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漢末年,洛陽遭董卓徹底破壞,長安則有軍閥混戰,因此當時中國最繁榮的城市當屬襄陽。


    這一帶在春秋、戰國時期屬於楚的版圖。秦統一天下之後,以此地區的漢水以北為南陽郡、漢水以南為南郡,漢亦沿襲之。


    襄陽城位於漢水南岸,隸屬於南郡,對岸是樊城。但現在的行政區則將兩者合並為襄樊市,隸屬於湖北省。如以州而言,襄陽當然隸屬於荊州,此州刺史原本駐在武陵郡漢壽,但劉表令其移至較北邊的襄陽。


    “跨連荊、豫,控扼南北。”如地理書所示,襄陽跨越河南的豫州和江北的荊州,與黃河和長江相連。流經襄陽城北的漢水,南流注入長江,漢水注入長江的地點,即漢口。在襄陽周邊,自北下流,注入漢水的白河,其源頭在老君山。同樣的,伊水的水源也在老君山,它北流注入黃河。伊、洛並稱,聯結中原中心洛陽。漢水的上遊直溯秦嶺山脈之南,上至漢中。


    襄陽為聯結中原(洛陽周邊)、關中(長安周邊)和長江沿岸這三個堪稱中國心髒部位地區的要衝。在東漢*期,有許多人來此避難。此地雖為要衝,但群雄忙於爭霸中原、關中,尚無暇顧及。因此,劉表可以說割據了一塊真正的上好地盤。


    襄陽城東北有名為“大堤”的地方,由於漢水經常泛濫,此區並非直接建在河邊,而稍有隔離。漢水兩岸築有城壁般的堤防,周邊一帶不知何時成為風花雪月的煙花區,漢代樂府(搜集民間歌謠的樂集)中有所謂的《大堤曲》,後來曆代詩人都作有以大堤為主題的詩。


    唐代張柬之詩曰:


    南國佳人多,


    莫若大堤女。


    同屬唐代的李賀的《大堤曲》則續之以:


    莫指襄陽道,


    綠浦歸帆少。


    今日菖蒲花,


    明朝楓樹老。


    這是敘述大堤*對客人所說的話。意思是說:“你不可以離開襄陽,返回綠岸的船隻可是很少的。今天雖有菖蒲花開,明天楓樹可就凋萎了。”——這是在勸誘客人說,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啊。


    東漢末年至三國時代,中原和關中荒廢不堪,襄陽可謂繁榮異常,當然,大堤一帶也就熱鬧非凡。


    大堤街上不僅青樓林立,還間雜著漢水漕運業者的商店。船隻在樊城靠岸較方便,因此行往襄陽的船隻就沒那麽多。


    在大堤某座邸宅的樓上,隻見諸葛玄臥在床上,床邊坐著一位醫師。


    “疲勞甚於傷勢,先生不應該回襄陽,而應在豫章靜養。”醫生說。


    諸葛玄不禁苦笑。豫章怎能靜養呢?起先遭笮融的佛教徒軍隊攻擊,從西城撤出,所幸笮融軍發生兵變,才好不容易脫險。但還沒來得及喘息,這次又受到劉繇攻擊。


    佛教徒軍倒戈支持諸葛玄,諸葛玄總算愁眉一展。可是與劉繇交戰,卻負重傷。他心想此番死命難逃,便拜托徐季說:


    “我的命運到此為止了。希望你能幫助我的家人,請你護送他們至襄陽。並請你把此信交給劉表先生。”


    徐季是豫章地方佛教徒的指導者,也是被笮融殺害的徐習之弟。


    “如果隻護送先生的家人,在下無法答應,要就連先生一起護送到襄陽。”這是徐季的答複。


    “你看我傷得這麽重,身體動不了。”


    “我會用擔架護送先生到襄陽。”


    “會礙事的,還是不要管我吧。”


    “身為浮屠信徒,不能舍人不顧。”


    徐季執意一定要連他一起護送,身負重傷的諸葛玄已無法堅持。


    據甘海所得的情報,在攻打諸葛玄的劉繇後方,孫策正蠢蠢欲動,想予以襲擊。這是一場混戰。民心慌亂,百姓被拉去充軍,許多人喪失性命。更有不少人成為自暴自棄的亡命徒,他們專以逃亡者為獵殺目標,身負重傷的主將腦袋必然可以賣得高價。諸葛玄如果一人留在豫章,性命必定難保。


    諸葛玄善待浮屠信徒,徐季為報其恩義,願護送他至襄陽。此行一共有二百餘名浮屠徒眾跟從,由徐季指揮。


    為了盡量不影響諸葛玄的傷勢,隊伍行進很緩慢,以便有休養的時間。但這終究有限度,如果在一處地方停留稍久,可能會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造成氣氛的緊張。


    十六歲的少年孔明參加了這趟亡命之行。姐姐鈴和弟弟均早已跟隨嬸嬸從彭澤進入長江,由水路自江夏轉入漢水。水路對病人行進較為輕鬆,但因彭澤、柴桑一帶已有孫策軍*,諸葛玄絕對過不了。


    “再怎麽偽裝都沒有用。所有旅客都被要求洗臉,認得太守容貌的人正在那邊守候。”


    甘海的情報應該是正確的。


    “我露臉過多了。”


    諸葛玄虛弱地笑著。似乎在他就任的旅途中太過大意了,在每個地方他都以真麵目示人,即使進入豫章城以來也是如此。孫策這才召集認得諸葛玄容貌的人,並組合其中互不相幹的數人,分派於要處。


    發現即格殺勿論——殺戮被視為是提高權威最簡單的手段。在這個時代裏,企圖稱霸的人首先必須使別人懼怕自己。自稱佛教信徒的笮融多次殺人,除了想接收對方的軍隊之外,也想借恐怖政策展示自己的權威。


    選擇孫策軍隊尚未滲透的山路,理由在此。但山路雖然沒有孫策的軍隊,卻有想獵獲值錢落難者以領賞的饑民。


    “我並不恨這些人,說起來,他們也是可憐人。”徐季對孔明說。


    接觸到充滿敵意的居民,孔明不覺露出憤怒神情,徐季以溫和的口吻責備他。此事重複幾次後,孔明慢慢了解徐季的話。


    二


    走自豫章啟程的山路,是沿著贛水支流南山往上攀行。現在的地圖有“袁水”的地名。因晉朝隱士袁京曾住附近,而有袁山、袁水的地名。東漢末年當然尚無此地名,隻籠統地稱呼為南水。


    進入宜春縣(在今江西省),諸葛玄一行在仰山停留約兩個月。山麓有二十幾戶民家,全是浮屠信徒,總算可以鬆懈一下。


    仰山是周圍數百裏的大山,頂高危陡,隻能仰觀,無法攀登,故而被稱為仰山。傳說後來晉代仙人鄧表在這一帶潛居修行,提煉仙丹,而被取名為鄧表峰。他們打算在此待體力複原之後,再往西行。原本還想再停留的,但村人聽說孫策的使者來到宜陽城,他們決定盡快啟程。


    諸葛玄躺在擔架上,由浮屠信徒輪流抬,孔明則跟在旁邊。徐季通常都陪在他身旁,偶爾跟他交談。孔明用心吸收他的經驗談。


    他們由宜陽來到萍鄉。據說以前楚昭王曾在此渡河采萍,而有此名。所謂萍,即在水麵漂浮的浮萍。徐季為少年孔明講解地名的由來。


    接下來,一行人又由萍鄉出醴陵,流經此地的界河已非屬贛水係,而是湘江係的綠水。此地不屬江南,已經進入湖南。這意味著他們已經逃出孫策的勢力範圍。雖然不知道劉表的力量及於何地,但至少已經進入不用畏懼孫策的勢力了。


    他們在湘潭進入湘江,隨著水流經長沙,泛浮洞庭湖。雖然是刮風起浪的日子,但卻可享受無需避人耳目的旅程。在洞庭轉進長沙之際,護衛的浮屠徒眾大部分都下長江歸返豫章,隻有徐季等數人同行至襄陽。


    劉表派遣特使在江夏迎接諸葛玄。江夏郡太守係劉表的部下,是曾在峴山射殺孫堅的黃祖。江夏時常有孫策來襲的謠言。


    孫策想報父仇。


    的確,對孫策而言,即使他已自袁術麾下獨立,但為了被認定為獨當一麵的霸者,他必須先報父仇才行。


    “大家都在說就因為太守黃祖殺孫堅有功,才使江夏成為小霸王覬覦的目標,添加眾人的煩惱。你將來長大可能也會在人之上,可不要做添加眾人煩惱的事情。”


    徐季對孔明說道。小霸王指孫策,這是當時人們給他取的別號。


    劉表給回到襄陽的諸葛玄一座二層樓的官邸,地點在大堤,隔壁還安置一名郎中,照顧得相當周到。《資治通鑒》記載:


    劉表愛民養士,從容自保,境內無事。關西、兗、豫學士歸之者以千數。表乃起立學校,講明經術,命故雅樂郎河南杜夔作雅樂。


    意指劉表在襄陽保存洛陽、長安快要消失的東西。諸葛玄是劉表所養的士之一,一旦為劉表所養,劉表就照顧到底。


    諸葛玄察覺自己的病已回天乏術,沒有子嗣的他,便期待侄兒孔明,還令孔明服侍於床側。由於他的病不是傳染性的,襄陽名士陸續來探望,他有意讓孔明聽取他們的交談。


    “我已經不久人世了。老實告訴我,現在世局如何,又該當如何?”


    諸葛玄問探病的客人,客人看看四周,隻有孔明一人。


    “這孩子絕不會對外透露任何事。”


    諸葛玄說。雖然不是全部,但有不少訪客吐露內心話。


    關於時事,則有賴甘海四處走動、搜集情報。


    在諸葛玄一行受浮屠徒眾護衛,展開自豫章至襄陽的旅途期間,發生了一件大事:被董卓從洛陽挾持至長安的獻帝,已逃出長安。董卓已為呂布所殺,而呂布也被放逐。因此,長安並沒有值得稱道的突出人物。因為李傕、郭汜、樊稠這幹二流軍閥相互猜忌,才給獻帝脫逃的機會。


    獻帝離開長安宣平門,時值興平二年(195年)七月,正好是諸葛玄在豫章的時候。獻帝一行在旅途中度過歲末,改元為建安。同歲數的獻帝和孔明都在極艱辛的旅途中迎接十六歲這一年。獻帝回到洛陽,已是該年七月的事了,距離逃出長安正好一年。


    此時洛陽荒蕪,自長安隨行的百官無屋可居、無糧可食。連獻帝也屈居在沒被燒毀的從前宦官趙忠的官邸裏。後來洛陽實力者曹操才迎接獻帝至自己的勢力城池——許昌。


    “當前曹操擁天子而立,今後曹操的意思將被視為是天子的意思。顯然,他已在群雄中鶴立。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景升(劉表的字)先生也太糊塗了,為什麽不迎接天子來襄陽呢?委實令人失望。”一名訪客這麽說,流露出一副遺憾的神色。


    “洛陽是天子降臨之地,天子當然會懷念。襄陽雖然繁榮,終非天子熟悉之地。可能對天子沒有什麽吸引力吧?”病床上的諸葛玄為劉表辯護。


    “洛陽已經燒成廢墟了,天子才會去許城當曹操的人質。去許城或襄陽,有何差別?許城還是窮鄉僻壤呢。為什麽不早點探知天子出長安的事?然後奪下鳳輦,進入終南山。隻要越過秦嶺,漢水的支流洵水就在咫尺之間,這條河就直通襄陽了。”


    客人說了一番自我陶醉的話,但立刻又察覺說這些完全無濟於事,便閉口不語。


    “比起早一步知道天子脫身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景升先生要是有此意,就應該積極地迎接天子來襄陽。”


    一直保持靜默的孔明,內心如此批評。


    三


    徐州的情勢也混沌不明。


    被曹操的複仇戰打得落花流水的徐州陶謙,於興平元年(194年)抑鬱而死。他將徐州托付給劉備。


    袁術覬覦徐州,頻頻動兵。劉備的猛將張飛駐屯下邳,堅守不退。袁術疲於攻擊。


    下邳乃封國,當然有朝廷所任命的相,即陶謙的舊部屬曹豹。曹豹素來與張飛不和,在曹豹眼中,張飛充其量隻不過是舊主陶謙的食客劉備之部下。張飛的脾氣是對上客氣,對下傲慢、囂張。張飛認為曹豹在他之下,態度自然傲慢,因而埋下不和的種子。最後張飛殺掉曹豹,造成下邳的混亂。


    袁術一看機不可失,便以供應軍糧為條件,令呂布攻擊下邳。劉備趕來援救下邳,卻為呂布擊破,家人亦被呂布抓去當人質,劉備隻好投降。然而袁術並沒有履行供應軍糧的約定,呂布懷恨在心。


    “我不甘再屈居這家夥底下,我要當一方領袖!”


    呂布心裏這麽想,無奈手下兵將太少,他是為收劉備為義子,才接受他投降的。呂布取代劉備,自稱徐州牧,並任命劉備為豫州刺史。


    袁術的部將紀靈帶領三萬軍隊攻打劉備,劉備向呂布求援。呂布的部將勸說:“這是消滅劉備的好機會,不必再理他。”


    呂布說:“不行,袁術一破劉備,就會聯合泰山諸將包圍我等。這時候非助劉備一臂之力不可。”


    於是,呂布進兵。他一旦出兵即形同調停,劉備和紀靈都退兵。呂布對劉備本來就不具好感,他的部下勸他乘此機會除掉劉備,但呂布為保持牽製袁術聯合泰山諸將的態勢,才想暫時利用劉備的勢力。後來,劉備兵馬聚集到相當人數時,呂布便毫不遲疑地出兵攻擊。——呂布此人便是如此任性。


    遭呂布大軍攻擊,劉備逃去投靠曹操。曹操為培植足以和呂布對抗的勢力,便接納劉備軍隊,並提供糧食,令他駐屯沛地。


    年度在這種情勢下更新,邁入建安二年(197年)。


    諸葛玄的病狀日益加重,連說話都顯得吃力。有時別人不說話,他便不高興,因為他想多聽別人說話。


    住在隔壁的醫生張仲景,每有訪客時就會事先問對方要說些什麽話。如果是他認為足以影響病人心情的話,便很嚴肅地告訴對方:“這些話請勿提起。”


    新年開始沒多久,袁術在壽春自稱皇帝。黃巾之亂後,各地遭群雄割據,但包括囂張的董卓在內,還無一人敢自稱皇帝。這是一件富有衝擊性的事件,張仲景卻允許探病的客人提及此事。


    “為什麽呢?讓叔父知道此事,不是會影響他的身體嗎?”孔明問醫生。


    “哈!哈!哈!”張仲景笑得很怪異,“如果自稱皇帝的人是曹操,那這件事就可能影響令叔的健康。可是,主角是袁術,這個蠢蛋所做的蠢事,倒是勿庸擔心。”


    “原來如此……”


    孔明總算會意了。


    訪客告知袁術稱帝的事,病床上的諸葛玄說:“這可能對曹操有利。”


    連說這麽一句,似乎都很辛苦。


    “為什麽?”


    孔明很想問,可是眼看叔父那麽難受,話就沒有說出口。自叔父病情轉重之後,能回答孔明疑問的,就是醫生張仲景。張仲景雖是諸葛家的醫生,但在眾人眼中,他是通曉萬般學術的大學者。


    “先生為何想到要學醫?”


    有一次,孔明問張仲景。像他這樣的大學者通曉醫術,可以說反而不利。當時的社會將醫師和命相師、巫師同列為方術之士。孔明有此疑問是極自然的。


    被如此一問,張仲景臉上略浮鬱色:“我的父母、兄弟都不在人世了,全都死於傷寒。”


    張仲景隻說這麽一句,便不再多言。對孔明而言,這樣的答複已經十分足夠了。


    日後,張仲景成為長沙太守,可見他並非普通的醫生。不過,後世知道張仲景是《傷寒論》的著者,遠甚於長沙太守。對當今中國醫學研究者而言,張仲景的《傷寒論》地位權威。傷寒是一種傳染性的急性熱病,張仲景一家人全被這個疾病奪走生命。因此,他以學醫對疾病展開複仇戰。


    張仲景如此解釋病床上諸葛玄所說的簡短的話:“曹操挾持著天子,他可以用勤王軍的名義*袁術,袁術是自己製造這個罪名的。袁術陣營的人不願成為叛賊,勢必紛紛逃離,時日愈久,曹操愈容易對他進行*……令叔做如是的預料。”


    四


    孔明的姐姐鈴自豫章回到襄陽,沒多久便嫁到龐家。十八歲出嫁在當時算是有點晚了。


    龐家乃襄陽名門。當家的龐德公住在峴山南邊,未曾進過襄陽城之門,過著悠閑的晴耕雨讀的生活。


    劉表決定割據此地時,當然想和當地望族廣結善緣。蒯家的蒯越和蔡家的蔡瑁等人,便成了劉表的高級幕僚,參與軍事和行政。劉表曾多次邀聘龐德公,但一直被他婉拒。


    “不登城門是在下的生存之道。”


    惜士的劉表特地到峴山南麓拜訪龐德公,展開最後的遊說。


    夫保全一身,保全天下,孰者?


    《後漢書·逸民傳》中,引用此時劉表的話如上。意思是:既為士,就要為天下之安泰而盡心盡力,甚於為自己一身之安泰,這不正是身為士的最大願望嗎?既然如此,先生為何要拒絕出仕呢?對於這個質問,龐德公回答如下:


    鴻鵠巢高林之上,暮得棲所;黿鼉穴深淵之下,夕得宿所。夫趣舍行止(出處進退)亦人之巢穴也。且唯各得其棲宿,天下非保所也。


    ——大鳥在高林上築巢,為的是夜晚可以在那裏棲息;鱉、鱷在深淵下挖穴,為的是能在那兒安身;人類的生存方式如同動物之築巢穴。想得到可以安詳休息的場所,乃是人的本能,又何須顧及天下大事?


    龐德公說著,就停止了耕作,坐在田埂上,妻子則在其麵前拔草。劉表指著龐妻說:


    先生苦居畎畝(鄉下),不顧官祿,後世何以遺子孫?


    既然說之以士之大誌,不能令其動心,劉表便想從利害方麵去遊說,告訴他“官祿”可以留很多東西給子孫。


    龐德公回答:


    世人皆遺之以危,今(我)獨遺之以安。所遺雖不同,所遺未為無。


    ——閣下說在下沒遺留東西給子孫,未必吧。世人遺留危險給子孫,在下則遺留安全給子孫。隻是遺留的東西不同而已,不能說沒有遺留下東西。


    劉表歎息而去。


    之後,龐德公遂攜其妻子登鹿門山,因采藥不返。


    《後漢書》在龐德公的傳中以此作為結尾。他有幾個兒子不得而知,可能有兒子跟隨他進入鹿門山後就不再外出。但其中一個兒子龐山民則娶了諸葛孔明的姐姐鈴,後來出仕魏國,官至黃門吏部郎。


    也許是隱者龐德公看中孔明的姐姐鈴,因此娶她當兒媳婦;也許是病中的諸葛玄肯定龐山民這個人,讓他成為侄女婿。不管怎麽說,叔父有病在身,在姐姐的婚禮上,便由孔明代表一家之長。


    不賀婚禮,人之序也。


    如同《禮記》所言,古時候婚禮並非喜事,人之序即為人之道,不可祝賀婚禮。新娘的娘家必須三天不熄燈,以表示雙親和兄弟姐妹為新娘的離別而傷心,以致夜不成眠。新郎之家也要三天不唱歌聽樂,因為迎娶意味著雙親年老,自己繼承其後,必須表達出為雙親衰老而悲傷的心情。不過,這種周朝的禮節到漢朝就不被遵行,反倒出現祝賀的風俗,形成各種規矩,十七歲的孔明當然也隨俗而行。


    “婚”中有“昏”,是在傍晚舉行的。屬陽的新郎迎娶屬陰的新娘,一般以為儀式適合在陰時的黃昏舉行。因為迎陰,包括新郎,其家人全都身穿緇衣(黑衣),乘坐的車子也全漆成黑色。但可能覺得這樣太過陰沉,到漢代已改成藍色。


    青廬,即以藍色幕布覆蓋的房間,新郎新娘在此相互拜禮,這便是婚禮的儀式。新娘向新郎雙親拜禮,則在隔天早晨。


    “龐家雖非富裕,可還是荊州人盡皆知的名族,阿鈴的父親應該會滿意吧?”婚事舉辦之後,諸葛玄如此說道。


    龐家位在峴山南麓,覆蓋藍色布簾的新娘車從大堤驅向南方。孔明身著藍衣隨車而行。


    “阿亮,不要緊張,你可是諸葛家的棟梁啊。琅琊諸葛家絕不輸給襄陽龐家。”


    新娘鈴人在車上,還特意鼓勵代表家長的弟弟。孔明不禁苦笑,心想姐姐就是姐姐。跟在孔明後麵的,是媒人司馬徽。


    司馬徽,字德操,潁川陽翟人,是知名的人相鑒識泰鬥,為避戰亂而移居荊州。他也拒絕劉表的延攬,理由是:“我生平最喜歡培植人才,我認為自己適合這樣的工作。現在與其叫我出來當官,不如讓我多培植一些人才,還來得有意義。”


    而且,司馬徽也勸自己的弟子不要去臣侍劉表。


    “為什麽?”


    有一次,司馬徽前來探望叔父,回去時孔明送他至門口,悄悄問他。


    “你每天都在病人身邊,難道不明白嗎?”這是司馬徽的答複。孔明沒再多問。


    司馬徽把劉表看成“昏君”。


    “世上有看來不像昏君的昏君,這是麻煩,特別是看來像明君的昏君。”


    孔明想起司馬徽曾經這麽說過,他指的是劉表。因為劉表愛民、養士,所以看來像明君。如果一看就像昏君的昏君,眾人一開始就會對他心存戒心,受害者便在少數。但因他是看來像明君的昏君,所以才會出現諸葛玄這樣的犧牲者。


    隨著新娘車來到峴山麓的龐家門前時,司馬徽趨身靠近孔明,說道:“令叔應該學學這兒的主人。”


    五


    “本來你應該到外麵走動,多和別人交往的,卻因為叔而足不出戶,真對不起你。”病床上的諸葛玄有一天對孔明說。


    “不,我在這裏,雖然不出門卻可接觸到天下的大人物。”孔明回答。


    “說得倒也是……”諸葛玄的聲音日益微弱,容貌也日益憔悴。


    “我每天可以看到張仲景先生,學到很多東西。”


    “這就好。我死後,你就到德操的塾裏進學……”


    說到這兒,諸葛玄噎住了,可能是痰的關係,喉嚨清痰的力量也一天比一天衰弱。


    司馬德操因仰慕龐德公,從潁川來到荊州。德公之子山民和孔明姐姐鈴的婚事,便由司馬徽媒妁促成。


    袁術稱帝之後,發生張繡返回穰地的事件。張仲景禁止人家告知諸葛玄這件消息。


    “我原以為袁術稱帝這件事比較嚴重……”孔明想知道究竟怎麽回事。


    張繡是涼州出身的董卓係將軍張濟的侄子。獻帝逃離洛陽之後,張濟進兵荊州的穰地,侵入劉表的勢力範圍。然而張濟卻不慎中流箭身亡。荊州駐防人員向劉表報告此事,並說:“這可好了!”但劉表卻皺起眉頭向眾人說:“張濟因走投無路來荊州,身為荊州之主的我,未能盡待客之禮,而與其交鋒。這絕非我的本意。對於張濟的事,我應該哀悼,而非慶賀。”


    失去主子的張濟軍隊,衷心地歸順劉表,一時傳為美談。劉表的確顯露一副明君的模樣。


    張濟的侄子張繡承接軍隊,被視為劉表係的將軍。張繡在年初曾與曹操交戰,敗北投降。然而,當曹操納張繡之嬸、也就是張濟的未亡人為妾時,引起張繡的憤慨,而突襲曹操軍。曹操因此戰失去長子曹昂。曹操軍退至舞陰,張繡未深迫,卻返回荊州穰地。


    “袁術稱帝那是發生在壽春的事,從荊州來看,是不相幹的大事。但殺死曹操長子的張繡回到我們荊州可就不同了。令叔要是知道此事,可能會痛心。”張仲景如此說明。


    在鈴剛結束新婚回門沒多久,甘海就帶來不好的消息:劉繇和許劭相繼去世。


    諸葛玄和劉繇是洛陽時期的舊友,卻在豫章為太守之職相爭。劉繇後來被孫策追逐,也和諸葛玄一樣亡命於山中。許劭似乎追隨劉繇到底,劉繇先死,十數天後許劭亦死。


    “子將,你可先走一步了。”


    經常來大堤探病的司馬徽仰天歎道。二人同屬人相鑒識名家,而且一直為人並稱。


    “人世是虛無的。”孔明耳邊響起旅途中徐季經常說的一句話。


    “再看看身體狀況,現在最好不要告訴他。”


    “的確。不要再提去年、前年的事,就連提豫章的地名也可能對他的身體有影響。”


    大人們交頭接耳地談著。但是,諸葛玄還是在十天後去世。死前三天,劉表來探望說:“諸葛兄,你不好起來可不行!還要仰賴你呢!”


    劉表走出房間,淚眼滂沱。孔明盯著他的眼淚看。


    “這是看來像明君的昏君嗎?”


    孔明意會到自己還有很多地方要學,盡管形同父親的叔父已瀕臨死亡邊緣,孔明這時卻覺胸口有股氣息奇妙地躍動著。


    諸葛玄彌留之際,司馬徽輕聲地在他耳邊說:“正禮(劉繇)和子將都過世了。”


    諸葛玄的嘴唇微微開啟,司馬徽和張仲景專注地看著他的嘴形,然後,張仲景點頭說:“是啊!是啊!”


    後來,張仲景告訴孔明他從臨終病人唇形讀取的話:“是嗎?他們都在那兒等我嗎?……就像徐季先生所說的……”


    話隻說到這兒便停住了。


    一個月之內,孔明以一家之長的身份獨力主持婚禮和葬禮,並且不是形式、而是實質的。雖然有監護人,但他們全交給孔明去處理,似乎認為這是對舊友的侄兒最好的教育。


    “我想把大堤這座房子還給州牧大人(劉表)。”


    葬禮之後,孔明對叔父的友人說。


    “你打算住什麽地方?”司馬徽問。


    “我已經找好住的地方。”


    “哦?在哪裏?”


    “隆中。我和均兩人住在一塊兒。”孔明回答。


    隆中在襄陽城西方約十公裏處,現在仍保留同樣的地名。孔明想離開煩囂的城鎮,耕田為生,過著比較愜意自然的生活。


    叔父在世的時候,孔明不曾離開叔父身邊。但他一想到人生是自己的,便興起不可虛擲的念頭。他決定真摯地過活,他還年輕,尚未麵臨煩人的問題。不過,他已暗下決心,就如司馬徽所言,不出仕劉表政權。


    今後孔明要進學的司馬徽學塾,正好在隆中往襄陽城的中間。不僅自己的學業,他還必須考慮弟弟均的教育。諸葛孔明雖然年事還輕,卻是個好家長。


    “你太常和大人在一起了,都沒跟同輩的小夥子玩,以後應該多和他們交朋友。”這是張仲景對孔明的忠告。


    附記


    關於諸葛玄的死,《獻帝春秋》這本書有不同的說法,廣為人知:


    (朱)皓入南昌。建安二年正月,西城民反,殺玄,送首詣(劉)繇。


    也就是說,諸葛玄在豫章的西城被叛亂的百姓所殺。


    《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則記載:


    玄將亮及亮弟均官之,今漢朝更選朱皓代玄。玄素與荊州牧劉表有舊,往依之。玄卒,亮躬耕隴畝……


    大意是說,諸葛玄被任命為豫章太守,帶著侄子亮和均前往就任,但朝廷另外又任命朱皓為豫章太守,因此玄隻好投靠荊州舊友劉表。後在此終其一生,諸葛亮則從事農耕。


    《三國誌·吳書·劉繇傳》記載:


    笮融先至(豫章),殺太守朱皓,入居郡中。繇進而討融,為融所破。更複招合屬縣,攻而破融。融敗走入山,為民所殺。繇尋病卒,時年四十二。


    內文並沒提及諸葛玄。


    依拙見,《獻帝春秋》所謂的諸葛玄被百姓所殺,可能是將笮融被殺給搞混了。


    《獻帝春秋》已經佚失,隻留下作《三國誌》注的裴鬆之(372-451年)所引用的部分。著作的年代不明,作者係袁迪之孫袁曄。祖父袁迪比孔明稍微年長,屬於同年代。《三國誌》作者陳壽,也是《諸葛亮集》的編者,算是諸葛亮研究專家。如果諸葛玄真的在豫章西城死於非命,應該會有所記述的。陳壽在蜀出生時,孔明還在世。


    後來《續後漢書》、《資治通鑒》等著作,當然全都排除諸葛玄死於豫章的說法。但現代學者也有人采取《獻帝春秋》的說法,就連筆者在拙作《秘本三國誌》也寫說諸葛玄死於豫章。


    此外,也有人說諸葛玄自荊州往豫章就任時,隻帶其兄長子瑾同行,年幼的孔明和均都留在襄陽。後來玄死於豫章西城,瑾留在江南,不久出仕吳國。此說涉及孔明兄弟為何離別的緣由,有相當的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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