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在向我趕來。我這裏是離他們的大樓不遠的一棟廢樓,本傑明知道它的存在。我以微弱的心電感應請他帶來錘子和鶴嘴鋤,把我從冰裏刨出來,還要帶一條又大又軟的毯子把我包裹起來。


    我知道自己此刻輕如鴻毛。我痛苦地扭動雙臂,從透明的冰殼中掙紮出來,用爪子般的手撫摸著自己的頭發,確認它們已經長出來了,依然是那樣豐厚的紅棕色卷發。我舉起手來迎向光亮,接著感到自己的雙臂無法忍受那種滾沸般的痛楚,隻能任它們滑落下來,僵硬扭曲的手指再也無法移動。


    等他們來到的時候我必須念一個咒語,我不能讓他們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個幹癟的黑色怪物。不管我說出什麽樣的花言巧語,凡人們都無法忍受這種東西。我必須想法隱蔽自己。


    手頭也沒有鏡子,我怎麽能知道自己看上去究竟是什麽樣子,或者應當以什麽樣的麵貌出現才合適呢?我隻能夢想,夢想那些古老的,在威尼斯度過的歲月裏,我曾在裁縫鋪的鏡子裏攬鏡自照,充分了解了自己的美貌,還有我曾經通過窺看他人的內心,認識到自己的容貌所帶來的魅力;是的,我必須給他們一些暗示。


    我靜靜地躺著,望著細微的雪花飄落下來,結成柔軟溫暖的雪團,早先那種狂暴的風雪已經平靜下來。我不敢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追蹤他們的行跡。


    突然我聽到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遠處的大樓下層有一扇門被撞開了。我聽到他們跌跌撞撞的腳步從金屬台階上傳來,在這座大廈裏層層上升。


    我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它每跳一下,就使我感覺到穿徹全身的激烈痛苦,全身的血液仿佛要把自己灼傷。


    突然,通向頂樓的鋼鐵大門被撞開了。我聽到他們向我直衝過來。在四周大廈如夢似幻的微弱燈光下,我看到他們兩個小小的身影向我奔過來,她是個仙女般的女子,而他則是個十二歲上下的小男孩。


    瑟貝爾!啊,她連外套都沒穿就跑來了,頭發淩亂地披散著。本傑明還穿著他那件合身的亞麻長袍。但他們卻沒有忘記帶來一大塊天鵝絨毯子,用來包裹我。我得製造一個幻覺才行。


    讓我恢複為那個男孩,身上穿著最精美的綠色絲緞,以及綴滿華麗蕾絲的環領,讓我穿上絲襪和精致的靴子,讓我的頭發整潔光亮吧。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久久凝視他們全神貫注的蒼白小臉。他們矗立在飄浮的風雪中,如同一雙夜晚的幽魂。


    “啊,惡魔先生,你讓我們虛驚一場,”本傑明用極度興奮的聲音說,“看吧,你真美。”


    “不,你看到的不是真相,本傑明,”我說,“快動手吧,把我從冰裏挖出來,然後趕快把我包裹起來。”


    瑟貝爾雙手執著那把木柄鐵錘砸碎了冰層,本傑明用鶴嘴鋤左一下右一下地刨著冰渣,仿佛手裏拿著一台小型機器,冰渣四濺。


    寒風吹起瑟貝爾的長發,抽打著她的眼睛,雪花凝在她的眼睫上。


    我維持著自己製造的幻象——一個身穿絲緞的無助的孩子,空抬著柔弱的雙手,無力幫助他們。


    “別哭,惡魔先生,”本傑明宣稱,用雙手扳起一大塊薄冰,“我們會把你救出來的,別哭,現在你屬於我們,我們找到了你。”


    他把那一大片破冰扔到一邊,看上去已經被凍壞了,身體比冰還要僵硬,但仍然凝視著我,訝異地張開嘴唇。


    “惡魔啊,你在變色呢!”他叫道,伸出手來撫摸我製造的幻影麵容。


    “別這樣,本吉,”瑟貝爾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現在我可以看到她那勇敢而平靜的蒼白麵孔,盡管她是那麽的鎮定,但寒風還是使她的雙眼流下了淚水。她把冰屑從我的頭發中揀拾出來。


    我感到一陣可怕的寒顫,好的,把熱度降下去,讓眼淚流出來,我流出的是鮮血嗎?“別看我,”我說,“本吉,瑟貝爾,別看著我,快蓋住我的手。”


    她鎮靜而服從地轉開溫和的視線,抬起一隻手來握住薄薄的棉睡衣的領子,抵禦著寒風。另一個人則猶猶豫豫地看著我。


    “自從你來到我們身邊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她用最友善的聲音問道,“是誰把你害成這樣?”


    我艱難地吞咽著,繼續製造幻象。每一個毛孔都在努力,仿佛軀體不過是氣息寓居之地。


    “不,別再這樣做了,”瑟貝爾說,“這隻會使你虛弱,讓你更痛苦的。”


    “我能夠痊愈的,可愛的人,”我說,“我向你保證,我不會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很快就不會了。帶我離開這個屋頂就可以了。帶我離開寒冷,帶我到任何太陽不能照射到的地方,是太陽的光芒把我弄成這樣的。隻是陽光而已。請把我帶走吧。我還不能走路,連爬行都做不到。我是屬於夜晚的生物,把我隱匿在黑暗中吧。”


    “夠了,別再多說了。”本吉哭道。


    我睜開雙眼,隻看見一大片蔚藍包裹著我,宛如夏日的晴空突然降臨。柔軟的天鵝絨觸著我的身體,盡管觸在皮膚上還是有種燒灼般的痛感,但是因了他們殷勤的雙手,卻變得易於忍受。啊,有了他們的觸摸與愛,我可以忍耐任何事情。


    我感覺自己被托舉而起。我知道自己很輕,他們包裹住我的時候,那種無助的感覺異樣可怕。


    “我還不重吧,抬得動嗎?”我仰起頭來問道,我又能看到雪了,我想如果在努力一點,還能看到那些星辰,它們從遙遠的寰宇放射著光輝,照耀我們這小小的星球。


    “別怕,”瑟貝爾低聲說,嘴唇觸著天鵝絨毯。


    他們鮮血的氣息豐盛濃鬱,有如蜜糖。


    他們兩人用雙臂抬起我,從屋頂跑下去。我從那傷人的冰雪中擺脫出來了,永遠的自由了。我不能再去想他們的血了。我不能讓自己的貪婪傷害他們,這樣絕對不行。


    我們走下金屬階梯,一層層地轉彎。他們的足音在鋼鐵的台階上響亮地響起。我的身軀因為搏動的疼痛而顫抖。我可以看見頭頂的天花板,嗅到他們鮮血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席卷了我。我閉上眼睛,握緊被灼傷的手指,聽著它們發出的皮革摩擦般的聲音,並把指甲刺入手心之中。


    瑟貝爾在我耳邊說道,“我們找到了你,我們會把你抓得緊緊的,絕不放手。路不遠。啊,上帝,可是看看你的樣子吧,太陽把你傷害得多麽嚴重啊。”


    “看什麽看!”本吉頂嘴道,“快點走吧!你覺得這麽強大的惡魔先生竟然不能看穿你的心事?放聰明點,快走吧。”


    他們來到最底層,走向一扇被打碎的窗戶。我感覺著瑟貝爾的胳膊橫抱著我的頭頸和膝彎,本傑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已經沒有房間裏麵四壁的回音。


    “對,把他遞給我,我抱得動的!”他的聲音興奮得近乎狂熱,但是她抱著我爬過了窗子。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我那聰明的惡魔的腦子已經徹底耗盡了,我什麽也不知道,隻有痛苦與鮮血的氣息在我身體裏無休止地縈繞不已,繼而穿過一條黑暗的深邃長廊,從那裏我無法看到天堂的形狀。


    但那又是多麽甜蜜啊!這種顛簸的感覺,痛楚從燒傷的雙腿上傳來,而她的纖纖十指透過絨毯,無限溫柔地撫慰著我。這一切委實太過美妙。我再也不覺得痛苦,隻是覺得感動,這感覺覆蓋了我的麵孔。


    他們匆忙地走在雪地裏,鞋子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本吉有一次差點滑倒,發出了一聲大叫,瑟貝爾一把扶住了他,他才鬆了一口氣。


    天氣這麽冷,他們一定感覺很艱難吧。他們得快一點。


    我們來到他們下榻的賓館。門一開,尖銳而溫暖的空氣立刻向我們湧來。空曠的走廊裏回響著他們匆忙的腳步聲,我可以分辨出瑟貝爾輕盈的小小鞋子,以及本傑的涼鞋拖在地麵上的聲音。


    突然雙腿和後背傳來一陣劇痛,我感覺自己被折成兩截,膝蓋被抬到頭的位置,原來我們是上了電梯。我強忍住呼痛的聲音,這沒什麽。電梯裏充斥著舊電機的機油氣味,令人感到安心,它搖晃了一下,向上升去。


    “我們到家了,惡魔先生,”本傑低聲說,熱乎乎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小小的手隔著毯子緊抓住我,痛苦地撫摸著我的頭顱,“我們現在安全了,我們抓住了你,我們擁有你了。”


    接著是門鎖的聲音,硬木地板上的腳步聲,薰香與蠟燭的氣息,還有濃鬱的女子香水氣味,精美的器物隱隱煥發著光彩,斑駁的油畫繪在古老的畫布上,清新的百合盛開著美麗潔白的花朵。


    我的身體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床罩被掀開了,我頓時陷入絲綢與天鵝絨之中,身下的枕頭仿佛都要融化了。


    這正是我曾經以意識之眼偷窺的那個淩亂的閨房,她曾在這裏身穿白色的睡衣進入夢鄉,而現在她卻把這麽恐怖的一個家夥帶到這裏來。


    “別拉開毯子,”我說,我知道我的小朋友一定想這麽幹。


    他卻勇敢地把它輕輕拉開了。我掙紮著,用一隻痊愈的手和他爭奪,但我燒傷的手指幾乎不能彎曲。


    他們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他們的頭頂縈繞著光環與溫暖的氣息,這兩個脆弱的人兒啊,這憔悴的女孩如同瓷器一般精美,淤傷的痕跡已從乳白的肌膚上褪去;而這個小小的阿拉伯男孩,我現在知道他是一個貝都因人。他們無畏地凝視著我——一個人類眼中難以形容的醜陋怪物。


    “你的身體好亮啊!”本吉說,“你覺得痛苦嗎?”


    “我們該怎樣做呢,”瑟貝爾靜靜地說,仿佛害怕聲音大了都會傷害到我。她把雙手掩在唇上。她有著一頭淡金色的的長長直發,此時我可以看見若幹淩亂的碎發在光下微微顫動,她的手臂都快被外麵的寒冷凍青了,身體微微顫抖著。可憐而無用的人兒啊,她真美。她穿著被揉皺的薄薄的白色純棉睡衣,上麵繡著碎花,裝點著薄薄的蕾絲,這真是適宜處子的衣飾。她的眼中充滿同情與憐憫。


    “你隻需了解我的靈魂,天使,”我說,“我是一個邪惡的生靈,上帝不願接受我,甚至魔鬼也將我棄絕。我奔赴太陽,以便讓他們得到我的靈魂,這本是一件好事,我並不畏懼地獄之火與痛苦的折磨。但這裏是大地,大地竟成為囚禁我的煉獄。我不知道這之前自己是怎樣來到你們身邊的,我不知道之前是什麽力量讓我在那個時刻來到你們的房間,那時死亡的陰影曾經籠罩在你們頭上。”


    “啊,不,”她恐懼地低語,雙目在燭光幽微的房間裏閃閃發亮,“他絕不會殺害我們。”


    “啊,他會的!”我和本傑明異口同聲地說道。


    “他喝醉了酒,什麽都做的出來,”本吉忿忿地說,“他那雙大手又笨又狠,他什麽都幹的出來,上次他不是把你打得半死,讓你在這張床上足足躺了兩小時,一點也動彈不得嗎?惡魔先生難道會平白無故的殺死你的哥哥?”


    “我想他說的是實情,可愛的姑娘,”我說,說話真費力啊,每個字仿佛都是從胸腔裏強擠出來的。在瘋狂的絕望之中,我突然想要照照鏡子。我掙紮著從床上爬起,痛苦而僵硬地移動著身體。


    兩人頓時驚慌失措。


    “別動,惡魔先生,你別動啊!”本吉懇求道,“瑟貝爾,絲綢,把你那些綢巾都拿出來包紮他。”


    “不用!”我低聲說,“用毯子蓋住我,如果你們想看著我的臉,可以把它露出來,但是遮住我身體的其他部位吧,啊……”


    “怎麽啦,惡魔先生,告訴我。”


    “把我抬起來,讓我看看自己的樣子,扶我站在穿衣鏡前麵。”


    他們迷惑地陷入了沉默,瑟貝爾長長的金發直直地披散在豐滿的胸前,本傑咬著小小的嘴唇。


    整個屋子充斥了色彩。牆壁上貼著蔚藍的絲綢,我身邊的枕頭垂著金色的荷葉邊,上麵布滿精美的刺繡,枝型燭台微微搖曳,燭火流光溢彩。我仿佛能夠聽到燭台上的玻璃飾物相撞發出的歌聲。在我那虛弱而瘋狂的心目中,仿佛從未目睹過如此簡樸而又輝煌的景觀,恍若多年來被我遺忘的,白晝之下的世界光明而壯麗的景色。


    我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勾勒這間屋子的形貌。我深深吸了口氣,勉力不去注意他們的鮮血散發出來的芬芳,轉而想著那甜美潔淨的百合馨香。“能給我看看那些花兒嗎?”我低聲說。我的嘴唇有沒有焦裂,他們能看到裏麵的獠牙嗎,我的牙齒有沒有被烈火烤黃呢?我飄浮在一片絲綢之上,宛如身在夢鄉。安全了,我現在安全了。百合花近在咫尺,我伸出手去觸摸那柔嫩的花瓣,淚水流下了我的臉龐,它們是純粹的鮮血嗎?最好不要吧。但我聽到本吉坦白地發出了驚歎,而瑟貝爾用溫柔的聲音製止了他。


    “我想,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還隻是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我說,“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時真的太年輕了。我的主人是個多情的人,他不相信我們是邪惡的生靈,他認為我們可以靠吸食惡人的鮮血為生。如果不是當時我快要死了,他也不會這麽早就把我變成吸血鬼。他希望我了解世情,做好準備。”


    我睜開雙眼,他們仿佛被魘住了!他們再度看到了我曾經的男孩樣貌。其實我並不是故意這樣做的。


    “啊,多麽英俊,”本吉說,“多美啊,惡魔先生。”


    “小家夥,”我歎道,感覺自己製造的微弱幻象業已崩潰,“從現在開始叫我的名字吧,我不是什麽惡魔先生。我想你是從巴勒斯坦的希伯來文中學到這個詞的。”


    他笑了,當我的幻象消失,恢複為可怕的形狀時,他已經不再畏縮。


    “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說。


    我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曼德,”瑟貝爾說,“告訴我們,我們能做些什麽?如果你不需要綢巾的包紮,那讓我們給你上點藥膏吧,蘆薈,對,蘆薈能治療你的燒傷。”


    我輕輕地笑出了聲,不過是善意的笑。


    “鮮血就是我的蘆薈,孩子。我需要一個惡人,一個罪不容誅的家夥。你怎能找這樣一個人回來呢?”


    “他的血有什麽用呢?”本吉問道,他在我身邊坐下,依靠著我,仿佛我是一個迷人的標本。“你知道,阿曼德,你身上像瀝青一樣黑,好像用黑皮革做的。你就好像英國那些在沼澤中捉魚的人,身體外麵裹著一層發光的淤泥。看著你可真讓我毛骨悚然呀。”


    “本吉,住口,”瑟貝爾說,勉強壓抑住反感和恐懼,“我們得想想怎麽才能弄來一個壞人。”


    “你是認真的嗎?”他隔著窗望著她。她矗立在那裏,雙手闔為祈禱的姿勢。“瑟貝爾,這不算什麽,但是料理後事才是最困難的。”他轉向我,“你知道我們後來拿她哥哥怎樣了嗎?”


    她抬手掩住耳朵,垂下頭去。這種後事我自己曾經親手料理多次。聽上去不過是老生常談。


    “你真光滑啊,阿曼德,”本吉說,“但是我一定能給你弄來一個壞人。這委實算不了什麽,你想要一個壞人?那我們可得想個辦法。”他想我俯下身來,好像要直視入我的頭腦。我突然醒悟他是在盯著我的獠牙。


    “本吉,別離我這麽近,”我說,“瑟貝爾,把他拉開。”


    “可是我究竟做了什麽?”


    “沒什麽,”她聲音一沉,絕望地說,“他隻是餓了。”


    “把毯子掀起來吧,好嗎?”我說,“把毯子掀起來,看著我,也讓我望著你們的眼睛,讓你們的瞳孔做我的鏡子,我想看看自己的模樣究竟有多麽糟糕。”


    “嗯,阿曼德,”本吉說,“我覺得你瘋得厲害。”


    瑟貝爾俯下身來,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毯子掀開,露出我的身體。


    我開始讀她的心。


    簡直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


    完全如本吉所說,我是一具光滑而可怕的淤泥僵屍,垂落的頭上生著紅棕色的頭發,沒有眼瞼的棕色眼曈閃閃發亮,白色的牙齒整齊地生在裸露褶皺的唇後。皺巴巴的麵孔好像皮革一樣,上麵還有濃重的血淚一條條地流淌下來。


    我轉過頭,深陷入枕頭之中,感覺披巾再一次覆蓋了自己。


    “你們肯定受不了,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說,“但我馬上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你們不會同這個怪物一起生活太久的,如果你們和他在一起太久,簡直就能跟任何東西生活在一起了。不,以後就不會是這樣了。”


    “任何東西,”瑟貝爾說。她俯在我身上,“如果我把手放在你的前額上,你會感到清涼嗎,如果我撫摸你的頭發,你會感到我的溫柔嗎?”


    我用一隻眼睛瞄著她。


    她那細長瘦削的頸項使她平添某種楚楚動人,令人憐惜的美,而rx房則高聳豐滿。在滿屋溫暖美好的燈火照耀下,我看到那架鋼琴。她那纖長溫柔的十指曾馳騁在那些琴鍵上麵,我可以在心目中栩栩如生地回憶起熱情奏鳴曲激蕩的樂聲。


    這時突然傳來一連串輕快的劈啪做響,接著是上等煙草濃鬱的芬芳。


    本吉嘴上叼著黑色的煙卷,在她麵前晃來晃去。


    “我有個主意,”他用雙唇抿了一下口裏的煙卷,“我到街上去一趟,馬上就能遇見一個壞家夥,我告訴他我就住在這個旅館裏,和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流口水的醉鬼,但是已經瘋瘋癲癲,不省人事。我們販賣可卡因,但我不知道怎麽下手,所以需要他的幫助。”


    盡管身上疼痛,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這小小的貝都因人卻聳了聳肩,攤開雙手,吐了一口煙圈,煙霧環繞著他,宛如一朵魔幻的雲。


    “你怎麽想?這一手一定管用的。看吧,我非常擅長察言觀色。現在,瑟貝爾,你讓開,讓我來巧施詭計,把那個滿肚子壞水的家夥誘入陷阱,帶到這張床邊來,他一低頭,我就伸腿絆他一跤,他一倒下就正好落到你懷裏,阿曼德,你覺得怎樣?”


    “如果出了差錯呢?”我問。


    “那就讓美麗的瑟貝爾照著他的後腦勺來上一錘。”


    “盡管你們的主意也非常不錯,”我說,“我卻有個更好的主意。你可以告訴他,可卡因都裝在被單下麵的小塑料袋裏麵,如果他不信,一定要自己親眼過來看看,那麽我們美麗的瑟貝爾就把床單掀開,一看到床單下麵的東西,這家夥一定會嚇得渾身發軟,乖乖就範。”


    “就這樣!”瑟貝爾拍手叫道,淺色明亮的瞳孔瞬間放大了。


    “完美。”本吉讚同道。


    “但是要注意,別把警察惹來。如果我們手裏有一點那種邪惡的白粉作為誘餌就好了。”


    “我們有,”瑟貝爾說,“我們正好有一點,是從我哥哥口袋裏掏出來的。”她仔細地俯身望著我,不是在觀察我,而是在從她那柔順的思想中苦苦思慮著這個計劃。“我們把他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拿走了,這樣他們就不能從他身上發現任何線索了。紐約城裏總是有那麽多棄屍。當然啦,把他拖出去可費了我們好大力氣。”


    “但是我們擁有了那種邪惡的白粉,”本吉拍著她的肩膀說,接著有片刻離開我的視線,拿回來一個扁扁的銀白色煙盒。


    “拿過來,讓我聞聞裏麵是什麽,”我說,我能看出他們兩個其實並不確定。


    本吉撕開了那個銀色盒子的蓋子。裏麵是一個小小的塑料袋,疊得極其整齊,裏麵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種粉末的氣味。我不必用自己不辨甘苦的舌頭去品嚐它。


    “很好,倒出一半來,把這個銀盒子也留下,要不然也許某個蠢貨會因為貪圖這個東西殺害你。”


    瑟貝爾嚇得發抖,“本吉,我和你一起去。”


    “不,這樣才不明智呢,”我說,“沒有你在旁邊,如果出了什麽事他可以很快地逃跑。”


    “啊,你說得對!”本吉說著,抽了最後一口煙,把煙頭在床邊的玻璃煙灰缸裏熄滅,那裏已經有十幾個白白的小煙頭了。“我告訴她好多次,我總是在半夜裏叼著煙出門去。她從來不聽。”


    他不等我們做答就走出門去。我聽見水聲。他衝走了一半的可卡因。我把視線從身邊溫柔而充溢鮮血的守護天使身上移開,緩緩環視著房間。


    “總是有這樣天性善良的人,”我說,“他們樂於幫助別人。你就是其中之一,瑟貝爾。隻要你在生一日,我的心靈就會永遠不安。我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永遠守護著你,以此作為我的報答。”


    她笑了。


    我感到震撼。


    她那瘦削的臉龐上,形狀優美的淡色雙唇綻放出最美最有活力的笑容,仿佛忘記了遭受過的所有痛苦。


    “你會做我的守護天使嗎,阿曼德?”她問。


    “永遠。”


    “我要走了,走到夜色之中。”本吉宣布,劈啪一聲,他又點著了一根火柴,他的肺一定早已被熏個焦黑。“但是如果找來的那個混蛋又髒又臭,又或者——”


    “對我來說不算什麽。有血就可以了。把他帶來就好。別想著玩用腿把他絆摔的花招。耐心地把他帶到床邊來,一旦他掀開單子,瑟貝爾,你就趕快把它蓋回去,本吉,你用全力推他一把,這樣他正好絆在床邊,落進我的懷裏。我就能夠掌握他了。”


    他向門邊走去。


    “等等,”我低聲說。在貪婪的驅使之下,我都在想些什麽啊。我仰頭望著她寧靜而微笑的臉,接著轉向他,那叼著黑色雪茄,吞雲吐霧的小家夥。他要在這寒冷的冬天出門去,身上隻穿著一件帶兜帽的袍子。


    “不用等,我們一定要做這件事。”瑟貝爾圓睜著雙眼說,“本吉一定能找回來一個非常壞的家夥,對不對,本吉。一個壞得想要搶劫你,殺害你的家夥。”


    “我知道該去什麽地方,”本吉笑著說,但是笑容微微有一點扭曲。“我回來之前你們兩個不妨就玩牌吧。把他蓋上,瑟貝爾。別看著時間,別為我擔心!”


    他走出去,重重地帶上了門,沉沉的大鎖在他身後自己鎖上了。


    馬上就來了。鮮血,稠密鮮紅的血。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那樣灼熱而珍貴,整整一個人的鮮血,馬上就來了,再過一會兒就來了。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再一次環視著房間四周層層褶皺,垂落地麵的天藍色窗簾,以及地毯上繡著的橢圓卷曲的玫瑰花環。還有她,這凝視著我的女孩,她的笑容甜美單純,仿佛夜晚的罪惡對她毫無影響。


    她跪倒在我身邊,親昵地靠近,再一次用纖細的手觸摸著我的頭發。裸露而柔軟的rx房觸著我的胳膊。我讀她的思想,像看掌紋一般層層翻閱著她的意識:在約旦穀裏,夜風呼嘯,她的父母飛快地駕駛,想要擺脫濃墨般的黑暗,而對麵的阿拉伯司機開得更快。車頭燈瞬間撞在了一起。


    “我想吃迦百農海中撈上來的魚,”她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是我出主意到那裏去的。當時我們還要在聖地多呆一天。他們告訴我從耶路撒冷到拿撒勒要開好長時間的車,但是我說‘可他曾在水上行走過去’。那是我心目中最奇妙的故事。你知道那故事嗎?”


    “我知道。”我說。


    “他曾經在水上行走,好像忘記了門徒們就在身邊,其他人也或許能看到他。門徒們在船上,忍不住高呼‘主啊!’把他嚇了一跳。多奇妙的奇跡啊,好像一切都出自……意外。是我想要去的。是我想要吃那海中的魚,彼得與其他人曾在那海水中打漁。是我做的。啊,我不是說他們的死都是我的錯,但這是我做的。我們回家以後,我就要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出了。唱片公司還要錄製現場專輯。你知道,我以前也錄過一張唱片,效果之好出乎每個人的意料。但那個晚上,那個從未發生的晚上,我本是要彈奏《熱情》的。


    “這對我非常重要。其他一些奏鳴曲我也非常喜歡,像《月光》,《悲愴》,但是隻有《熱情》……對於我非常重要。我的父母對此非常驕傲,而我的哥哥,他總是在為我爭取,時間,場地,最好的鋼琴,我需要的老師。是他讓其他人看到了我的才華,但是,當然,他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了這一點,我們在晚飯桌上討論這個話題,他應當過自己的生活,這樣繼續為我而工作下去,對他自己完全沒有好處。但他說在將來的日子裏我還會需要他的。我現在還想不到,他會我安排好錄音,演出,曲目,還有日常的花銷。經紀人都不可靠。他說我想不到我自己將會多麽走紅。”


    她頓了一頓,把頭轉向一邊,麵孔誠摯而依舊單純。


    “這並不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她說。“我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他們都死了。我不願出門,不願接電話,不願再彈其他曲子。不願再聽他說話。不願再計劃任何事情。我不想吃飯,不想換衣服,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彈奏《熱情》。”


    “我能理解。”我溫柔地說。


    “他把本吉帶回來照顧我。我總是在想這是怎麽回事。你知道,我覺得本吉是被買回來的,用冰冷的金錢買回來的。”


    “我知道。”


    “我想就是這麽回事,他說他不能離開我,哪怕是放我和大衛王在一起也不行。我們住在這個旅館——”


    “是的。”


    “——是因為他說我總是赤身裸體地站在窗前,或者不讓女傭進我的房間,還在半夜裏彈琴,攪得他沒法睡覺。於是他找來本吉照顧我。我愛本吉。”


    “我知道。”


    “我總是聽本吉的話。他從來也不敢打本吉。直到後來他開始傷害我。你知道,先是打我耳光,後來又用腳踢,還抓我的頭發。他用一隻手拖著我的頭發走,把我推到地板上。他經常這樣,但他不敢打本吉。他知道如果打了本吉,我就會尖叫不停。有時候本吉也會迫使他住手,不再打我。但我不確定,因為我那麽暈眩,我的頭被他弄得很疼。”


    “我明白,”我說。他肯定是打過本吉。


    她沉默了,靜靜地凝視著我,明亮的大眼睛裏沒有淚水。


    “我們很相像,你和我,”她俯視著我,低聲說道,把手放在我的麵頰上,用食指尖輕柔地撫摸著我。


    “相像?”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麽呀。”


    “我們是兩個怪物,”她說,“以及兩個孩子。”


    我笑了,但是她並沒有笑。她看上去如夢似幻。


    “我很高興你來了,”她說,“我知道他死了。你站在鋼琴這邊看著我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你站在這裏聽我彈琴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我很高興有人能夠殺死他。”


    “為我做一件事。”我說。


    “做什麽?”她問,“我願為你做任何事,阿曼德。”


    “到鋼琴那裏去,為我彈琴,就彈那首《熱情》。”


    “但那個計劃怎麽辦呢?”她有點吃驚地問道,“那個壞人就要來了。”


    “讓我和本吉來對付他,你不要回頭看,隻管彈奏《熱情》就是。”


    “不,請不要。”她溫柔地請求。


    “為什麽不呢?”我說,“你為什麽要加入到這麽可怕的事情裏麵來。”


    “你不懂,”她的瞳孔放大,“我隻是想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吸血鬼阿曼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妮·賴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妮·賴斯並收藏吸血鬼阿曼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