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錚在醫院待了七天,蘇韻錦心中的兩個自己就鬥爭廝殺了七天。一個聲音在問:當意識到他可能有危險的時候,你為什麽害怕?那種欲哭無淚的恐懼和絕望是出於對一個僅有好感的人的關懷嗎?送他去醫院的途中,為什麽你的手在抖?和失去他的可怕相比,兩個人之間的差距以及那些得失計較是否真有那麽重要?


    另一個蘇韻錦卻再提醒著:你在為你的軟弱和感情用事找借口。你明知道事情沒那麽糟糕,沒有人會死。他和那個非典病人並無直接的身體接觸,這極有可能隻是一場小的傷風感冒。憑借他的家庭背景和章家的這層關係,他完全可以得到最好的照料,而你什麽都做不了。如果你放任自己,走出這一步,就再也收不回腳了。


    兩個聲音都義正詞嚴,據理力爭,蘇韻錦疲憊不堪,好像自己也大病了一場。程錚在醫院每天都給她打電話,訴說自己被“囚禁”的委屈和無聊。可是聽蘇韻錦在電話裏的反應始終是淡淡的,再回想入院前她明明對他那麽在意,怎麽也摸不透自己到底在哪兒出了差池。


    程錚入院的第二天,蘇韻錦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原來前一段時間,叔叔害怕受到非典的波及,覺得在小縣城裏也不安全,便帶著一家三口回到附近農村的老家,那裏交通閉塞,絕少有外來人口,是個避難的好地方,再加上蘇韻錦的新妹妹也出現了感冒症狀,媽媽為了照顧她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也沒能及時和蘇韻錦聯係上。


    “你不會怪媽媽沒有給你打電話吧?”媽媽有些擔憂地說。


    “怎麽會呢,你們沒事就好。”


    蘇韻錦是真心的,她不怪媽媽,在那種情況之下,媽媽也是沒有辦法。但是她仍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去想,假如爸爸還在,媽媽還隻是她的媽媽,他們是否還會暫時忘記了她?程錚出院那天,蘇韻錦還是去了醫院,但是她沒有進到病房區,隻是在醫院門口的假山前等候。和她意料中一樣,來接程錚出院的不隻她一人,早已有人替他辦好各項手續,陪伴他走出住院部大門的幾個人裏,不乏她眼熟的對象。


    比如那個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的美麗婦人,蘇韻錦在高三的家長會上就見過一次,所以知道那是程錚的母親章晉茵,她邊走邊與身邊的一個中年男子低聲交談。那中年人輪廓與章晉茵隱約相似,隻不過顯得沉穩許多,如果沒猜錯,他就是衡凱的現任負責人,程錚的親舅舅章晉萌。就連挽著程錚手臂的那個明豔照人的年輕女孩也與蘇韻錦有過一麵之緣——她不會忘記,在沈居安第一次牽她的手時,那女孩一直在不遠處看著他們。蘇韻錦有些恍惚,她一直回避與程錚的關係,卻不知什麽時候起,兩人的生活有了那麽多的交集。


    他們一家人站在醫院門口不知道說些什麽,隔了那麽遠都可以聽到那女孩輕快的笑聲,誰都沒有留意到角落裏的蘇韻錦。蘇韻錦也有些遲疑,不知道該走上前去還是悄然離開。正躊躇間,有輛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停在他們身邊,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推開車門走了出來,笑著和程錚他們招呼了幾句。


    沈居安?這還是畢業之後蘇韻錦第一次見到他。他沒有太多改變,雖然衣著形象上顯然比學生時代更成熟穩重了不少,但舉手投足之間依然有種說不出的從容妥帖,這使他看上去愈發風度翩然。


    想不到竟是沈居安先看到站在一邊的蘇韻錦,他並沒有顯出多少驚訝的表情,仿佛這樣的重逢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先是遙遙地朝蘇韻錦揮手微笑,然後又轉過身去和程錚說了句話。


    這下那邊幾個人都看向了蘇韻錦所在的方位,程錚幾乎是立即甩掉了那個年輕女孩挽著他的手,幾步跑到蘇韻錦身邊,一臉驚喜。蘇韻錦抿嘴笑了笑,他的精神好得不得了,完全不像一個剛出院的“病人”。


    “現在醫院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你還來幹嗎?”他故意板著臉說。


    蘇韻錦含笑道:“那倒是,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恭喜你出院。我先回學校了。”說完作勢要離開,程錚哪裏會肯,當機橫跨一步擋住她的去路,“來了就不許走。”


    兩人說話間,其餘幾人也走了過來,幾道目光同時聚焦在蘇韻錦身上。那個漂亮女孩直接靠近程錚,再一次親熱地挽起他的手,微微側著頭,帶著點俏皮地看著程錚和蘇韻錦。


    程錚觸電一樣甩開她,氣憤道:“章粵你找死是不是?”


    果然她就是沈居安說的那個人。


    章粵皺眉:“喲,小錚錚,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呢?”說罷又纏了上去,這一次故意挽得很緊,程錚不好意思用力,一時也擺脫不了,無奈地說道:“你看肥皂劇都中毒了,演得太假了。”


    話雖那麽說,他還是緊張地看了蘇韻錦一眼,見她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心裏頓時沒了底,便說道:“你不會連這個都信吧,這隻丟人的八爪魚是我表姐章粵。”


    蘇韻錦不語,隻是看了看章粵,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孩子,竟然需要用財富來留住所愛的人,實在讓人費解。


    程錚有些急了,就連章粵也看出情況有些不對,吐了吐舌頭,悄悄鬆開了手。不知是不是蘇韻錦的錯覺,她感到其餘幾人,包括沈居安在內都露出看好戲的表情。


    “蘇韻錦,你生氣了?她真的是我表姐,我不會騙你的,不信你問她……章粵,你給我過來……”程錚想起了幾天來她電話裏的冷淡,不由得惴惴不安,唯恐自己和她之間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轉機又成了泡影。他說著,又扯了章粵一把,“被你害死了,快給我說清楚。”章粵“咯咯”地笑,躲在沈居安身後,“你們看他那個傻樣兒。”


    蘇韻錦看著努力辯白的程錚,忽然釋然地笑了,在程錚還沒有搞清楚這個笑容的含義以前,探身上前以一個擁抱的姿勢結束了他所有的語言。


    程錚兩手垂下,有那麽幾秒鍾的時間他全身僵硬得作不出任何反應,是她的體溫和心跳證明了這一切的真實性,他慢慢將手停在半空,很快就像用盡所有力氣一樣回應她的擁抱……


    “嘖嘖,姑媽,爸,你們都看見了吧,這是我們家小霸王嗎?這兩人好像把我們當布景似地,現在的年輕人呀……以後別老說我傷風敗俗。”章粵津津有味地看著,還試圖變換角度以觀察得更為仔細。


    他摟得太緊,蘇韻錦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推了推他,艱難地掙脫了他的懷抱,再忘情也無法忽略了周圍那幾道毫不掩飾的目光,其中還有他們家的長輩!程錚鬆開了懷抱,卻又眼巴巴地拉著她的手。蘇韻錦有些窘迫地低下頭。


    章晉茵毫不掩飾自己對蘇韻錦的打量,如果說之前還有些猶豫,那也在看到兒子發自內心的快樂之後消失於無形。一年兩年的惦記,是她兒子傻,但到如今也斷不了,那隻能說這是他們的緣分。她內心深處依然認為兒子愛上這樣的女孩太過於被動,卻隻能尊重他的選擇。


    蘇韻錦不是不知道自己普通至極的打扮在他們一家人看來是那樣的寒磣,但強烈的自尊心讓她強迫自己抬起頭來正視對方的目光。她等待著他家人的評判,沒想到他媽媽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著說道:“我們第二次見麵了,我能叫你韻錦吧……看了半天,也沒覺得你像我們家傻兒子說的那樣——是個特冷血的人呀。”


    “我什麽時候說過那樣的話。”程錚強烈不滿地打斷。


    “你高三那年暑假,大二那年‘五一’之後,準備上大三的時候,還有兩個月前都說過,在你媽麵前還想耍賴?”


    “奇了怪了,別人問你幾歲,你總說不記得,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倒記得很清楚。”程錚被揭穿後有些惱羞成怒。


    章晉茵挑眉,“我兒子的感情生活怎麽會是無關緊要的事?”


    蘇韻錦心想,乍一看覺得程錚和他媽媽長得並不很像,現在看來,沒有什麽能讓人置疑他們是不是親母子,因為兩人說話的語氣神態如出一轍。


    章粵唯恐天下不亂地笑了起來,還不忘轉向身邊的中年男子,添油加醋地說:“爸,這個就是被程錚在照片裏摳掉頭的可憐女孩,真慘啊,我看著都害怕……”


    “舅舅,你帶他們走吧,別留在這丟臉了。”程錚向一直沉默著的中年男子求助。章晉萌,這個蘇韻錦以往隻是在財經雜誌上見過照片的男人愛莫能助地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說:“說句實話,阿錚,剛才那句話你確實說過,連我都記得,至於什麽‘摳掉頭的照片’,我沒看過,不好評價。”


    蘇韻錦臉上慢慢泛起了笑容,多少卸下了一些戒備。看得出來,程錚是在一個被眾人關愛、幸福寬容的家庭長大的小孩,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家庭環境,才讓他性格裏多了一份不管不顧的孩子氣。


    “韻錦,好久不見了。”一直含笑看著這一幕的沈居安這才對蘇韻錦打了聲招呼。


    程錚仿佛想起了什麽,悄悄湊到蘇韻錦耳邊說道:“他現在是我表姐的男朋友。”


    沈居安終於臣服於章粵的石榴裙下,蘇韻錦想知道的是,他究竟是臣服於感情,還是抵擋不了“章粵”這個名字所代表的誘惑。尊嚴,愛情和夢想究竟哪個更重要,想必他已有了定論。


    “程錚,你嘰嘰咕咕說什麽?我都還沒開口呢。”章粵牽起沈居安的手,對蘇韻錦笑道:“關係有些混亂吧,所以我就說,人生就是要這樣才精彩嘛。”沈居安看著章粵,眼裏是情人間特有的親昵。


    果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就連角色的變化也那麽莫測。曾經她和沈居安牽手走過校園小道時,何嚐會想過這一幕,他們分別站在不同的人身邊笑語晏晏。然而奇怪的是,蘇韻錦並不討厭這個叫章粵的大小姐,甚至覺得她舉止一點也不矯揉造作,性格活潑卻又親切。


    “是啊,居安,好久不見。”蘇韻錦說道。


    章晉茵對蘇韻錦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正式打了招呼,“我那沒出息的傻兒子不知道念叨了你多少回,我這個做媽的耳朵都起了幾層繭子,他從小無法無天慣了,你多擔待些。這下好了,我們都不用再受這份精神折磨了。”


    蘇韻錦忙回以笑容。


    章晉茵看向兒子,“你沒事了,我也要回去了。看你,手好像長別人身上一樣……知道你不耐煩,說吧,你現在是回你舅家還是去那套小鮑寓?”


    程錚當即表示要回公寓,章晉茵也不勉強,遂讓司機送他們回去,自己則和弟弟、侄女一塊兒上了沈居安的車。


    章粵臨走前不懷好意地交代程錚,“回去後悠著點啊,有什麽不懂的記得問你表姐。”見程錚虛晃了一下拳頭表示警告,章粵笑嘻嘻地鑽進了車子裏。


    回到公寓之後,程錚還是緊緊地黏著蘇韻錦,好像一鬆手她就飛了,“這次不許再說是場誤會,即使是誤會,我也不會讓你走了。”四年前那告別的一吻留給他的隱痛至今還在,狂喜過後一場空的失落他不想再嚐試,恨不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和她長在一塊兒,她便再也不能離開。


    蘇韻錦好奇地問:“他們說什麽照片?你摳掉了什麽?”


    “別聽他們胡說。”程錚含糊其辭地說,他才不會告訴她那張相片至今還在自己錢包裏。


    蘇韻錦看他的樣子已猜到幾分,既好笑,也為之動容,歎了一聲,“程錚,我究竟好在哪裏,真的值得你這樣?”


    程錚撇了撇嘴,說道:“你倒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我什麽時候說過你好。長得一般般,性格尤其別扭,強起來的樣子簡直欠揍,實在沒什麽好的……可是,我偏偏……”


    “偏偏什麽?”


    “我見你可憐,所以才收了你。”他依然死鴨子嘴硬。


    “哦……”蘇韻錦恍然大悟一般。


    程錚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喃喃說:“但你不許可憐我,我不要你的同情……”


    說出這句話之後他又後悔了,“不對,要是隻有同情才能讓你留在我身邊,那你就同情我好了。”


    蘇韻錦還能說什麽,除了緊緊和他依偎在一起,戀人之間往往肢體語言比交談更能撫慰對方的心。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推開他,發愁地說:“程錚,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麽?”程錚氣息不穩。


    “嗯……你下次……嗯,下次……過來的時候能不能慢一點……總是磕得我很疼……”


    “你是說這樣嗎?”程錚示範。


    良久,蘇韻錦氣短又無奈地說道:“……好吧,當我剛才什麽都沒說過。”


    她靠在他的懷裏,第一次不用催促自己抽離。那就在一起吧,拋開所有的顧慮,即使這樣的決定是錯,即使今後相互折磨,明天的事留給明天去後悔。蘇韻錦想,一路閃躲,想不到還是會有今天。正如張愛玲筆下,用整個香港的淪陷來成全的白流蘇和範柳原,莫非眼前舉國上下談病色變的混亂,也隻為了成全捉了好幾年迷藏的蘇韻錦和程錚?別笑她自欺,在哪對戀人心中,自己的感情都足以傾城。也別問她何以在抗拒了那麽多年以後,所有的防備卻瓦解於瞬間,她隻是決定對自己誠實一次。


    又是耳鬢廝磨了許久,蘇韻錦恍惚間覺察到時間已經不早,拉好自己的衣服,看了看程錚的手表,不過是晚上八點鍾,過了一會兒,她還是覺得不對勁,硬是從程錚身上掏出他的手機,一看時間,不由大怒。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二十二點零五分。


    蘇韻錦又驚又氣地從他身邊站起來,把手機扔回他的身上。


    “你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他接過手機,煞有其事地看了一下,說道:“呀,怎麽那麽晚了。不關我事,手表的時間慢了我也不知道呀。”


    “是嗎?”蘇韻錦拚命壓製怒氣,可還是想撕掉他那張故作無辜的臉,“你真是不知輕重,現在門禁還沒取消,我十點鍾後回學校,要是被抓住了,是要被重罰的。”


    “那就幹脆明早上再回去好了。”他裝作惋惜地說,卻掩飾不了眼神裏得逞的興奮。


    蘇韻錦用手警告地朝他虛指了一下,懶地跟他浪費時間爭辯下去,轉身就朝門口走去。他這次倒沒有阻撓,隻是在她打開門後才不高興地說道:“你寧可這個時候回去被罰,也不肯在我這裏待一晚上嗎?你這麽防著我,未免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我是禽獸嗎?”


    蘇韻錦遲疑了,他繼續說道:“床給你,我睡沙發。這麽晚了路上也不安全,信不信我隨便你。”


    蘇韻錦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重新把門關上了,悶悶地旋回客廳,拿起電話打回了宿舍。舍友在那邊說:“韻錦你這麽晚沒回來,我們都擔心你出了什麽事呢。係裏剛才有人來查房了,我們把你的蚊帳給放了下來,枕頭塞進被子裏,好歹蒙混過關了。”蘇韻錦不禁鬆了口氣,再三說了謝謝,隻告訴她們自己今晚有事借宿在親戚家裏,明早就會趕回去。


    胡亂洗漱一輪後,蘇韻錦走進了屋子裏唯一的一個房間,當著他的麵把他關在房門外。剛躺下,就聽見他用力的敲門聲。


    “幹嗎?”她重新披上外套開門。程錚靠在門框上憤憤然道:“你真惡毒,就這麽睡了,被子枕頭也不肯給我。”


    蘇韻錦想想,確實也有道理,於是返回房間,打開衣櫥翻了半天。沒想到由於這房子住人的時間也不是很多,所以竟沒有多餘的被子,隻有床上現有的一床和一條毛毯,枕頭倒是有一對。她毫不猶豫地拿起一個枕頭和那條毛毯塞到程錚懷裏,然後就要關門。“喂!”程錚不甘心地叫了一聲,蘇韻錦毫無商量餘地地說:“你是男人,自然隻能要毛毯,被子我得留著。”


    “是,我隻是想說,我們還沒互道晚安呢。”


    “晚安。”她飛快地說,見他要笑不笑地盯著她,心裏有點明白了,微微紅著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側臉頰。程錚哪裏聽她的,飛快地探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晚安。”這家夥!蘇韻錦返回床上,心裏卻有小小的喜悅,睡意也很快地襲來。朦朧間,再次聽到了追魂一樣的敲門聲,本想不理會,可他很有耐心地一敲再敲。


    “你煩不煩,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她用力地一把拉開房門,程錚順勢倒了進來,臉上怏怏的,“真的很冷,不騙你,而且沙發我睡也太短了,腳都伸不直。”


    蘇韻錦看了看他提著的薄毛毯,春天的晚上還是帶著微微的寒意,考慮到他是剛出院的病人,而且不久前還感冒發燒了,她言簡意賅地說道:“換你睡床,我睡沙發。”她搶過他手中的毯子,走出了房間。


    程錚拖住她,“讓你一個女的睡沙發,說出去我都不用活了。”


    蘇韻錦轉過頭,“程錚,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想幹嗎?”


    “我什麽都不想。”他不滿地說,“用不用這麽死板呀,你住在我這裏,睡床還是睡沙發有誰知道,隻要我們自己心裏有數就可以了。床各人一半,你求我都不會動你,在醫院折騰了這麽久,我都累死了。”說完便自顧自地跳上床,按熄了床燈,閉眼不看她。良久,等到他心裏都沒了底氣,才感到身邊的床墊微微陷了下去,他沒有看她,但也知道她和他躺在一張床上,隻不過身子盡量遠離他。


    蘇韻錦和衣睡在床上,背對著他,聽著黑暗裏傳來他的呼吸聲,怎麽也睡不著,又不敢動彈,正猶豫著要不要換到沙發上去,忽然感覺到有雙不老實的手趁她不注意,悄悄從衣服的下擺爬上她光裸的背。她像被燙到似的立即彈開,用力抽出他的手,厲聲道:“幹什麽?我就知道不該相信你。”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可憐兮兮的,“韻錦,我睡不著,老想著這不會又是做夢吧?你真的就躺在我身邊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個晚上就夢見了……”他不用說下去,蘇韻錦也知道那個夢裏肯定沒有什麽健康的內容,幸好他看不到她臉上的燒紅。她啐了一口,沒有言語。


    “就讓我看看你吧,我不開燈,在黑暗裏看看就好,我……我……”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貼著她的耳朵輕輕說出了下半句話。蘇韻錦一愣,明白過來後羞得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可是她畢竟是未經人事,哪裏知道這句“我不會‘進去’”和“我愛你”一樣,被並稱為男人經典的兩大謊言。


    “行不行,行不行……”他反複搖晃著她的肩膀,像個要糖吃的孩子。她隻覺得不知所措,明知道他是不可信的,想拒絕他,卻又抑製不住心裏的意亂情迷。他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女孩子的身體,她又何嚐不是一樣好奇。


    程錚見她沉默,怎麽會放過機會,三下五除二先把自己剝幹淨了,“我先讓你看,這樣夠公平了吧?”


    蘇韻錦隻掃了一眼,就趕緊閉上眼睛。幼兒園以後她就沒看過成年異性赤裸的身體,何況是這麽大的尺度。


    “你不看?我忘了,上次能看的都讓你看過了。”他拿起她的手朝自己身上摸,蘇韻錦的指尖觸碰到光潔而滾燙的肌膚,年輕蓬勃的肌理,像是包裹著鋼鐵的絲絨,他帶著她往下,往下……她的手猛地一縮,被他緊緊按在那處。


    “輪到你了。”程錚翻身壓住她,胡亂地吻著,一隻手摸索著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蘇韻錦臉紅得要滴出血來,軟軟地任他擺布,他的手在她背後的扣子上折騰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竅門,推上去仍覺得礙事,急火攻心之下隻得求助於她。


    “這個是怎麽回事,你幫幫我。”


    蘇韻錦做不出主動寬衣解帶的姿態,麵紅如血地把頭歪到一邊,他雙手並用地解除障礙。許多年前他從背後透過她的衣衫看那兩根細細的帶子隻覺得心動且美好,現在卻覺得它無比礙事。過了一會兒,蘇韻錦好像聽到可疑的崩裂聲,身上一涼,但很快又燙了起來。等到他撐起身體借著窗簾外透進來的微光,用眼睛蠶食她,她才發覺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遮掩阻礙,本能地想護住自己,被他強硬地打開。


    “你別這樣看……”


    在若有若無的光線裏,她的身軀好像鍍了一層柔光。無數次在夢裏出現過的景象首次真實出現在麵前,程錚有些震驚,“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蘇韻錦屈起腿,翻身去找自己的衣服,羞恨交加地說:“那你繼續想象吧。”


    “不是,我不知道活的……不對,真的……比我想象中更,更……”他說不下去了,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聲響,滾燙的肌膚就貼在了蘇韻錦身上。


    他的手,他的嘴唇都重重落下來,蘇韻錦覺得自己像在海浪的頂峰,被推著、湧著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他的動作並不溫柔,甚至有些毛躁,但這都比不過那一下如被生生鑿穿的疼痛,她驚叫一聲,驟然睜開緊閉的眼。


    “程錚,你騙我!”淚水滾滾而下,說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是忍不住。”他低喃著,慌不迭地用手去拭她的淚。


    “你出來,我疼死了。”她哭著道。


    程錚邊吻著她邊吃力地說:“我也疼,忍忍好不好……”


    程錚其實也一樣,何嚐經曆過這些,隻不過靠著本能去做想做的事,她的緊窒和他的緊張都讓他手忙腳亂,看到她的疼痛和眼淚,他更加不知所措,汗水和她的淚水融成一片,這比夢中一蹴而就的暢快要辛苦得多,可血氣方剛的欲望在煎熬著他,最後他咬牙一發狠,徹底挺身進去,蘇韻錦疼得喊不出來,隻得用力掐住他。他的動作青澀得完全沒有技巧,少年的蠻力更是不知輕重,每一下的動作都是重重撞擊著她,折磨著她。蘇韻錦先前隻感到疼痛不堪,漸漸地,竟在他的粗魯中感到了一種被擁有的滿足,好像在提醒著她,也許,從此以後她不再是孤單一個人。


    過分的敏感和衝動讓他們的第一次草草收場,蘇韻錦任由他像個孩子一樣趴伏在自己胸前,想狠狠罵他,卻無聲地用手環住他光滑結實的背。


    他在她身上半睡半醒地伏了一陣,又再卷土重來,一整個晚上,一對少年男女探索著、分享著那陌生隱蔽的激情,汗水濕了又幹,最後在蘇韻錦沉沉睡去之前,隻聽見他反複呢喃著她的名字,“韻錦,你是我的,我的!”


    不知道別人的愛情是什麽樣的,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如坐雲霄飛車,時而飆到雲端,片刻又墜落穀底。


    莫鬱華說:“好歹都是你自己選擇的‘天崩地裂’。”


    程錚出院後,在蘇韻錦這邊待了兩天,最後還是依依不舍地回了學校。他離開後,蘇韻錦過了一天才意識到,在這兩天裏,除了膩在一起,兩人好像沒做別的事,竟然都沒有想過要做避孕措施。她事後才害怕了起來,一個人不知如何是好,打死也不好意思到藥店去買藥,萬般無奈,找到了莫鬱華,吞吞吐吐地對她說了事情的始末。莫鬱華二話沒說,抓起她就往藥店跑。


    藥是吃了,但畢竟沒有趕在最及時的時候,就連莫鬱華也不敢說絕對的沒有了危險。蘇韻錦在擔心害怕中度過了一個星期,直到經期終於如期而至,心中懸著的一顆大石頭才落了地,暗自慶幸電視裏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的苦命情節沒有在自己身上發生。可也下定了決心,今後決不再這麽草率。


    從程錚返回北京的當天起,全宿舍無人不知蘇韻錦有男朋友,因為他的電話之勤,套用舍友小雯的話說,就是接電話都接到手殘廢。以往在宿舍電話最少的蘇韻錦經常在床上抱著話機聊到夜深。開始蘇韻錦還有些沉醉在熱戀的喜悅中,時間稍長,程錚的霸道讓她不禁暗暗叫苦,偶爾打電話幾次找不到人,或者一言不合,就會發一頓脾氣。好在他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往往見蘇韻錦懶得理他,如同熊熊烈火燒到一團濕透了的棉花,也就自然而然地熄滅了。所以,每次到最後主動結束冷戰那個人都是他。


    兩人分隔兩地,一南一北,距離甚遠,隻要一有閑暇時間程錚就會往蘇韻錦這邊跑。蘇韻錦心疼花費在機票上的錢,他卻始終滿不在乎,在他看來,沒有什麽比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大四上學期快要結束前,他以方便蘇韻錦找工作為由硬塞給她一部手機,蘇韻錦拒不接受,既是因為貴重,私心裏也害怕有了手機之後他無時無刻不詢問自己的下落,那連半點清淨的空間都沒有了。結果那家夥二話沒說,打開二十三樓的窗戶就要把手機往外扔,蘇韻錦心裏喊了聲“祖宗”趕緊去攔,除了收下別無他法。如她所料,自從他隨時隨地都能和她保持聯係之後,蘇韻錦每聽到他給她設置的專屬鈴聲響起,都是一陣頭痛,怎麽也想不通,旁人看來那麽冷傲矜持的一個人,為什麽一旦愛了,會變得這樣的黏人?


    臨近畢業了,兩人今後何去何從成了個大問題,蘇韻錦家裏沒有任何的依仗,凡事隻能靠自己,但家裏含辛茹苦把她養到如今,她勢必要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承擔起做女兒應盡的責任。身邊同學也都開始為求職而奔波,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沈居安一般優秀和“幸運”,據說這一兩年,她們這個專業的工作並不好找。


    程錚當然也不必為這個問題煩惱,頂著名校的頭銜,選擇的餘地便大了不止一點點,更何況他的專業正當熱門,在校表現出眾,又有家裏的人脈,要找個好工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隻是在就業意向方麵他似乎受父親影響更多些,一心學以致用地往技術崗位跑,反倒對母親這一邊的事業全無興趣。他父母甚為開明,並不勉強他,由得他去選擇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隻希望他在選擇工作地點時能回到父母身旁,畢竟他是家裏唯一的孩子。而且,他父親擔任本省建築設計院院長兼黨委主記一職,為他安排一個理想的崗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程錚卻表示自己不打算回到家鄉,他對蘇韻錦也是這麽說,回去有什麽意思,家有兩老雖不用操心,但免不了聽他們嘮叨,遠不如留在外麵自在,況且大城市更有施展拳腳的空間。蘇韻錦聽他口氣,已決定要留在北京了,不但如此,他就連她的去向也早安排好了。


    “韻錦,一畢業你就過來,我們總算可以天天在一塊兒了。”


    蘇韻錦遲疑,“可是我從來沒有去過北京,對那邊的情況一點都不熟悉,也不認識人……”


    “你認識我不就行了!”程錚不以為然。


    “但是北京有的是名校畢業生,我擔心到時工作不一定好找。”她仍在說著自己的顧慮。


    程錚隻是說:“你傻呀,找不到工作就慢慢來唄,大不了讓我爸或者我媽托人幫你問問。”


    “可是……”


    “可是什麽,你當然是要和我一起的呀。”


    他說得理所當然,蘇韻錦卻始終打消不了顧慮、她不願意回家鄉,相比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她更願意留在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南方都市。在這裏,她感覺不到自己是個外地人,很自然地融入到這個城市的脈搏中。她也對程錚表達過這個意思,可程錚說他來這裏和留在老家沒什麽區別,這是舅舅的地盤,老媽也常往這兒跑。再說,他已經在北京聯係到很理想的工作,隻等著她畢業後和他會合。


    蘇韻錦並非不想念程錚,可對未來的顧慮壓倒了衝動,她無法想象自己畢業之後隻身上和他團圓的情景,一切都是未知數,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能依靠的隻有他,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假如他們兩人出現問題,她無處可去。之後,她在電話裏也試探著說起想要在這邊先找找看的意願,可程錚隻要一聽到這個話頭就不高興,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在他心裏,她隨他北上已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事實。


    過了一段時間,係裏陸陸續續傳來有同學找到簽約單位的消息,程錚也催促著蘇韻錦盡快把簡曆發過去給他,蘇韻錦說學校的推薦表還沒下來,耽擱了好一段時間,等到一切手續齊備,她拿在手裏,才確信這其實都是自己在找拖延的理由,從內心深處她抗拒著北上投奔程錚這件事,她愛他,但依然豁不出去完全地跟隨他,為此她也感到自責,原來她比想象中更自私。


    寒假前,蘇韻錦還是參加了當地的大學生雙選會。她有生以來都沒有在這麽多人的場合中出現過。人擠人的雙選會現場,她頭昏腦漲地被洶湧的人潮湧著往前走,完全看不到方向,稍好一些的單位更是擁擠得蒼蠅都飛不進去,在這種情況下,哪裏還談得上什麽理性的選擇,到頭來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投出了幾份簡曆,更不知道究竟有幾成被錄取的把握。終於走出雙選會大門時,呼吸著頓時清新許多的空氣,她深深籲了口氣。


    讓蘇韻錦想不到的是,在她準備回家過春節之前,自己天女散花般灑出的求職簡曆,竟然有了一點回音。其中包括一家她心儀已久的著名的日化用品公司。她起初是報著試一試的心理參加了該公司的初次麵試,沒料到負責本次招聘的主管人員仿佛對她頗為讚許,此後的筆試、複試一路過關斬將。


    當該公司的就業協議擺在蘇韻錦眼前時,有一瞬間,那白紙黑字之上仿佛浮現出程錚的笑臉,他說:“傻瓜,你當然要和我一起。”語氣自信滿滿。她的猶豫、她的遲疑仿佛都不值得一提。


    蘇韻錦緩慢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係裏負責就業的老師和班上的同學都為她感到幸運,在這個大學生越來越廉價的社會裏,能順利簽到這樣一個單位是值得高興的。蘇韻錦自然也慶幸,但她心裏更多的是不安,簡直不敢想象程錚知道了這件事後會作何反應。橫豎是躲不過,所以當晚程錚打來電話說已經托人找到合適的房子時,蘇韻錦硬著頭皮說出了自己簽約一事。


    “你說你簽了什麽?你再說一次。”從程錚的語調裏一時聽不出情緒的起伏。


    蘇韻錦覺得頭皮一陣發麻,無奈隻得重複了一遍。


    他果然大怒,“蘇韻錦,我發現你做事從來就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因為我知道和你商量的結果。程錚,你先聽我說……”


    他幹脆掛斷了電話。


    蘇韻錦連忙撥回去,程錚不肯再接,連打了幾次之後,他那邊索性關了手機。


    蘇韻錦了解他的脾氣,現在正在氣頭上,無論說什麽都是火上澆油,隻能由著他去,或許過不了幾天,等到他發完了脾氣,就什麽都好了。可是,兩天,三天……直到第五天,程錚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蘇韻錦開始意識到這一次他是真的生氣了,於是主動給他打了幾次電話,誰知他統統不予理會。蘇韻錦心裏不是沒有後悔的,她問自己,如果早知道他會有那麽大的反應,她還會不會一意孤行地想要留在這座城市?沈居安說的那個選擇,過去在她看來是不存在的,然而事到如今才知道兩難的滋味。她承認這件事自己做得太草率……又或者,她其實很清楚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隻不過故意忽略了這一點。她在賭自己其實沒有那麽在乎他。


    學校早已放了寒假,之所以還有那麽多留校的學生,無非都是些跟她一樣在等待就業消息的畢業生。蘇韻錦不是個習慣死纏爛打的人,幾次聯係不上程錚後,心裏雖然沮喪,可是也沒一再徒勞地打下去。另一邊,媽媽已經幾次打來電話催她回家過年。盡避她並不想回到那個已經不屬於她的家,可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留下,於是便在大年三十的前兩天,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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