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像大毒蛇,盤住了我整個的心,我自己也奇怪:幾天前喧騰的笑聲現在還縈繞在耳際,我竟然給寂寞克服了嗎?


    但是,克服了,是真的,奇怪又有什麽用呢?笑聲雖然縈繞在耳際,早已恍如夢中的追憶了,我隻有一顆心,空虛寂寞的心被安放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屋裏。我看四壁,四壁冰冷像石板,書架上一行行排列著的書,都像一行行的石塊,床上棉被和大衣的折紋也都變成雕刻家手下的作品了,死寂,一切死寂,更死寂的卻是我的心,——我到了龐培(pompaii)了麽?不,我自己證明沒有,隔了窗子,我還可以看見嫋動的煙縷,雖然還在嫋動,但是又是怎樣地微弱呢,——我到了西敏斯大寺(westminster abbey)了麽?我自己又證明沒有,我看不到陰森的長廊,看不到詩人的墓壙,我隻是被裝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屋裏,四周圈著冰冷的石板似的牆壁,我究竟在什麽地方呢?桌子上那兩盆草的曼長嫩綠的枝條,反射在鏡子裏的影子,我透過玻璃杯看到的淡淡的影子;反射在電鍍過的小鍾座上的影子,在平常總輕輕地籠罩上一層綠霧,不是很美麗有生氣的嗎?為什麽也變成浮雕般呆僵不動呢?——一切完了,一切都給寂寞吞噬了,寂寞凝定在牆上掛的相片上,凝定在屋角的蜘蛛網上,凝定在鏡子裏我自己的影子上……


    一切都真的給寂寞吞噬了嗎?不,還有我自己,我試著抬一抬胳膊,還能抬得起,我擺了擺頭,鏡子裏的影子也還隨著動,我自己問:是誰把我放在這裏的呢?是我自己,現在我才發現,就是自己,我能逃……


    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我了呀!在平常我們跑著百米搶書的圖書館,不是很熱鬧的嗎?現在為什麽也這樣冷清呢?我從這頭看到那頭,像看到一個朦朧的殘夢,淡黃的陽光從窗子裏穿進來造成一條光的路,又射在光滑的桌麵上,不耀眼,不輝騰,隻是死死地貼在桌上,像——像什麽呢?我不願意說,像鄉間黑漆棺材上貼的金邊,寥寥的幾個看書的,錯落地散坐著,使我想起到月明夜天空的星子,但也都石像似的坐著,不響也不動,是人麽?不是,我左右看全不像,像木乃伊?又不像,因為我聞不到木乃伊應該有的那種香味,像死屍?有點,但也不全像,——我看到他們僵坐的姿勢了;我看到他們一個個的翻著的死白的眼了,我現在知道他們像什麽,像魚市裏的死魚,一堆堆地排列著,鼓著肚皮,翻著白眼,可怕!然而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了我,我向哪裏逃呢?


    到了世界的末日了嗎?世界的末日,多可怕!以前我曾自己想象,自己是世界上最後的一個生物,因了這無謂的想象,我流過不知多少汗,但是現在卻真教我嚐到這個滋味了,天空倒掛著,像個盆,遠處的西山,近處的樓台,都仿佛剪影似的貼在這灰白盆底上。小鳥縮著脖子站在土山上,不動,像博物館裏的標本,流水在冰下低緩地唱著喪歌,天空裏破絮似的雲片,看來像一貼貼的膏藥,糊在我這寂寞的心上,枯枝丫杈著,看來像魚刺,也刺著我這寂寞的心。


    但是,我在身旁發現有人影在遊動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後的生物,我在內心浮起一絲笑意,但是(又是但是)卻怪沒等這好意浮到臉上,我又看到我身旁的人也同樣翻著死白的眼,像木乃伊?像僵屍?像魚市上陳列的死魚?誰耐心去管,戰栗通過了我全身,我想逃,寂寞驅逐著我,我想逃,向哪裏逃呢?——天哪!我不知道向哪裏逃了。


    夜來了,隨了夜來的是更多的寂寞,當我從外麵走回宿舍的時候,四周死一般沉寂,但總仿佛有窸窣的腳步聲繞在我四圍。說聲,其實哪裏有什麽聲呢?隻是我覺得有什麽東西跟著我而已,倘若在白天,我一定說這是影子;倘若睡著了,我一定說這是夢,究竟是什麽呢?我知道,這是寂寞,從遠處我看到壓在黑暗的夜氣下麵的宿舍,以前不是每個窗子都射出溫熱的軟光來麽?但是,變了,一切變了,大半的窗子都黑黑的,閉著寥寥的幾個窗子,無力地迸射出幾條光線來,又都是怎樣暗淡灰白呢?——不,這不是窗子裏射出來的燈光,這是墓地裏的鬼火,這是魔窟裏發出的魔光,我是到了鬼影憧憧的世界裏了,我自己也成了鬼影了。


    我平臥在床上,讓柔弱的燈光流在我身上,讓寂寞在我四周跳動,靜聽著遠處傳來的跫跫的足音,隱隱地,細細弱弱到聽不清,聽不見了,這聲音從哪裏傳來的呢?是從遼遠又遼遠的國土裏呀!是從寂寞的大沙漠裏呀!但是,又像比遼遠的國土更遼遠;我的小屋是墳墓,這聲音是從墓外過路人的腳下踶出來的呀!離這裏多遠呢?想象不出,也不能想象,望吧!是一片茫茫的白海流布在中間,海裏是什麽呢?是寂寞。


    隔了窗子,外麵是死寂的夜,從蒙翳的玻璃裏看出去,不見燈光;不見一切東西的清晰的輪廓,隻是黑暗,在黑暗裏的迷離的樹影,丫杈著,刺著暗灰的天。在三個月前,這禿光的枯枝上,有過一串串的葉子,在蕭瑟的秋風裏打戰,又罩上一層淡淡的黃霧。再往前,在五六個月以前吧,同樣的這枯枝上織一叢叢的茂密的綠,在雨裏凝成濃翠;在毒陽下閃著金光。倘若再往前推,在春天裏,這枯枝上嵌著一顆顆火星似的紅花,遠處看,輝耀著,像火焰,——但是,一轉眼,溜到現在,現在怎樣了呢?變了,全變了,隻剩了禿光的枯枝,刺著天空,把小小的溫熱的生命力蘊蓄在這枯枝的中心,外麵披上這層剛勁的皮,忍受著北風的狂吹;忍受著白雪的凝固;忍受著寂寞的來襲,同我一樣。它也該同我一樣切盼著春的來臨,切盼著寂寞的退走吧。春什麽時候會來呢?寂寞什麽時候會走呢?這漫漫的長長的夜,這漫漫的更長的冬……


    1934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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