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星雲


    我並沒有死,無論如何都沒有死。我一醒來就聽到她的鋼琴聲,但是她和鋼琴都在遙遠的地方。在剛剛醒來的黃昏時分,疼痛特別劇烈,我傾聽著,尋覓她的鋼琴聲,克製自己不至於因為無法抑製的痛楚而瘋狂地叫喊起來。


    我被深埋入積雪之中,無法移動也無法視物。隻能通過意誌來看東西。我別無所求,唯願一死。我隻是傾聽她彈奏著熱情奏鳴曲,有時在幻夢中應和著她輕輕哼唱。


    在第一個夜晚和第二個夜晚,隻要她一彈起琴來,我就全心傾聽著她,她有時候也會停止數個小時,可能是睡覺了,我不知道。之後她就會重新開始一遍遍地彈奏。


    我聽著她彈奏第三樂章,直到能夠在心中默誦,她也一定是這樣吧。我了解她彈奏時的種種變化,我知道她的演繹方式獨一無二,無出其右。


    我聽見本傑明在召喚我,他那清脆的小小聲音,有一點紐約口音,異常迅速地說道,“天使啊,你還沒有處理完後事,我們該拿他怎麽辦呢?天使啊,回來吧,天使啊,我會給你雪茄作為報答的,我有很多上好的雪茄。回來吧,天使,我隻不過是開玩笑的,我知道隻要你願意,你有的是雪茄。但這確實非常麻煩啊,你把這具死屍扔在這裏了,天使啊,回來吧。”


    我連續幾個小時隻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對其他的響動充耳不聞。我的心誌還很虛弱,不能透過他們的眼睛讀出他們的心思。不,那種力量已經離我而去了。


    我靜靜地躺在那裏,知道自己全身都被陽光燒傷了,整個身體仿佛都被掏空了,意誌和心靈也已經死去,隻有對他們的愛還留存著。這很簡單,是不是,在最黑暗的悲慘之中,愛上兩個陌生人,一個瘋女孩和一個淘氣的城裏男孩。好極了,一切都結束了。我這五百年的痛苦曆史終於要落下帷幕了。


    有的時候隻有這座城市在同我談心,這笑語喧嘩的紐約城,車水馬龍永遠如川流不息,盡管被埋葬在深深的大雪之下,我依然能夠聽到人聲鼎沸,層層迭起,人類的生命在我上麵的城市裏一刻不停地湧動,在堪稱當代奇觀的高樓大廈裏麵生生不息。


    我能夠感知到那些事物,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分辨它們。覆蓋在我身上的雪愈來愈厚,愈來愈硬,我真不明白這樣的冰雪怎麽竟然能使我避開陽光的照射。


    是的,我想我必須一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想起萊斯特拿著的麵紗,我想起他的麵孔。但是我心中的熱忱已經不再,希望亦舍我而去。


    我想我會死的。日複一日,我早晚會死的。


    但是我沒有。


    在這城市的底層,我還聽到同類們的聲音。我其實並沒有刻意去傾聽他們,所以我聽到的也並不是他們的思想,而是他們的聲音。萊斯特和大衛在那裏,他們以為我死了,並且為我深感哀悼。但是更大的恐懼折磨著萊斯特——朵拉把聖紗公諸於世,整座城市現在擠滿了善男信女。教堂裏擠滿了人,場麵簡直要失控了。


    其他不朽者們也來了,有時是那些年輕力弱者,有時候那些最古老,最恐怖的吸血鬼也趕來這裏,想要親睹這個奇跡。他們在夜晚時分潛入教堂,混在凡人信徒之中,用瘋狂的眼睛凝望那麵聖紗。


    有時他們也說起那可憐的阿曼德,勇敢的阿曼德,或者什麽聖阿曼德,就在這座教堂門口,他把自己奉獻給了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從而永垂不朽!


    有時候他們也會做和我同樣的事情。在太陽升起的時刻,我能夠聽到他們做著最後絕望的祈禱,等待那致命的陽光。他們比我更恐懼嗎?他們也想在上帝的懷抱中安憩嗎?他們是否也會在和我一樣的痛苦中大聲叫喊,是否也會經曆那種難以忍受而又無法擺脫的燒灼,他們是否也會像我一樣迷失,殘骸散碎在街頭小巷或是遙遠的屋頂。不,無論他們的命運如何,他們隻是來了又去。


    整件事情是多麽蒼白,多麽遙遠啊。我為萊斯特感到悲傷——他竟然費心為我流淚,而我還在這裏等死。我遲早會死的。當我躍向太陽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麽並不重要。我就要死了。就是這樣。


    我聽見電波的聲音劃破落雪的夜空,講述著那樁奇跡,基督的麵孔浮現在一塊亞麻紗布上,它能夠治愈疾病,把其他布匹放在上麵,就能複印出同樣的痕跡。之後又是牧師與懷疑者們展開的辯論,實在是吵得要命。


    我的意識一片虛無,我痛苦,我全身燒灼,甚至無法睜開眼睛,因為我一睜眼,睫毛就把眼球刺得疼痛難忍。在黑暗中,我隻等待著她。


    或早或晚,她那美妙的音樂總會響起。每一次都有著某種全新的,令人驚異的變奏。每當音樂響起,我就什麽也不在乎了。渾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前景如何,也不介意萊斯特和大衛會怎樣。


    大約是到了第七個晚上,我的感官方才完全恢複,才能夠理解自己下墮的可怕處境。


    萊斯特走了,大衛也走了。教堂關閉了,我聽到凡人們低低議論著說,聖紗已經被帶走了。


    我可以聽見整個城市裏所有人的心聲,一片令人無法忍耐的嘈雜。我把它們拒斥在自己的聽覺之外,不希望自己的心念被任何流浪至此的不朽者得知。如果碰巧有某個陌生的不朽者來把我救出來,那可真讓我受不了。一想到自己將要看到他們的麵孔,聽到他們提出問題,對我進行關懷或者報以無情的冷漠,我就覺得受不了。我寧願把自己隱藏起來,蜷縮在自己破碎燒焦的肉體裏麵,也不能被他們發現。但是我能夠聽到他們的聲音,周圍還有人類的聲音,同聲議論著奇跡,救贖,以及來自基督的愛。


    另外,我還得好好想想自己目前的困境,以及造成這樣處境的原因。


    我正躺在一個屋頂上。自從落下來以後就一直躺在那裏,但並未如我所願,暴露在天空與日光之下。相反,我的身體落在房頂的一塊金屬護板後麵,正好在一塊破損生鏽的懸梁下麵,它的上麵落滿了厚厚的積雪。


    我是怎麽落到這裏來的?我不知道。


    憑著我自己的意誌,以及早晨的陽光在我的血液裏引發的初次爆炸,我曾經向上飛升,達到了我所能升騰的極限。幾個世紀以來,我已經知道應當如何高高升起,但從來沒有試圖挑戰自己的極限。但是這一次,在赴死的熱情驅使之下,我用上了全部力量奔赴蒼穹。我一定是從最高的地方落下來的。


    我身下是一所廢棄的危樓,空無一人,自然也沒有任何燈光與溫暖。


    沒有任何聲音從空曠的金屬樓梯和破舊失修的房間裏傳出來。隻有寒風時常吹過的聲音,宛如一架巨大風琴的呼嘯,當瑟貝爾沒有彈琴的時候,我時常傾聽這個聲音,以此拒斥身下遙遙傳來的,城市的嘈雜喧囂。


    有時候也會有人來到房間的底層,這會引起我某種突如其來的痛苦渴望。或者會有什麽愚蠢的人來到房頂上,讓我抓住他,吸他的血,這樣我就有力氣爬出遮擋我的懸梁下麵,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之下。躺在這裏,陽光照不到我身上。隻有一束慘白的光線勉強透過積雪照耀在我的身體上,把我灼傷,然而一到夜晚,這新的傷口又漸漸痊愈。


    但是從沒有人來到這裏。


    死亡將會是非常,非常緩慢的。可能要等到天氣轉暖,冰雪消融的時候。


    盡管每一個早晨都在渴望著死亡,我也接受了現實。日複一日,我總會醒來,身上的灼傷有增無減,但卻一如既往,更深地被掩埋在暴風雪之中,從上百座高樓的無數閃亮的窗口,竟沒有人能夠看到我,獨自深埋在這廢棄的屋頂。


    有時四下裏一片死寂,瑟貝爾沉沉睡去,本吉也不再向我祈禱,或者站在窗邊同我說話,這是我最痛苦的時刻。那些時候,我總會想起當我下墮的時候發生的那些光怪陸離的事情,因為我沒有什麽別的可以憶起,我的思緒倦怠而支離破碎。


    那些事情是如此的曆曆在目,栩栩如生——聖索非亞大教堂,還有我親手掰碎的麵包。我了解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事情,但是很多東西我已經不能回憶起來,而且也無法形諸言辭,即便現在,當我試圖重新體驗當時的感受,把我的故事敘述出來的時候也不行。


    多麽真實,簡直觸手可及。我足下曾經踩著祭壇上的地毯,我曾經親眼目睹美酒的流淌,那隻鳥兒就在我麵前破殼而出,飛向天空,那蛋殼碎裂的聲音猶自縈繞在我的耳畔。我的母親曾經對我說過話,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但我實在不願再去想這些事情了。我不願再想了。我的熱情漸漸疲弱,終於舍我而去,正如那些與主人共度的威尼斯的夜晚,正如和路易攜手同遊的歲月,正如夜之島上醉生夢死的時光,正如同黑暗之子們在一起度過的漫長而可恥的數個世紀——那時我真是一個傻瓜,純純粹粹的傻瓜。


    我還想起聖紗,我想起天堂,我想起我曾矗立在祭壇上,親手主持奇跡般的聖體之禮。是的,我可以想起這一切。但是整件事情實在太過可怖,而我還沒有死,既沒有什麽蒙那克來請求我做他的幫手,也沒有基督從上帝無盡的聖光中向我伸出雙臂。


    還是想念瑟貝爾更能令我感到安慰,我想起她的房間鋪滿色彩明媚的鮮紅與蔚藍的土耳其地毯,懸掛著褪色陳舊的油畫,這一切在我心中如同基輔的聖索非亞大教堂一般栩栩如生。她轉過白皙的橢圓臉龐,凝視著我,蘊淚的靈動雙眸突然綻放出熠熠的光亮。


    終於有一個夜晚,我的眼睛能夠張開了,眼皮可以不再擋住眼球。於是我看到了覆蓋在我身上的厚厚的白色冰雪,我知道自己已經痊愈。


    我試著彎曲胳膊,發現自己竟然能夠輕輕舉起雙臂,覆蓋在身上的冰微微顫動,發出龜裂的聲音。


    太陽不能照耀到我,或者說不足以摧毀我身體裏麵超自然血液的強大力量。啊,上帝,想想看,五百年的時間裏,我在不斷變強,況且我本來就是吸了瑪瑞斯強大的血液而誕生,那深不可測的怪物,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力量。


    有片刻時間,我的憤怒與絕望無可解脫。身體上的劇痛亦到達了頂點。


    然而瑟貝爾開始了演奏,她又彈起了熱情奏鳴曲,於是一切對於我來說顯得無關緊要了。


    隻要她的音樂不停止,那麽一切都無關緊要。夜晚開始變暖,冰雪開始微微消融。附近似乎沒有其他不朽者出現。我知道聖紗已被帶到羅馬的梵蒂岡教庭。現在那些不朽者們應該沒有理由再到這裏來了吧?


    可憐的朵拉。晚間新聞裏說她的榮耀被從她身邊奪走,羅馬方麵要求檢查那麵聖紗。她所說的那個奇怪的金發天使的故事淪為街頭巷議,她本人也已經不在此地。


    在那熱血沸騰的瞬間,我的心跳隨著瑟貝爾的音樂而加快。在難忍的頭痛中,我施放了心靈感應術,這種感應仿佛是伸長的舌,是我肢體的一部分,讓它看穿那兩個凡人所居住的屋子,直視入本傑明的雙眼。


    透過一片美麗的金色薄霧,我看到了他們。我看到那掛滿油畫的牆壁,看到了我那位美麗的女子,身穿著蓬鬆的白色長袍和舊拖鞋,手指在鋼琴上辛勤地彈奏出流暢華美的音樂。而本傑明呢,這小小的人兒正憂心忡忡,蹙著眉頭,嘴裏叼著一支黑色雪茄,赤著雙腳來回踱步,搖頭晃腦地喃喃自語。


    “天使啊,請你快點回來吧。”


    我笑了,牽動了麵頰上的肌肉,感覺疼痛有如刀割。我關閉了心靈感應,任憑自己在漸強的鋼琴聲中入睡。當然,本傑明也感受到了某種東西,他的心誌不受西方常識的束縛,隱約感覺到了我的窺探,這就夠了。


    然後我感到了另一幅景象,異常尖銳,非同尋常,令人無法棄置不顧。我仰頭敲碎冰麵,勉力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遠處燈火閃亮的高樓。


    有些不死者來到這座城市了,他們在想念著我。他們離我很遠,離那座關閉的大教堂還隔著幾個街區。事實上,隔著遙遠的空間,我立刻就感覺到來者是兩個力量強大的吸血鬼,我認識他們,他們知道了我的死亡,並且為此深深哀悼,於是在第一時間趕到這裏。


    窺看他們是很危險的事。電光火石之間,本傑明或許隻會有微弱的感應,而他們卻可能會發現我。但是我覺得整座城市除了他們並沒有別的吸血者,我想知道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樣謹小慎微,躲躲藏藏。


    又過了一個小時,瑟貝爾不再彈奏,而那兩個強大的吸血鬼還在忙碌,我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我把超自然視線迫近他們,發現自己可以透過其中一人的眼睛看到另一人,但這個辦法在另一個人那裏就行不通了。


    原因很簡單,我定睛細看,發現我能夠看穿的正是桑提諾的眼睛,我那羅馬集會的舊主,桑提諾。而另一個人則是瑪瑞斯,我的締造者,所以我永遠無法看穿他的心靈。


    他們在一座巨大的官邸之中悉心打扮,兩個人都穿著時下紳士的打扮——藏藍西裝,白色翻領,絲綢薄領帶,並且各自理了時尚的發型。但是他們潛入一座建築,控製了所有企圖打攪他們的凡人,但那建築卻不是一座公司,而是和醫療有關。我一下就猜出他們是來做什麽的。


    他們漫步在這座城市的太平間裏。他們在沉重的公文箱裏堆滿資料,還迅速地從太平間裏把那些學著我的樣子走入陽光的吸血鬼們的殘骸從冰櫃裏拖出來。


    當然,他們是在清點我們族類暴露在世上的遺跡,並把它們收回去。他們是在收集遺物。他們抽出太平間裏棺材般的大抽鬥,傾倒不鏽鋼托盤,把屍體的殘渣放在閃亮的塑料袋裏。骨頭,灰燼,牙齒,啊,是的,還有牙齒。他們把這些統統倒進小塑料袋裏。還從檔案櫃上的一連串小格子抽屜裏取出包裹塑料的遺物和殘留物的樣本。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在冰屑中掙紮,它們刺痛了我。啊,平靜點,讓我看看。那不是我的蕾絲,我的蕾絲嗎?厚厚的威尼斯玫瑰點紗,邊緣被燒焦了,還有一些酒紅色的天鵝絨殘片!是的,他們把我這些可憐的衣服放進檔案櫃抽屜,現在又落入了這兩個吸血鬼的口袋。


    瑪瑞斯停頓下來,我則把頭顱和意誌都轉向一旁。不要看見我。如果你發現我並且趕到這裏來,我向上帝發誓,我要……我要怎樣?我現在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我連逃脫的力氣也沒有。啊,瑟貝爾,為我演奏吧。我一定得逃離這一切。


    但我想起他是我的主人,他不能追尋我的行跡,除非是借助他的同伴,桑提諾那微弱模糊得多的感覺。這樣一想,我的心就平靜多了。


    我從最近的記憶之中想念著她的音樂,想象著那些音符,想象出數個世紀以來的一些場景。我想象貝多芬正是為她寫下了這曲甜美的傑作——f小調第二十三號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想想吧,想想貝多芬。想想看,盡管我事實上對此一無所知,但我還是能夠想象,在某個寒冷的維也納的夜晚,他用羽毛筆潦草地寫下樂章,但自己卻無法聽見。他生活貧苦,隻靠菲薄的薪俸為生。我想著,微微地笑了,盡管這痛苦的笑使我的臉上流下了鮮血——他們給他抬來一架又一架新鋼琴,隻因為他的彈奏太有力了,太暴戾了,太猛烈了。


    而她呢,美麗的瑟貝爾,她定是他美麗的女兒。她那有力的手指亦令人驚怖的力度扣擊著琴鍵,如果他能穿越時空看到她,一定會感到高興的——在眾多狂熱崇拜他的弟子與膜拜者之中,居然還有這樣一位特別的瘋姑娘。


    那個夜晚,天氣開始轉暖。冰雪開始融化。是的,沒錯。我緊閉雙唇,微微抬起右手,這樣就可以移動右手的手指了。


    但我沒有忘記那兩個人,那對不相稱的夥伴。一個是創造了我的人,另一個則是想要置他於死地的敵手——瑪瑞斯和桑提諾。我還得再看看他們。於是我謹慎地將我微弱而敏感的心靈感應波送出去。有一個刹那,我看到了他們。


    他們站在大廈中心的焚屍爐前,把所有精心收集來的證據都投進火焰的血盆大口,火焰翻卷騰躍著吞噬了一切。


    多奇怪,他們難道不想用顯微鏡看看這些殘骸嗎?其實我們族類中的其他一些人已經這麽幹過了。但他們為什麽偏要看那些已經在地獄般的烈火中被燒焦者們的骨頭和牙齒,把它們放在玻璃切片上仔細觀賞,為什麽不從你自己蒼白的肌體中取出樣本呢?——你自己的手是可以奇跡般的痊愈的呀,就像我現在完全康複了一樣。


    我窺視著他們,地下室的牆壁在我眼前如煙霧般繚繞,環繞著他們,他們腦中有意識微弱的波束。我集中全力透視那片薄霧,於是看到了桑提諾,那粉碎了我唯一的青春歲月的人,他的麵孔柔和而充滿困惑。而我的舊主則麵帶希冀地凝視著那團火焰。“完事了,”瑪瑞斯用他那種寧靜而命令式的口吻說,他們彼此用優美的意大利語交談,“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事情要做。”


    “我們可以闖進梵蒂岡,把聖紗偷出來,”桑提諾說,“他們有什麽權利要求擁有這樣一樁東西。”


    我隻能看到瑪瑞斯外在的反應,他猛地搖頭,之後露出了他那彬彬有禮,泰然自若的笑容,“為什麽?”他似乎心無城府地問道。


    “那聖紗對於我們來說有什麽意義呢,吾友?你覺得它能讓他恢複神誌嗎?原諒我,桑提諾,你還太年輕了。”


    他的神誌,讓他恢複神誌。這一定是說萊斯特,不可能是在說別人。我冒著危險搜索桑提諾的心誌,讀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感到異常恐怖,但還是克製自己繼續窺看他們。


    萊斯特,我的萊斯特——他可不是他們的萊斯特,是不是?——我的萊斯特經曆了這場可怕的傳奇故事之後發了瘋,咆哮終日,被我們族類中的最年長者羈押起來,以便維持我們生存的平靜,讓他不能泄漏我們的秘密。他即將被毀滅,隻有我們最年長的吸血鬼才能完成這件事,沒有人能為他求情。


    不,不能這樣。我輾轉掙紮,感到痛苦的振顫,它們熾紅藍紫,閃耀著橙黃的光輝。自從墮落以來,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些色彩。我的意識恢複了,怎麽會這樣,萊斯特即將被毀滅!他被囚禁起來,就像數個世紀之前,我被桑提諾關押在羅馬的地下墓穴裏一樣。啊,上帝,這比太陽的烈火還糟,這比讓我動了殺機的那個野蠻的兄弟痛打麵頰紅潤的小瑟貝爾,把她從鋼琴旁邊拖開還糟。


    但這時我的偷窺導致了不良的後果。“我們快走吧,”桑提諾說,“我感覺有些不對頭,我說不上來,好像有某個人就在我們身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好像有某個和我一樣強大的家夥正在數裏之外傾聽我的足音。”


    瑪瑞斯看上去友善,好奇而毫無戒心,“今晚紐約是我們的,”他隻是說。接著他望著熔爐,麵上微微閃過一絲恐懼,“除非是某個執著於生命的魂靈,依然附在他生前穿戴的蕾絲與天鵝絨上。”


    我閉上雙眼,啊,上帝,讓我的意識關閉,讓它緊緊關上吧。


    他繼續說下去,聲音穿透我知覺之外柔軟的屏障。


    “但我從不相信這樣的事情,”他說,“我們自己就是某種類似聖餐的奇跡,你說呢?我們保有這命定的身體,從而成為某位神秘神祗的肉體與鮮血。這紅色的發絲與燒焦破爛的蕾絲說明什麽呢?他業已溘然長逝。”


    “我不能理解你,”桑提諾溫和地承認,“但如果你認為我從不曾愛過他,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們走吧,”瑪瑞斯說,“事情都做完了,所有遺留的痕跡都已經被抹去。但是你要以你那古羅馬天主教的靈魂起誓,你不會去偷那麵聖紗。此刻上百萬雙眼睛正牢牢盯著它呢,桑提諾,況且任何事情也沒有因此而改變。世界仍是這樣的世界,天堂之下,世界的每個角落仍然都有因饑餓而孤獨死去的孩子們。”


    我不能再冒險了。


    我轉過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在夜色中搜尋,尋找可能看到他們離開那座建築的凡人,借此得知他們的消息。但是這兩個人的撤退異常迅速隱秘,沒有人看到他們。


    我感覺到他們已經離開。很快,他們的呼吸與脈搏就消失了,仿佛乘風而去。


    又過了一個小時,我讓自己逡巡的視線回到他們曾經呆過的那個房間。


    四下裏一片靜寂,隻有那些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白色幽靈用咒語魘住的技師與守衛們,他們不得不停止手上可厭的工作,頭暈目眩地呆在那裏。


    一到早晨,人們就會發現這兩個竊賊偷走了不少東西。朵拉的奇跡就會遭到致命的中傷,從而在這個現代世界裏迅速失去光環。


    我感到痛苦;但我的雙眼流不出眼淚,隻能用嘶啞的聲音幹嚎。


    透過微微閃光的冰麵,我看到了自己的手,已經成為奇形怪狀的爪子,更像是某種被去皮燒焦的東西,黑色的表麵反射著光澤。


    之後我想起一件神秘的事情。我是怎樣殺掉了我那可憐的愛人的那個歹毒的兄弟的?這難道不是幻覺嗎?我向清曉的太陽直直升去,之後又墮落下來,卻竟然在那短暫的瞬間裏執行了可怖的正義?


    但是如果這一切難道沒有發生,如果我不曾親口吸幹那可怕的,複仇心重的兄弟,我的瑟貝爾和那小小的貝都因人,難道都隻是夢境?啊,不,這難道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夜色深沉,最糟糕的時刻來臨了。教堂彩繪的房間裏,鍾聲模糊地響起。車輪吱吱嘎嘎地碾在積雪上。我又抬起自己的手擊打冰麵,使它們劈啪破裂。我在碎玻璃般的冰渣中苦苦掙紮。


    純淨的群星璀璨地閃耀在我頭頂。多麽可愛啊,這些衛士般的透明星體,把它們金色的璀璨光芒徑直傾瀉下來,照耀四方,刺穿了冬夜彌散在空氣裏的的冷寒黑暗。一陣狂風呼嘯而過,衝過樓頂這片小小的冰晶峽穀——在這張被忽略的小床上還躺著一個被世界遺忘的魔鬼,他那偉大的靈魂與鬼鬼祟祟的眼睛猶自偷窺著從雲端照射下來的勇敢光亮。啊,小小的星啊,我曾經多麽仇恨你們,嫉妒你們竟能在那靜寂如死的虛空中還能保持頑強的決心,把目標貫徹到底。


    但那時候我什麽也不恨。我的痛苦淨化了一切無謂之事。我仰望著空中反射星輝的雲朵,在那個靜寂美好的瞬間有鑽石般的華光,我望著那純白柔軟的氤氳霧靄,在城市上空無邊無際地延伸,萬家燈火柔和地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照在從空中靜靜飄落的雪花上。


    大雪飄灑在我的麵孔,觸到我伸出的手,薄薄的雪片一落在我身上就融化為水滴。


    “這一次太陽即將降臨,”我低聲說,仿佛有個守護天使已經抱緊了我。“盡管我蜷在這個遮陽的罐頭盒子,陽光一定會穿透被我擊碎的頂棚,把我的靈魂帶到更加痛苦的深淵。”


    一個聲音抗議般地叫了起來,仿佛在祈求這一切不要發生。我想,這當然是我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了,為什麽還要自欺欺人呢?一想到還要再一次忍受那我曾自願承受德陽光燒灼的難言痛苦,我簡直都快發瘋了。


    但那不是我的聲音。那隻是本傑明在祈禱,我用意識的眼睛看到他跪在房間裏,而她則臥在柔軟淩亂的床褥間沉睡,宛如一隻成熟多汁的蜜桃。“啊,天使,惡魔,幫助我們吧,惡魔,你曾經來過一次,那就再來一次吧。你總是不來,我都生氣了。”


    離太陽升起還有多久,小家夥?我對著他那小巧如海貝的耳朵低語,仿佛我真的不知道一樣。


    “惡魔,”他叫道,“是你,你終於對我說話了。瑟貝爾,醒醒,瑟貝爾。”


    啊,但是弄醒他之前,你要好好想一想。這是個可怕的差事。我不再是你曾經見到的那個華麗燦爛的生靈,曾經為著她的美麗與你的歡樂,一口就吸幹了你敵人的鮮血。如果你決心前來報答我,就會看到一個怪物,或許隻會刺傷你無邪的眼睛。但是,小男人,如果你趕來幫助我,救援我,我將會永遠屬於你。因為我的意誌離棄了我,我孤單一人,我就要恢複了,我無法抑製自己。之前的歲月都算不了什麽,我感到非常恐懼。


    他爬起來,透過窗戶凝視著遠方,正是透過那扇窗子,我曾在短暫的夢中看到他那雙凡人的眼睛。但他卻不能通過那扇窗子看到我,我可是躺在遠處的房頂上,比他們兩個住的地方要低很多。他挺直肩膀,一本正經地蹙起好看的眉毛,看上去真像是從拜占庭壁畫中走下來的——一個比我還小的天使。


    “說吧,惡魔,我會趕來幫你的!”他宣布,握緊了小小的右拳,“你在哪裏,惡魔,你在害怕什麽我們不能克服的困難?瑟貝爾,醒來,瑟貝爾!我們神聖的惡魔回來了,他需要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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