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蘺卻始終沒能入睡,輾轉反側了良久,聽得落葵低微而均勻的呼吸,直到她已經沉沉睡去。他竟翻身坐了起來,躡手躡腳的坐到床沿兒,幽幽歎息,離揚州進一步,便離落葵遠一步,傷愈那日,便是離別。


    江蘺心間驀然一痛,旋即卻又牽起唇角自嘲的一笑,離別又如何,隻要自己想見,誰又能攔得住。


    晨光漸起,給暗沉沉的天鑲了一道微亮的邊兒,寒冷料峭的陽光輕緩的灑向揚州城。


    揚州城的運河碼頭處,一艘艘吃水極深的貨船首尾相接,隨波微漾。


    而碼頭上人聲嘈雜,今日是城中最大的鹽商端木商行卸貨的日子,槽幫的手下盡數出動,皆佝僂著身子,在肩上摞起一個個麻布鹽包,向商行的馬車扛去。


    不遠處立著個錦衣男子,歲數並不十分大,但下頜卻蓄著長髯,那長髯烏黑發亮,保養的極好,在風中微微搖曳起伏,他身側立著個管家模樣的男子,一手端著賬冊,一手執著玉管紫毫,邊說便往賬冊上劃拉著甚麽。


    這錦衣男子乃是端木世家的第四代家主端木廣平,原是常年坐鎮族中,並不必事事躬親的,可如今宛童在荊州察查礦業,攪了個天翻地覆,聽聞不日便要趕到揚州察查鹽業,鹽業關係到端木世家的興衰存亡,逼得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親自趕來了碼頭,直到看到最後一袋鹽波瀾不驚的被扛上馬車,他才撣了撣衣袖上不小心沾上的鹽粒,不怒自威的巡弋了一圈兒碼頭:“走罷,回府罷。”


    早有紫檀木石青帷馬車候在碼頭上,見端木廣平步履穩健的走過來,行動間下頜蓄的一簇長髯連晃都沒晃一下。一個小廝忙伸手打簾兒,而另一個則躬身跪在地上,充當腳凳。


    端木廣平扶著左右隨從的手,踩在小廝背上,鑽進車中。


    揚州城的兩扇厚重的城門嘎吱聲聲,緩緩打開,這座城既有浸在胭脂水粉中繾綣溫柔,亦有伴隨運河流淌的繁華興旺。城門一開,城外聚集的百姓紛紛伸長了脖子,從城外望向城內。


    城門處的分立四個帶刀小吏,頗為鬆懈的查驗進城之人,遇到挑著擔的,推著車的,也隻掀開來草草瞄上一眼,便不耐煩的擺擺手。


    君府的馬車也赫然出現在了進城的百姓身後,這一路上,君遷子唯恐山賊再度出現,便嚴令車隊不停不歇,三日的路程硬生生趕成了兩日,終於在今日,趕到了揚州城外。


    江蘺騎著馬,挺拔的身子在眾人中格外顯眼,領著兩個家丁護衛,跟在車隊之後,這一路風平浪靜,並沒有半個山賊前來尋死,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想有那麽一兩個不開眼的撞上來,好叫他打上一架,一吐心中的悶氣。


    君葳蕤打開車簾一瞧,隻見查驗的隊伍極長,行進緩慢,忙跳下車來,走到江蘺身旁,輕聲道:“李公子,已到揚州城外了,想來不會再出甚麽差錯了,李公子不如到車裏歇息片刻,飲一盞茶可好。”


    江蘺凝神片刻,這一路疾馳,他一直有心落葵受不受得住,身子如何了,但因著那晚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他有些尷尬,不敢時時去看,現下由此良機,遂點頭道:“也好。”


    說著,他翻身下馬,緊隨著君葳蕤上車,入目便是落葵慘白的臉,懶怠的靠在車中一隅,見江蘺進來,她也隻勉強睜開眼望了望,便又頭一偏,閉上了雙眸。


    江蘺憂心忡忡的拭了拭她的額頭,見並無異樣,才道:“君姑娘,她這是,怎麽了。”


    君葳蕤淡淡道:“隻是疲累過度,不妨事,李公子,飲一盞茶罷。”說著,她遞過去一隻玫瑰釉西施杯。


    江蘺道了聲謝,接過杯盞正欲潤潤喉,卻聽得車外一陣嘈雜,他打簾兒一瞧,竟是個老者緊緊攥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被小吏攔下了。


    那少女雖皮膚黝黑而粗糙,卻自有一股天然而成的秀美,像是清水滌蕩過的芙蓉,又一股塗脂抹粉善於打扮的美人所不能及清秀,她怯生生的躲在老者身後,不敢抬眼去瞧小吏。


    小吏端的是一臉倦色,推了一把老者,眼眸直勾勾的盯著少女,道:“老頭兒,你空著手進揚州城是作甚麽,買,你買的起甚麽,賣,你有甚麽可賣的。”


    老者滿臉皺紋,身上的灰色長襖布滿了薄灰,顯然是一路風塵仆仆趕過來的,他的每一道皺紋裏都陪著笑紋兒,顫巍巍道:“老朽,老朽是進城想給我這閨女尋個好人家的。“


    “尋個好人家。”小吏頓時來了精神,伸手在少女臉上抹了一把,滑膩膩的實在受用,他蘊著笑意,道:“城裏能有甚麽好人家,除了做妾還是做妾,不如就跟了我罷。”


    少女畏縮的搖了搖頭,躲在老者道:“不,不。”


    老者忙賠笑道:“官家誤會了,老朽,老朽是送閨女進府做丫頭的,待年歲夠了,還要接回來許個好人家的。”


    小吏卻不依不饒的攔住二人,陰惻惻的笑道:“何必要如此麻煩,許了我,這丫頭有的是好日子。”


    “老丈,這姑娘身價幾何,不如賣到在下府中做丫頭,夠了歲數再來贖。”老者正欲張口,身後傳來沉沉之聲,他一回頭,隻見個中年男子立在晨光裏,貴氣十足。


    小吏正欲張口就罵,一見君遷子的模樣,忙賠了張笑臉,道:“原來是君老爺,這是采辦藥材回來了,一路上舟車勞頓,快,快進城罷,就不必查驗了。”


    君遷子亦是和善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謝頭這般風裏來雨裏去的,才是辛苦。”他揮了揮手,便有隨從給四人分別遞上四封銀子。


    謝姓小吏點了點銀子的分量,與其餘三人對視一眼,笑的益發開懷:“君老爺總是這般客氣,快,快進城罷。”


    其餘三人見狀,忙吆喝著排隊的百姓散開,閃出一條道來,讓君府的車隊先行通過。


    君遷子卻並未示意車隊前行,隻轉頭望向老者,笑吟吟道:“老丈,可願意將姑娘買入君府。”


    老者頓時笑眉笑眼的連連點頭,道:“願意,願意,臨來時就打聽過了,君府是揚州城裏的大戶人家,待下人一向寬厚,最是和善,老朽,老朽願意。”


    君遷子笑道:“如此甚好,老丈,那咱們就一起進城罷,進了府再簽身契拿銀子,可好。”


    老者一是急於擺脫謝姓小吏的糾纏,一是覺得君府確是個好人家,當即便讓少女跪下磕了個頭,道:“一切都聽君老爺的吩咐。丫兒,以後你就是君府的人了。”


    聽得此言,少女忙脆生生道:“見過老爺。”


    車隊開始緩緩進城,江蘺放下車簾兒,轉頭對君葳蕤笑道:“你爹給你買了個丫頭,瞧著十分機靈。”


    這一路上,江蘺甚少主動與君葳蕤說話,聽得此言,她頓時笑容明豔,照的這有些昏暗的車內驀然明亮了幾分:“是麽,那我可有伴兒了。”她移眸望向落葵,頓了頓,輕聲道:“水姑娘呢,她出來怎麽沒帶丫頭,莫非與我一樣,路遇山賊,丫頭忠心護主喪了命。”


    落葵雖昏昏沉沉,但外頭的情形還是一絲不落的聽在耳中,她想到丁香,自己走了這麽些日子,她該有多麽憂心著急,繼而又想到了京墨曲蓮,自己走了這麽些日子,隻怕,隻怕他們都要珠胎暗結了罷,她在心底冷嗤了一聲,若真是如此反倒好了,省的自己多費手腳了,自然有人替她料理幹淨。


    半響不見落葵有甚麽動靜,江蘺以為她真的睡得深沉,便解下披風蓋在她的身上,半真半假的笑道:“丫頭,她若有銀子買的起丫頭,何至於跟著我在外頭風餐露宿。”


    這一路上都沒找到機會仔細詢問江蘺的來曆,此番終於找到了機會,君葳蕤挑眉笑道:“是麽,水姑娘說與李公子是舊識,不知二位是哪裏人。”


    江蘺頓了頓,道:“是,青州人。”


    落葵驀然在心底暗罵了一聲笨蛋,你說哪裏人不好,荊州人,雍州人,哪裏不好,為何非要說青州人,早早晚晚要叫這根春天的蘭葉子查出自己的來曆。


    君葳蕤繼續輕笑問道:“哦,青州,可夠遠的,李公子與水姑娘是出來辦甚麽事。”


    “這個。”江蘺一時間哽住了,辦甚麽事,自然是抓小妖女回天一宗了,自然是逼問小妖女蘇淩泉的下落了,可怎麽兜兜轉轉的,不但沒問出蘇淩泉的下落,反倒離青州越來越近了呢,自己是費了大把的力氣,帶著小妖女來了個三州遊,他頓覺自己有些傻,一時忘了該如何回答君葳蕤。


    不待君葳蕤追問,落葵微闔雙眸,淡淡道:“族中家事,不足為外人道,君姑娘還請見諒。”


    君葳蕤頓時僵住了,臉色難看至極。


    江蘺在心底失笑,小妖女果然是小妖女,會殺人會罵人,噎人更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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