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髯漢子向前一步,指了指吳修,“我們不殺你,但是可以把你打成廢人。”


    吳修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此刻不管說什麽都沒有必要。他對自己的選擇,說不上是值得還是不值得,他隻希望今天過後自己還能活著,還能活著生活在天水圍。


    胡髯大漢冷哼一聲,向前走去,身前的儒雅男子輕聲提醒道:“二弟小心,此人穴脈皆通,是個實打實的合脈境,軍中最能打磨體魄,他又是黑甲營伍長,不可輕敵。”


    短短的一個多月就是合脈境了?儒雅男子看著吳修,陷入沉思。


    胡髯大漢眯眼看著前方依舊默默佇立的吳修,神色多了份凝重。他走到離吳修五米處停了下來,問道:“你用什麽武器?”


    吳修道:“我有一把槍。”


    胡髯大漢點點頭,“那就開始吧。”


    吳修又說道:“它不在身上。”


    胡髯大漢打量著吳修,許久後才開口道:“我可以等你。”


    吳修便轉身向陳四風家走去。


    燈火已經熄滅,人們也都睡的香甜,吳修徑直走到方小雯睡的東邊廂房,推開門,拿起了放在門後麵的牛皮包裹,動靜不小,卻也沒能吵醒方小雯的美夢。借著月色,吳修看了一眼呼吸勻稱睡的深沉的方小雯,轉身出了門。


    院子裏,陳四道不知道是何時出現,她問道:“你要去打架?”


    吳修抽出兩把短槍,月色之下,泛著潔白如雪的銀色光芒,他點了點頭,說道:“等我出了院門,你去叫醒你哥和你嫂子,再去叫醒方小雯,帶上小虎從後門出去,往西北瑤寨跑,能不停下就不要停下。”


    “你呢?”陳四道問。


    雙槍合二為一,吳修雙手捧著槍身,月光之下,依舊嶄新如故。


    一股暴戾的氣息從心底開始來回激蕩,吳修低著頭,閉著眼睛,滿臉的痛苦神色,當他抬頭的瞬間,眼裏充滿殺氣,“我沒事。”


    他需要這種暴戾的氣息,需要這種嗜血的殺機。


    他為什麽不早早的離開天水圍,去那更安全的瑤寨?


    沒人知道。


    隻知道他帶著滿目瘡痍的心靈回家,帶著無數的生命回家,帶著兄弟們的期盼回家。他的雙手早已沾滿了鮮血,他早已厭倦了殺人,他開始變得煩躁,變的不安,變得孤獨,所以,他一定要修習武道,想讓自己變得忙碌和疲憊。


    幸好他有家鄉,心心念念的家鄉,它就像母親的手,溫暖而柔軟,這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真真切切的活著。


    他可以為了這種活著,而去死。


    風起。


    雲湧。


    大樹下,胡髯漢子的身影被慘淡的月光拉的老長,他看著提槍而來的吳修,仿佛就是看到了一頭比他們兄妹四個還要殘忍嗜血的魔頭,轉瞬之間如換了個人,不由的讓他嘖嘖稱奇。


    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倚在大樹垂下的枝丫上,揚聲說道:“你剛才說的話我們都聽到了,他們絕對跑不了,我們可以讓你打一場,竭力的打一場,然後我們再殺人。”


    吳修停下腳步,從發幹的嗓子裏擠出聲音,嘶啞道:“能不能不殺?”


    “不能。”


    儒雅男子說道:“你竭力出手吧,我二弟也不會手下留情。”


    胡髯漢子大踏步上前,一拳打出,爆出陣陣破空聲。


    仿佛是感受到了撲向自己的猛虎,吳修雙手握拳,雙臂交叉,格擋在前,等拳罡臨近,他的雙膝彎曲,直直向後滑出了十米,留下地上的兩道劃痕,觸目驚心。


    化力為罡!


    以渾厚內力催動空氣凝固如實質,如刀,如劍,如錘,如斧。


    吳修實實在在的接下了化罡一拳。還好,除了嘴角緩緩留下的殷紅鮮血,並沒有倒下,這反而激起了他無窮無盡的鬥誌,他一把將長槍寒雪插進柔軟的地麵,緩緩抬頭,看著胡髯大漢,竟然邪魅的扯了扯嘴角。


    他的臉上青筋暴起,顯得麵目猙獰,他緊緊握著拳頭,前衝兩步之後,高高躍起,在空中舉起右拳,竭力錘下。


    胡髯大漢不敢輕敵,大吼一聲,如猛虎咆哮,也是一拳遞出。


    拳拳相撞一刹那。


    吳修倒飛出去十八米,胡髯大漢膝蓋啪啪作響,終究是單膝跪地。


    四周,大樹枝葉紛紛飄落。


    十八米外,向後倒飛的吳修雙腳瞬間落地生根,如風中蒼鬆,有風聲呼嘯,將他回到家鄉之前購置的青色長衫吹的搖擺不定。


    胡髯大漢站起身,心中暗自感歎,合脈境的拳頭就這麽強了?山下武夫果然不能拿境界說事,境界果然隻是表象。所謂的境界,隻能說明這個人是已經達到了這個境界的武夫,僅此而已,與戰力拳力好像都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滿是欣賞的看著吳修,說道:“我是個殺手,而且殺人不分老幼婦孺,所以在你們眼裏我不是好人,沒有人願意與壞人交朋友。沒關係,不妨礙我狄廣佩服別人,如果現在有酒,我會敬你一杯。接下來,我會傾力出手,有我大哥看著,應該不會傷你性命。”


    “廢話真多。”


    吳修淡淡說了一句。


    胡髯大漢狄廣笑了笑,腳步沉重的向前走去。


    吳修前衝,直直一拳迎了上去。


    雙方開始纏鬥,胡髯大漢掌法精妙,翻轉手腕,便有罡風如龍吟。吳修神色沉寂,始終呼吸勻稱,雖然沒有化力為罡,但自己的拳頭和力量也不會太輕,處在下風沒有關係,慢慢找出破綻即可。


    狄廣腳步一踏,向後倒掠出兩丈,深深吸了口氣,雙掌由丹田而上,隻見在他胸前慢慢凝固出一團渾厚罡氣,當雙掌提至胸前,一聲壓縮周圍空氣的音爆聲如龍吟虎嘯,然後雙掌齊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吳修推了出去,吳修連續三拳,依舊不能打散,反而那肉眼難以辨別的罡氣如蟒蛇纏繞,似乎是要把他擠壓至爆體。


    真是好手段,雖說山下武夫以力取勝,是那以力破萬法,但是如果能學到一些巧妙用力的方法,也就是所謂的招式的話,與人廝殺起來,豈不是勝算更大?


    如那神水鎮外的洪七洪前輩,以渾厚內力催動的聞名天下的降龍十八掌。


    如那江湖上聞名遐邇的韋家,將外家功夫練到極致的陰狠毒辣的鷹爪功。


    吳修退到寒雪旁,一把抽槍,一槍遞出,刺中依舊不散的掌力,然後上下左右來回一攪,再重重往下一劈,罡風四散。


    狄廣向天一掌,向地一掌,兩掌緩緩旋轉,最終定在胸前一上一下,雙掌之間罡風凝固成球,對著提槍而來的吳修迅猛推出,吳修刺槍對峙,比那日馮少保以劍與他角力要更加沉重。


    如此同時,狄廣也跳將上前,拳腳相加。


    吳修挑過如鐵球的渾厚罡氣,砸到了大樹的樹幹之上,‘嘭’的一聲,樹皮脫落,留下一個臉盆大小的白色坑洞,一個不注意,就結結實實的中了一腳,還好槍身橫在身在,那一腳蹬在槍身之上,致使槍身瞬間彎曲,同時也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但還是導致吳修踉蹌後退幾步,以槍拄地才止住退勢。


    身材修長的年輕人不解問道:“大哥,此人真是剛剛合過的脈?”


    儒雅男子點點頭,“看他內潮,確實穴脈皆通,出拳出力沒有那化罡的意思,是個實實在在的合脈境。不過彼合脈不是此合脈,我問你,你是開穴多少可以合脈?”


    身材修長的年輕人思量到:“我二十一歲那年,開穴八十六合脈。”


    儒雅男子悵然說道:“此人嚴格按照境界區分來修行,是一步一個腳印實打實的境界。武道境界雜亂不假,我認為有幾種情況導致,第一,真天才和假天才,庸才廢材的區別,第二,底子打磨的好不好的區別,當然還有那重要的第三。”


    “第三是什麽?”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問道。


    “恒心,還有運氣。”儒雅男子淡淡說道。


    “此人出招出拳皆沒有定數,不像是有人教過的。”身材修長的年輕人依舊不解問道。


    儒雅男子看著烏雲開始聚攏的天色,輕聲歎道:“這也是運氣好的一種。”


    年輕人又說道:“古往今來,開出全部穴道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不少,早已經有前人檢驗過,未必比隻開兩穴去合脈的人走的更遠。”


    儒雅男子看著戰場,說道:“所以,還是運氣好。”


    年輕人皺了皺眉,聽不懂他大哥的神神叨叨,便也專心的看著戰場。


    狄廣一掌打掉了吳修發簪,落地瞬間木質發簪已經碎成齏粉。披頭散發的吳修看上去更加可怖,出拳出力每次都竭力而為,仍不見有力竭之意。


    狄光暗暗心驚,是那銅牆鐵壁的身軀嗎!越是對峙越是感覺到異樣,他怕如此繼續下去,就該輪到他被徹底壓製了。


    沉默的吳修不說話,就算是挨人拳腳也不會叫喊,最多隻是悶哼一聲。


    四人中的老大向前走一步,搖搖頭,喊道:“二弟,撤。你已經輸了。”


    狄廣看了一眼眼色認真的大哥,哀歎一聲,終是單腳點地,撤到了眾人身邊。


    吳修也就寂然不動,默默佇立。


    一直沒有說話的女人看著吳修,冷酷的眼神裏泛出了別樣的異彩,她冷冷說道:“大哥,我去吧。”


    儒雅男子沒有看她,而是始終盯著對麵不遠處的吳修,在烏雲遮蓋月光的黑暗之下,他看不清吳修臉,但是他似乎看到了一個,魔。他想不通,這樣的人既然不能為青龍會所用,為什麽不幹脆早早殺掉,如果待他成長豈不是會給青龍會帶去災難,難道首座當真是為了顧及那個小閹人的麵子?那個小閹人就那麽自信以後可以殺了這頭魔鬼?於是再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狄青,剛才與你交手的是我二弟狄廣,這是我三弟狄壽,四妹狄紅葉。我們聽命於誰想必你也知道,如果你也是我們的目標,我肯定不會跟你說這麽多。江湖上,我們兄妹四個有一個四煞的名號,今天我就以四煞之首的身份請你三思,如果你決意要救人,我會出手,就像我二弟說的,不殺你,但是毀你經脈還是不難。”


    “有人要留著你,是想讓你當他的磨刀石,我要是將你經脈都毀了,你就是廢人一個,以那個人的秉性,我想你也應該知道,將來你身邊的人,甚至是你認識的人,他們會是什麽下場。我們調查過,馮少保成名很早,連自己授業師傅的閨女都不放過,你想想看,此人是多麽喪盡天良。”


    “所以我希望你停下,好好修行,將來有一天有與他一戰的機會。”


    馮少保,馮少保,原來他叫馮少保。


    吳修在考慮,卻不是考慮停手,而是在考慮將來怎麽將他千刀萬剮。


    狄青在等,他似乎變的很有耐心,變的不像是那個拳拳要人命的狄青,其他三人或多或少都開始疑惑,狄紅葉跟她的二哥和三哥一樣,但是在疑惑之後,她陷於深深的思慮。


    可是吳修卻拒絕了,他遙遙頭,然後看著狄青。


    狄青終於能看清楚他臉,血跡已經在他嘴角幹涸,眼睛裏布滿血絲,他的臉色是蒼白的,是透著病態的,但是他蒼白而病態的臉上、鮮紅如血的眼睛裏,彌漫著憤怒和瘋狂的戰意。


    吳修說:“出手吧。”


    狄青就出手了,隻是輕描淡寫的一拳,就將吳修連著他的長槍寒雪打到了緩緩流動的天水河裏。


    就那樣,就那樣,昏死過去的吳修手裏緊緊握著寒雪,緩緩的、緩緩的沉入漆黑冰冷的河底。


    狄青搖搖頭,臉上竟是惋惜,饒是他,也很欣賞這個人,“等會三弟去將他撈起來。”


    狄壽不太情願的應了一聲,等在大樹底下。其他三人則緩緩走向陳四風的房子。


    狄青微微一笑,“去,將他們追回來。”


    狄廣狄紅葉如射出的箭矢,瞬間淹沒在黑暗之中。


    山間的小路上,陳四道唉聲歎氣,抱著小虎一個人走在前麵,後麵是慌慌張張幾近摔倒的張雪娥。張雪娥的心裏其實是有點憤恨的,她倒不是介意吳修住在他們家,吃他們的糧食,每天還要伺候什麽都不會的待產孕婦,而是憤恨吳修可能會讓他們惹上殺身之禍,她的孩子還很小,所以現在的她除了憤恨,還很害怕。


    方小雯被張雪娥拉拽著,這種山間的夜路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刀山火海。陳四道小小年紀倒是熟練很多,不緊不慢的跟著眾人,對她的眼睛來說,黑夜和白天似乎都一個樣,無非就是白天更白,黑夜偏黑的區別。


    拖家帶口,還跟著一個不會走夜路的孕婦。


    狄廣和狄紅葉幾乎沒有耗費多久的時間便躍到了眾人的身前。


    狄廣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冷漠到:“回去。”


    陳四風看了一看狄廣,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就轉過身去,幾乎都沒有什麽逃跑的想法。於是所有人掉頭,又開始往回走。


    披頭散發的吳修靜悄悄的躺在河底,被河底的緩緩水流帶著向下遊移動。


    一道強光突然在吳修的腦海中一閃而逝,然後他就向沉睡多年突然驚醒一樣睜開了空洞無神的雙眼,什麽都看見,因為不能呼吸,他開始緊張,開始害怕,開始掙紮。


    當他抬起手中的長槍之後,又把所有的事情想了起。一股股涼意,從手心穿到他全身,頭暈目眩過後是那種更甚之的暴戾,他以槍拄地,激射而起,炸開了萬道水花,渾身濕漉漉的他背手拿槍,定在了天水河的上方。


    他的一雙眸子,就那樣波瀾不驚的看著下方的狄壽。寒雪的整個槍刃,都變成了鮮血一般的殷紅色。


    狄壽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吳修,理智告訴他需要後退,然後他就退了兩步。


    吳修落在岸邊,看都沒看一眼狄壽,而是向著房子走去,用他沙啞撕裂的嗓音說道:“狄青,你的拳頭不夠硬。”


    正要吩咐殺人的狄青微微一愣,然後猛然轉過頭去,看著迎麵而來的吳修,笑了笑,問道:“你是魔修?”


    此刻的吳修雖然充滿殺戮氣息,但是他腦子裏卻是一片清明,他從懷裏掏出四張符籙灑了出來,符籙自行燃燒殆盡後,四股莫名其妙的風憑空出現,向著陳四風張雪娥方小雯和陳四道而去,瞬間將他們托起,如那蜻蜓點水般,幾個呼吸就消失在西北方向的黑暗之中。


    吳修這才回狄青的話,“現在,請傾力出手吧。”


    狄青卻開始左右為難,“你有如此保命的手段為什麽不提前用?早去那西北的瑤寨,我們就無能為力了。”


    吳修回道,“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逃的。這裏是我的家鄉,如果不是為了別人,我寧願死在這裏。”


    狄青悠然道:“我們四個人,你一個人,隻要不是魔修,肯定也會有力竭之時,如果你還想打,我們可以奉陪,打死了你,我們回去就說是失手。”


    “不管你死不死,隻要那個女人不死,依然會有人前赴後繼的來找你,所以我勸你還是活著比較好,至少可以多看一眼家鄉。”


    吳修歎了口氣,“你想表達什麽?”


    狄青繼續說道:“那麽我下麵的一拳,你要小心了。如果你能接下,我們今天就不為難你,你可以帶她去瑤寨。”


    “你廢話真的好多。”


    狄青笑了笑,伸出手臂,坐了一個請的姿勢,在眾人麵前,五指慢慢並攏捏成了拳頭,與此同時,他的長衫鼓動,一股比狄廣強大無數倍的渾厚罡氣在他身體四周湧現,它們緩緩的聚在拳頭上。幾個呼吸的功夫,狄青的拳頭開始發紅,然後慢慢變成一個帶著熊熊烈火的拳頭,乍一看就像黑夜裏的火把,將四周照耀的宛如白晝。


    江湖失傳絕學,火拳。


    狄青已是一拳遞出。


    吳修用槍身抵住,烈風將他的衣衫和頭發向後吹去,露出了他胡渣稀疏,眼神淩厲,蒼白病態又不失英俊的臉。從丹田深處,一股強大的力量向上湧出,吳修高高躍起,‘啪’的一聲,將帶著火光的強勁罡風抽的稀碎。


    瞬間,四周又陷於無盡的黑暗。


    後退十米的吳修擦了插嘴角,向前走去。


    狄青臉色開始變的難看,凝重的無以複加,“你到底是誰?”


    “你應該已經查過我的底細,我叫吳修,口天吳,修身的修。”吳修停在離狄青五米的對麵,冷冷道:“現在該我了。”


    “請。”


    早就跟上來的狄壽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狄紅葉和狄廣也跟著退了一步。


    吳修依舊將長槍擦入地麵,沒有什麽蓄力的過程,隻是低吼一聲遞出一拳。


    狄青雙臂豎起格擋,後退兩步,院牆抵住了他後退的身體,然後他緩緩放下手來,冷笑道:“似乎不怎麽樣。”


    他看了看天,烏雲開始消散,繁星開始一一閃現,“請你做好準備,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你。”


    吳修沒有說話,看著他們離開後,拿出一張速行符,往西北而去。


    然後飛著飛著,他就跌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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