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雖皮膚黝黑而粗糙,但眸光極亮,生得唇紅齒白,不同於養在深閨裏的姑娘,立在寒風中都羸弱不堪,這少女自有一股天然而成的健康的秀美,像是清水滌蕩過的芙蓉,她怯生生的躲在老者身後,不敢抬眼去瞧小吏。


    小吏原本是一臉倦色,像是沒睡醒一般,頂著滿腦門子的官司,乍見這少女,眸光頓時像生了鉤子,直勾勾的盯著不放,一把推開老者,不耐煩道:“老頭兒,你空著手進揚州城是作甚麽,買,你買的起甚麽,賣,你有甚麽可賣的。”


    老者滿臉皺紋,身上的灰色長襖布滿了薄灰,顯然是一路風塵仆仆趕到此處的,他的每一道皺紋裏都陪著笑紋兒,顫巍巍道:“老朽,老朽是進城想給我這閨女尋個好人家的。”


    “尋個好人家。”小吏頓時來了精神,伸手在少女臉上抹了一把,滑膩膩的實在受用,他蘊著笑意,道:“城裏能有甚麽好人家,除了做妾還是做妾,不如就跟了我罷。”


    少女受了驚嚇,慘叫了一聲,躲到老者身後,不敢探出頭來。


    排隊入城的百姓聽得那聲慘叫,有的回顧了一眼,搖了搖頭,歎一口氣,有的則木然的徑直向前,連瞧都沒瞧一眼。


    老者頓覺不妙,忙死死擋在少女身前,卑微的賠笑道:“不了,不了,老朽,老朽是送閨女進府做使喚丫頭的,待年歲夠了,還要接回來許個好人家的。”


    小吏卻仍舊不依不饒的攔住二人,笑中別有邪意:“何必要如此麻煩,許了我,這丫頭有的是好日子,還做甚麽使喚丫頭。”


    寒風拂動即便薄雲,遮住了本就慘淡的日頭,日影微瀾,轉瞬晦暗下來。


    老者與那少女麵對恃強淩弱,咄咄逼人的小吏,俱是愁雲滿麵,一派死灰。


    “老丈,這姑娘身價幾何,不如賣到在下府中做丫頭,夠了歲數再來贖。”老者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身後傳來沉沉之聲,他一回頭,隻見個中年男子立在晨光裏。


    小吏正欲張口就罵,一見君遷子的模樣,忙賠了張笑臉,客客氣氣的拱了拱手:“原來是君老爺,這是采辦藥材回來了,一路上舟車勞頓,快,快進城罷,就不必查驗了。”


    君遷子笑容和善,言語恭敬而不是分寸:“不辛苦,不辛苦,謝頭這般風裏來雨裏去的,才是辛苦。”他揮了揮手,便有隨從給四人分別遞上四封銀子。


    謝姓小吏頓時喜色盈眉,掂了掂銀子的分量,與其餘三人對視一眼,笑的益發燦爛明媚:“君老爺總是這般客氣,快,快進城罷。”


    其餘三人心領神會的一笑,忙大聲吆喝著排隊的百姓散開,閃出一條道來,讓君府的車隊先行通過。


    君遷子道了聲謝,卻並未示意車隊前行,隻轉頭望向老者,笑吟吟道:“老丈,可願意將姑娘賣入君府。”


    老者頓時笑眉笑眼的連連點頭,急切道:“願意,願意,臨來時就打聽過了,君府是揚州城裏的大戶人家,待下人一向寬厚,最是和善,老朽,老朽願意。”


    君遷子點頭微笑,十分謙和:“如此甚好,老丈,那咱們就一起進城罷,進了府再簽身契拿銀子,可好。”


    老者一來是急於擺脫謝姓小吏的糾纏,二來是早聽聞君府確是個好人家,當即便讓少女跪下磕了個頭,道:“一切都聽君老爺的吩咐。丫兒,以後你就是君府的人了。”


    聽得此言,少女忙脆生生道:“丫兒見過老爺。”


    車隊開始緩緩進城,江蘺放下車簾兒,轉頭對君葳蕤笑道:“你爹給你買了個丫頭,瞧著十分機靈。”


    這一路上,江蘺甚少主動與君葳蕤說話,聽得此言,她頓時笑容明豔,照的這有些昏暗的車內驀然明亮了幾分:“是麽,那我可有伴兒了。”她移眸望向落葵,頓了頓,輕聲道:“水姑娘呢,她出來怎麽沒帶丫頭,莫非與我一樣,路遇山賊,丫頭忠心護主喪了命。”


    落葵雖昏昏沉沉,但外頭的情形還是一絲不落的聽在耳中,她想到丁香,自己走了這麽些日子,那忠心的丫頭該有多麽憂心著急,繼而又想到了京墨曲蓮,自己走了這麽些日子,隻怕,隻怕他們都要珠胎暗結了罷,她在心底冷嗤了一聲,若真是如此反倒好了,省的自己多費手腳了,自然有人替她料理幹淨。


    半響不見落葵有甚麽動靜,江蘺以為她真的睡得深沉,便解下披風蓋在她的身上,半真半假的打趣了一句:“丫頭,她若有銀子買的起丫頭,何至於跟著我在外頭風餐露宿。”


    聽得此言,君葳蕤斟茶的手微微一頓,旋即神情如常,將溫熱適口的茶水遞到江蘺手上,這一路上她幾番旁敲側擊,都沒從落葵口中打聽出二人的來曆,她隻語焉不詳的說二人是舊識,可這舊究竟有多舊,識究竟有多識,就連出身何處,亦是半個字都沒吐露。


    而江蘺顯然是個大咧咧沒甚麽心眼兒的,隻是這一路上,沒有機會與江蘺深談,眼下既然說到了此處,君葳蕤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挑眉笑容明豔,刨根問底道:“是麽,水姑娘曾說與李公子是舊識,不知二位是哪裏人。”


    江蘺頓了頓,道:“是,青州人。”


    聽得此言,若非渾身劇痛,落葵幾乎要跳了起來,她在心底暗罵了江蘺一聲笨蛋,你說哪裏人不好,荊州人,雍州人,豫州人,兗州人,哪裏不好,為何偏偏非要說青州人,真是個笨到令人發指的笨蛋,早早晚晚要叫這根春天的蘭葉子查出自己的來曆。


    君葳蕤繼續輕笑問道:“哦,青州,可夠遠的,李公子與水姑娘是出來辦甚麽事。”


    “這個。”江蘺一時間哽住了,辦甚麽事,自然是抓小妖女回天一宗了,自然是逼問小妖女蘇淩泉的下落了,可怎麽兜兜轉轉的,不但沒問出蘇淩泉的下落,反倒離青州越來越近了呢,自己是費了大把的力氣,帶著小妖女來了個三州遊,他頓覺自己有些傻,一時忘了該如何回答君葳蕤。


    不待君葳蕤追問,落葵微闔雙眸,虛弱無力道:“族中家事,不足為外人道,君姑娘還請見諒。”言罷,她暗歎,若非為了給江蘺解圍,她才沒有力氣說這句話。


    君葳蕤頓時僵住了,臉色難看至極。


    江蘺在心底失笑,小妖女果然是小妖女,會殺人會罵人,噎人更是一把好手,再如何半死不活,看家的本事總也丟不了。


    車隊緩緩駛進了揚州城,此時天色尚早,沿街的鋪子少有開門,倒是有家包子鋪熱氣騰騰,絲絲縷縷香味合著熱氣撲入車內,勾的人饞蟲大動,肚子咕嚕嚕響個不停。


    江蘺狠狠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腰間僅剩的十個銅板兒,驀然從行進中的車上跳下來,身後傳來君葳蕤一聲驚呼。


    積雪在腳下又軟又綿,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陽光落在雪上,那雪有絲絲縷縷融化的跡象,一路風霜奔波,江蘺腳上的那個雙黑緞麵厚底靴子早破爛不堪,雪水浸濕了靴麵,將裏裏外外泡了個濕透。


    江蘺倒是沒有在意這些,即便在意,他那僅剩的十個銅板兒,也不夠買一雙新的靴子,他按了按饑腸轆轆的肚子,徑直衝熱騰騰的包子鋪走過去,買了兩個薄皮春繭包子。


    此時,車隊已然走遠,江蘺踩著碎冰,身形極快的追了上去,翻身上車後,手上的包子仍冒著熱氣。


    他將包子放在落葵鼻下,晃了晃,道:“誒,熱乎的,起來吃一點。”


    落葵微微睜開眼,隻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君葳蕤輕聲道:“水姑娘累得不輕,怕是吃不下的,李公子,我正好餓了,給我一個罷。”


    江蘺怔了怔,還是遲疑著將手中的包子遞給君葳蕤,眸底漾出肉疼之色,旋即將僅剩的一隻包子,掰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塞入落葵口中,心疼道:“吃一點罷,不然還沒找到黃芩,你就先餓死了。”


    落葵微闔雙眸,輕輕點了下頭,就這般輕聲哄著,吃一口包子,飲一口熱水,她最終吞下大半個包子。


    江蘺將剩餘的一口包子塞進口中,笑道:“這包子真香。”


    落葵瞧著他欣喜的神情,驀然就紅了眼圈兒,在心底唏噓不已,這一路上的風刀霜劍,硬生生將個世家公子逼成了如此落魄模樣。


    江蘺瞧出了落葵眼圈兒微紅,忙拉住她的手,嬉笑了一句:“瞧你,不就是口包子麽,等我拿了銀子,想吃甚麽都有。”


    落葵微微點了下頭,唇邊微動,發出極輕微的聲音,那聲音唯有江蘺聽得見,那唇語也唯有他能看得懂,她道:“江蘺,他日,若你我不得不為敵,我,與蘇淩泉,見你即退,絕不相逼。”


    漸漸明亮的陽光斜入車內,漾起一線一線細若遊絲的輕塵,迷離的就像光陰飛逝,世事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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