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頭,眼前一片金光:朝陽正跳躍在書架頂上玻璃盒內日本玩偶藤娘身上,一身和服,花團錦簇,手裏拿著淡紫色的藤蘿花,都熠熠發光,而且閃爍不定。


    我開始工作的時候,窗外暗夜正在向前走動。不知怎樣一來,暗夜已逝,旭日東升。這陽光是從哪裏流進來的呢?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仿佛張開了一張綠色的網。再遠一點兒,在湖邊上是成排的垂柳。所有這一些都不利於陽光的穿透。然而陽光確實流進來了,就流在藤娘身上……


    然而,一轉瞬間,陽光忽然又不見了,藤娘身上,一片陰影。窗外,在梧桐和垂柳的縫隙裏,一塊塊藍色的天空。成群的鴿子正盤旋飛翔在這樣的天空裏,黑影在蔚藍上麵劃上了弧線。鴿影落在湖中,清晰可見,好像比天空裏的更賦有神韻,宛如鏡花水月。


    朝陽越升越高,透過濃密的枝葉,一直照到我的頭上。我心中一動,陽光好像有了生命,它啟迪著什麽,它暗示著什麽。我忽然想到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每天早上對著初生的太陽,靜坐沉思,幻想與天地同體,與宇宙合一。我從來沒達到這樣的境界,我沒有這一份福氣。可是我也感到太陽的威力,心中思緒騰翻,仿佛也能洞察三界,透視萬物了。


    現在我正處在每天工作的第二階段的開頭上。緊張地工作了一個階段以後,我現在想緩鬆一下,心裏有了餘裕,能夠抬一抬頭,向四周,特別是窗外觀察一下。窗外月光如舊,但是四季不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情趣各異,動人則一。現在正是夏季,濃綠撲人眉宇,鴿影在天,湖光如鏡。多少年來,當然都是這個樣子。為什麽過去我竟視而不見呢?今天,藤娘身上一點閃光,仿佛照透了我的心,讓我抬起頭來,以嶄新的眼光來衡量這一切,眼前的東西既熟悉,又陌生,我仿佛搬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把我好奇的童心一下子都引逗起來了。我注視著藤娘,我的心卻飛越茫茫大海,飛到了日本,懷念起贈送給我藤娘的室伏千津子夫人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來。真摯的友情溫暖著我的心……


    窗外太陽升得更高了。梧桐樹橢圓的葉子和垂柳的尖長的葉子,交織在一起,橢圓與細長相映成趣。最上一層陽光照在上麵,一片嫩黃;下一層則處在背陰處,一片墨綠。遠處的塔影,屹立不動。天空裏的鴿影仍然在劃著或長或短、或遠或近的弧線。再把眼光收回來,則看到裏麵窗台上擺著的幾盆君子蘭,深綠肥大的葉子,給我心中增添了綠色的力量。


    多麽可愛的清晨,多麽寧靜的清晨!


    此時我怡然自得,其樂陶陶。我真覺得,人生畢竟是非常可愛的,大地畢竟是非常可愛的。我有點不知老之已至了。我這個從來不寫詩的人心中似乎也有了一點兒詩意。


    此身合是詩人未?


    鴿影湖光入目明。


    我好像真正成為一個詩人了。


    1988年10月13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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