比通常的胃口大的多。


    就連我還是貪婪的吸血鬼雛兒,每個晚上都需要兩三個犧牲品充饑的時候,也從未如此之深地從一個人身上吸食榨取。此時我連最黑暗的渣滓也不放過,把它們成塊地吸出來,在舌尖上溶化為甜蜜。


    “啊,你多麽珍貴,是的,是的。”


    但是他的心髒再也負擔不了。它的跳動變得遲緩,致命的緩慢。我在他的臉上咬噬,撕開他的額頭,扯開頭顱上鮮血淋漓的皮肉。這裏還有很多血呢,臉皮後麵,還有這麽多,這麽多的血。我吸吮他的纖維,直到它們變得蒼白,毫無血色,之後把它們像殘羹剩飯一樣拋到地板上。


    我還想要他的心髒和大腦。我曾經見過古老的吸血鬼們做這件事,我知道該怎麽做。我還見過來自羅馬的潘多拉撕開犧牲品的胸膛。


    我於是這麽幹了。我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完全恢複了原有的形狀,盡管還是呈現深棕的顏色。我的十指像致命的鏟子一樣僵硬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撕開了他的亞麻襯衫與胸骨,觸到他柔軟的內髒。我摸到了心髒所在的位置,於是學著潘多拉的樣子把它握在手裏。從裏麵啜飲鮮血。啊,還有那麽多血,真是太了不起了。我把它徹底吸成一團幹肉,之後扔在一邊。


    我靜靜地躺在他身邊,右手放在他的後頸上,頭顱俯在他的胸膛,粗重地喘息。鮮血在我身體裏翩翩起舞。我感覺自己的手臂和雙腿在抽搐,繼而全身痙攣,他那蒼白的死屍浮現在我眼前,模糊一片,整個房間仿佛都閃啊閃的。


    “啊,多麽甜蜜的兄弟,”我低聲說,“甜蜜的,甜蜜的兄弟。”我翻過身來,仰麵躺著,傾聽他的鮮血在我耳中咆哮的聲音,感覺它流過我的頭皮,刺痛我的麵頰與手掌。啊,真好,太好了,實在太過奢華的美味。


    “一個壞家夥,對嗎?”本吉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般遙遠。


    在那遙遠的另一個王國裏,應當有鋼琴的彈奏,小小的男孩們跳著舞。而他們就矗立在那裏,宛如兩個彩繪的剪影,矗立在遊移的燈光之下,凝視著我。那個來自沙漠的小混混叼著漂亮的黑色雪茄,吞雲吐霧,拍打著嘴唇,揚起眉毛。而那個女子仿佛飄在半空,堅決而若有所思一如既往,她鎮定自若,仿佛完全不可觸及。


    我坐起身,隻是用手扶了一下床就能站立起來了。我赤裸地站著,凝視著她。


    她的眼中泛起了一種深沉而豐富的灰色光彩,她回望著我,微微地笑了。


    “啊,多麽壯美。”她低聲說。


    “壯美?”我舉起手,把頭發向後拂去。“快,讓我照照鏡子,我很渴望,我已經再度感覺到渴望了。”


    已經開始了,這是真的。我在昏沉的震撼中望著鏡子。我曾見過我們之中的飽受傷害者,但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飽受傷害。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候我呈現深棕色,仿佛巧克力的色澤一般,蛋白石一般醒目的眼白上鑲嵌著紅棕色的瞳仁,胸前的乳頭如同兩粒黑色的葡萄幹,雙頰異常憔悴,胸部閃閃發光的皮膚之下,肋骨的形狀清晰可見。還有血管,血管仿佛在噝噝做響,像繩索一般遍布我的雙臂與雙腿。至於我的頭發,當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光澤,豐滿,完全是一樁青春和自然的慷慨賜予。


    我張開嘴,因為饑渴而疼痛。蘇醒的肌肉因饑渴而不住歌唱,不停詛咒。上千個本已粉碎而緘默的細胞此時仿佛都在為鮮血吟唱。


    “我還要更多,我還要。離我遠一點。”我快步從在我身邊手舞足蹈的本吉身邊走過。


    “你還想要什麽?我能為你做什麽,我去給你再找一個。”


    “不,我自己去。”我俯在犧牲品身上,扯下他的絲綢領帶,又解開他襯衫上的扣子。


    本吉馬上就過來解開他的腰帶,瑟貝爾跪倒下來脫掉他的靴子。


    “小心他的槍,”我警告,“瑟貝爾,離他遠點。”


    “我看見槍了,”她責備地說,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槍放在一邊,仿佛它是一條剛抓到的魚,會從她手裏滑脫出去一樣。她脫下他的襪子。“阿曼德,這些衣服太大了。”她說。


    “本吉,你有鞋子嗎?”我問,“我的腳很小的。”


    我站起身來,匆匆穿上襯衣,係扣子的速度使他們眼花繚亂。


    “別光顧看我,把鞋子找來。”我說著,穿上褲子,係上拉鏈。瑟貝爾用敏捷的手指幫我扣好皮帶。我盡可能地把它係緊。這樣就行了。


    她蹲在我麵前,衣裙如花,在她身邊美麗地散開,她把褲腿套在我棕色的赤腳上。


    我的手在他華麗的襯衫袖口裏顯得空蕩蕩的。


    本吉扔過來一雙黑色的鞋子,嶄新鋥亮,這個小人兒自己還沒有穿過。瑟貝爾為我穿上一隻襪子,本吉替我穿上另一隻。


    我穿上外套,一切就緒。血管裏甜美的歌唱停止了,疼痛再次侵襲,仿佛咆哮一般。我仿佛在火焰的細弦上艱難穿行,有一個巫女揮針猛烈地搖撼著那根細弦,讓我蹣跚顫抖。


    “高塔,我親愛的人,某些古老的,平凡的建築,不是這個年代的建築,別再想它了。”


    我滿懷厭惡地望著他青紫色的肌體。他躺在那裏,呆滯地望向天花板。柔軟的鼻毛襯托著他被吸幹的,慘白的肌膚,顯得異常的黑。張開的嘴唇此時血色全無,露出黃色的牙齒。胸毛暗淡無光,在汗水中糾結成一團,那個大洞裏麵本來應該是他的心髒。啊,根據我們的原則,這種罪惡的證據不能被凡俗的眼睛所見,必須馬上被毀滅。


    我彎下身去,把他心髒的殘骸放回胸腔那個大洞裏,把傷口捏合,並用手指揉搓。


    本吉氣喘籲籲地叫道,“看啊,愈合起來了,瑟貝爾。”


    “勉強吧,”我說,“他太冷,太空了。”我看著他,他的錢包,紙巾都在那裏,還有一個皮包,很多綠色的鈔票,用一個漂亮的銀夾子別著。我把它們都撿起來,把錢折疊起來放進一邊的褲袋,剩下的東西放進另一個褲袋。他還有什麽東西留下嗎?香煙,一把鋒利的彈簧刀,兩把槍,啊,對了,還有槍。


    我把這些東西都放進上衣口袋。


    我忍住惡心的感覺把他的軀體扶起來,這具蒼白的死屍身上猶自穿著可憐的絲綢短褲,佩帶著花哨的金表。我的力氣確實恢複了不少。他很重,但我可以輕易把他的身體扛在肩上。


    “你要做什麽,你要去哪裏?”瑟貝爾叫道,“阿曼德,別離開我們。”


    “你會回來的!”本吉說,“這兒,還有表呢,別把這個人的表也扔了。”


    “噓,本吉,”瑟貝爾低聲說,“我明明給你買過最高級的表,別碰他,阿曼德,我們現在能為你做什麽呢?”她靠近我,“看啊,”她指著那具屍體懸在我肘下的胳膊,“他還修過指甲呢,真奇怪。”


    “啊,是的,他很會照顧自己,”本吉說,“你知道,這塊表能值五千美元。”


    “別提那塊表了,”她說,“我們才不要他的東西。”她再度凝視著我,“阿曼德,你的麵容還在改變,你的麵孔正在豐滿起來。”


    “是的,它很疼,”我說,“等著我,替我準備一個漆黑的房間。我一吃飽馬上就回來。我現在必須進食。不住地進食,直到治好身上的傷口。替我開門。”


    “讓我先看看外麵有沒有人,”本吉忠實地衝出了門。


    我走進大廳,輕而易舉地扛著那具死屍,它那白色的胳膊垂下來不住搖晃,有時敲打在我身上。


    我穿著這肥大的衣服真是難看。看上去肯定像個瘋瘋癲癲的愛做詩的學生,衝到商店裏去買了些不合身的精美衣服和古怪的新鞋子,想要參加搖滾樂隊。


    “外麵沒有人,我的小朋友,”我說,“現在夜裏三點了,整個旅館的人都睡著了。如果我的理智沒有問題,大廳盡頭的那扇門是通往避火梯的,對不對,那裏也沒有人。”


    “啊,聰明的阿曼德,你可真讓我高興呀!”他眯起小小的黑眼睛,在鋪滿地毯的大廳無聲地跳躍,“把那塊表給我,”他低聲說。


    “不行,”我說,“她是對的,她很富有,我也是,而你也是。別像個乞丐一樣。”


    “阿曼德,我們會等著你的,”瑟貝爾在門邊說道,“本吉,快進來。”


    “啊,聽聽她的話,她多清醒!她怎麽說,‘本吉,進來’,啊,親愛的,你現在難道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嗎,比如說彈鋼琴之類的?”


    她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我也笑了。他們兩個是多麽奇怪的一對。他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在這個世紀裏,人們都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他們怎樣才能真正看到事實,開始尖叫。


    “再見,我的愛人,”我說,“等我回來。”


    “阿曼德,你一定要回來,”她的眸子盈滿淚水,“你答應我。”


    我感到眩惑。“瑟貝爾,”我說,“女人們怎麽總是等著聽到這句話,我愛你。”


    我離開了他們,走下台階,中間感覺那具屍體壓著肩膀有一點疼,於是換了一個肩膀扛著。這種痛楚一波一波地侵襲而來,冷空氣的刺激滾燙如沸。


    “進食,”我低聲說。那麽我拿他怎麽辦呢?他全身赤裸,可不能抬到第五大道上去。


    我把他的表摘下來,因為那是能夠表明他身份的唯一物證,我對這件惡臭的遺物感到有些惡心。我用一隻手拖著他,快步走過小巷,穿過一條僻靜的小街,來到另一條步行道上。


    我迎著冰寒的風疾行,沒有停下來注意冷濕的黑暗中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行人,也沒有試圖阻截在閃亮的濕瀝青馬路上緩緩行駛的車輛。


    幾秒鍾之內我就走過了兩個街區,找到了一個還不錯的小巷,有著高高的大門,用來在夜間阻擋乞丐,我很快翻過柵欄,把他的屍體扔到裏麵,看著它翻滾到行將融化的積雪裏去。我除掉了他。


    現在我要吸血。但現在沒時間玩我的老把戲了,沒時間把那些想要尋死,渴求我的擁抱,盲目地熱愛著遙遠的死亡之國的人吸引出來了。


    我得慢慢地蹣跚在街頭,穿著邋遢的絲綢外套和過長的褲子,長長的頭發披散在麵孔上。這可憐的,迷失的孩子非常容易招來惡人的刀子,槍彈和拳頭。


    這一招沒過多久就奏效了。


    第一個是一個醉漢,這不幸的人滿懷疑慮地跟隨著我,之後亮出閃光的刀子,想要一刀捅在我身上。我在一座建築的陰影裏把他撲倒,像老饕一樣開懷痛飲。


    下一個是一個普通的絕望青年,滿身流膿,非常痛苦,他曾經殺了兩個人,隻是為了得到他所渴求的海洛因,就像我渴求他身體裏的鮮血一樣。


    這一次我喝得就慢多了。


    我身上最深的傷口開始慢慢地愈合,發癢,搏動。但是饑渴卻仍然難以抑製。我的內髒因為饑餓而攪動,疼痛難忍,雙眼也感覺刺痛。


    但這冷濕的城市裏充滿了怨憎而空曠的噪聲,比我的光輝還要閃亮。我可以聽到好幾個街區以外的聲音,高高的建築中電子喇叭裏傳來的聲音。我可以聽見雲層中無數明亮的星星安詳閃爍的聲音。


    我幾乎已經恢複原形。


    那麽下一個會是誰呢,我想,在這黎明之前貧瘠絕望的時分,積雪已在變暖的空氣中漸漸消融,霓虹的光輝一盞盞暗淡下去,破舊的報紙在寒風中像森林裏經霜的落葉一般飄零。


    我本來把第一個犧牲品身上所有的值錢物品都帶在身邊,現在把它們都扔在街頭的垃圾桶裏。


    最後一次殺戮,是的,求求你,命運,把最後一個犧牲品賜給我,趁現在還有時間。他果然來了,這個被詛咒的傻瓜從一輛車上走下來,有個開車的人在車上等著他,車上沒有其他人在。


    “你為什麽走了這麽久,”最後那個開車的人說。


    “沒什麽,”我說,我走到他的朋友身邊,靠近他,看著他,他們兩個一樣的惡毒且愚蠢。他伸出手,但太晚了。我把他拋回車內的皮革座椅上,愉快地開懷暢飲,那是一種純粹的,甜美而瘋狂的快感。


    我慢慢地在夜色中行走,伸開雙臂,雙眼直直地凝視天空。


    街道上星星點點的燈火照亮了夜的熔爐,大地上湧現起絲絲純白的水汽。灰色的人行道上有閃亮的廣告牌,帶來某種奇妙的現代感覺。


    路邊幼小的樹上生長著經年不落的葉子,好像在夜晚用亮綠色彩筆畫上去的一般。細弱的樹幹在哭泣的風中欹斜。到處都是花崗岩的大廈,高聳著幹淨整飭的玻璃大門,裏麵盡是些流光溢彩的豪華大廳。商店的櫥窗裏陳列著閃爍的鑽石,光滑的皮毛和剪裁得體的時裝與衣袍,被穿在頭帶假發,沒有臉麵的模特蠟像身上。


    大教堂漆黑一片,靜寂無聲,古典樣式的房梁上結滿冰霜,那天早晨我走向太陽的那片人行道早已被打掃幹淨。


    我踱到那裏,閉上眼睛,或許是想要找回我所有的疑問與熱情,以及那些勇氣與光輝的期望。


    然而在我腦海中清晰閃耀的,竟然是《熱情》那質樸的旋律,它穿透夜晚黑暗的空氣,來到我的身邊。憤激,轟鳴,往複,這非凡的音樂在召喚我回家。我追隨了它。


    旅館大廳裏的時鍾指向六點。冬天的夜晚就要像曾經禁錮我的寒冰一般消逝。大廳裏無人的長桌在緘默的晨曦中微微泛起光澤。


    在牆上鑲嵌著羅可可風格的金框的鏡子裏,我看到了自己的形容——蒼白如蠟,完美無瑕。啊,陽光與冰雪曾經交替折磨著我,白日裏曾忍受陽光憤怒的炙烤,到了夜晚又被無情的風雪掩埋,但此時我的肌膚上卻沒有留下絲毫燒傷的痕跡,在這愈合得天衣無縫的肌體上,沒有一絲一毫痛苦折磨的痕跡。我複原了,我恢複了,仍然是那樣閃亮的潔白指甲,卷曲的睫毛映襯著清澈的棕色眼瞳,身上穿著肮髒而不合身的華麗服飾,完全是過去那個粗魯的小小天使的模樣。


    我從未如此刻一般對自己年輕的容顏,光潔的下頷與柔軟細致的雙手心存感激。但我更應該感謝那些古老的背生雙翼的神祉們。


    音樂在我頭頂莊嚴地繼續,充滿著悲劇性色彩,但卻富於活力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我如此熱愛它。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有誰曾經如她這般彈奏這一樂章,每一個音節都如此清新,仿佛是眾多鳥兒傾盡它們的全部生命同聲歌唱。


    我四下張望,這裏真是一個美麗奢華的地方。有著古老的牆壁和深深的椅子,一串串鑰匙


    被掛在牆壁上古舊的黑木盒子裏。


    大廳中央有一張黑色大理石圓桌,上麵醒目地擺放著一大瓶花束,這無疑是這種過時的紐約旅館的標誌。我繞過花束,從中抽出一支粉紅色的百合,它有著豔紅色的花芯,卷曲的花瓣漸漸變淡,到了邊沿成為嫩黃的顏色,我靜靜地走上避火梯,走向我的孩子們。


    本吉給我開了門,而她沒有停止演奏。


    “你看上去好極了,天使。”他說。


    她繼續彈奏著,頭顱隨著音樂的節奏自然美好地搖擺。


    他領我走過一串石膏裝潢的內室,到處都懸掛著織錦壁毯,擺放著用古老金線刺繡的華美靠枕。這真是太奢華了,我低聲說,我所需要的隻不過是黑暗。


    “但這是我們僅有的東西,”他微微聳肩。


    他已經換上一襲嶄新的白色亞麻長袍,上麵點綴著精美的藍色條紋。我在阿拉伯地區經常看到這種樣式的衣服。他還穿著白色長褲和棕色涼鞋,嘴上叼著小小的土耳其香煙,透過繚繞的煙霧偷偷看著我,


    “你把那塊表給我帶回來了,對不對?”他點著頭,一副可笑可愛的樣子。


    “沒有,”我把手伸進衣兜,“但是你可以拿著這些錢。啊,你的小腦袋關的可真緊,我也讀不出你的心思。那就告訴我,你把那個佩戴勳章,懷揣手槍的壞家夥帶到這裏的時候,有沒有人發現?”


    “除了他,我沒看見其他人。”他微微揮了一下手說。


    “我們是分別離開酒吧的,我這是一箭雙雕之計,我很聰明的。”


    “呃,是怎樣的呢?”我把那朵百合放進他的小手裏。


    “瑟貝爾的哥哥是從他手裏買到可卡因的,這家夥是唯一一個可能會想起她哥哥的人。”他輕聲笑了起來,把那朵百合簪在厚厚的左耳上,接著又把它拉下來,用手指玩弄它纖細的花冠。“我聰明吧,現在沒有人會介意她哥哥的去向。”


    “啊,當然,一箭雙雕,你說得對,”我說。“但我敢肯定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但你會幫助我們的,對不對?”


    “當然會。告訴你吧,我很富有,絕對可以掩蓋這件事。我非常有這方麵的天分。在一個遙遠的城市,我曾經擁有一座了不起的劇場,後來又擁有了一座島嶼,上麵蓋滿了漂亮的商店,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好像在很多領域,我都是一個強大的怪物。所以你永遠永遠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情了。”


    “你知道嗎,你實在是很美麗啊。”他揚起眉毛,擠了擠眼睛。把那支看上去很美味的香煙從嘴邊拿下來遞給我,另一隻手上還拿著那朵百合花。


    “我沒法吸煙,隻能吸血,”我說,“我是從書本裏走下來的真正吸血鬼。在光明的白晝需要絕對的黑暗。啊,天也快亮了,白天的時候你可不能打開這扇門。”


    “哈!”他調皮而喜悅地笑了起來,“我會告訴她的!”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凝視著起居室的方向。“我剛才說我們得幫你偷來一個棺材,可是她說不用,說你能想得到的。”


    “她說得對,這間屋子就已經足夠了,但我還是更喜歡棺材,我會想辦法的。”


    “你能把我們也變成吸血鬼嗎?”


    “啊,絕不,永遠不。你純潔地活在這個世上。況且我也沒有這種能力。這可是行不通的。”


    他又聳了聳肩,“那麽是誰創造了你?”他問。


    “我是從一個黑色的卵裏生出來的,”我說,“我們都是這樣的。”


    他嘲諷般地笑了。


    “好吧,你以後會慢慢知道一切的,”我說,“為什麽不相信其中最好的一麵呢?”


    他隻是微微一笑,吐出一口煙霧,近乎無賴般地望著我。


    琴音如飛瀑般濺落,迅捷的音符迸發出來,之後又迅速融化,如同冬天裏最後的纖細雪片,一落到馬路上就消逝無蹤。


    “我睡前可以先親吻她嗎?”我問。


    他抬頭,聳肩。“如果她不願意,就不會為你彈奏那麽長時間了。”


    我回到大廳,啊,多麽明朗的房間。牆壁上掛著精美奢華的法國風景畫,有著典型的蔚藍天空與金色雲朵,地上放著精致的中國花瓶,狹長古老的窗戶上,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從青銅欄杆上垂落下來,還有我曾經躺過的床,上麵堆滿了刺繡著古風肖像的床單和枕頭。我將它們一覽無餘。


    而她則是一切陳設之中最奪目的鑽石,她穿著白色的法蘭絨睡衣,手腕的部分綴著荷葉邊,裝點著繁複的愛爾蘭蕾絲。她在那流溢光彩的巨大樂器上以輕捷的手指準確無誤地彈奏,金發披散在雙肩上,熠熠生輝。


    我親吻她馨香的發卷,溫柔的咽喉,看到她露出女孩子氣的笑容,一邊彈琴一邊窺看我的舉動,還側過頭來蹭著我的衣衫。


    我的雙臂擁抱著她的頸項滑落下去,她溫柔地依靠著我。我擁住了她的纖腰,感覺她的雙肩隨著手指的動作在我溫暖的懷抱裏移動。


    我大膽地以低柔的聲音吟唱起她琴音的旋律,她也隨之哼唱起來。


    “《熱情》,”我在她耳邊低吟,我哭了,她太過潔淨,太過美麗,我不想把她和血液交換這樣的事情聯係起來,我轉過頭去。


    她前傾身體,樂曲疾風驟雨般的終章從她指下一瀉而出。


    靜寂突然降臨,和之前的音樂一樣,宛若水晶。


    她轉過身來擁抱著我,把我緊緊抱在懷裏,對我說出了那句話,在我這漫長的不朽者生涯中,從未有凡人曾經這樣對我說過:


    “阿曼德,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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