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期間的火車上,擁擠程度無須過多形容,幸好蘇韻錦買到的是一張座位票,盡避被鋪天蓋地的人和行李擠得動彈不得,可是畢竟比那些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的人幸運多了。她所在的車廂裏,除了學生外,大多數是南下打工返鄉的民工,他們東歪西倒地在列車上任意一個角落裏或坐或睡,神情雖然疲憊,可臉上、眼裏盡是回家的期盼和喜悅。在外打工不管多辛苦,至少家鄉會有等著他們的人,累了一年,等待的無非就是滿載而歸的這一天。蘇韻錦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誰會在家裏等著她?她承認媽媽還是愛她的,可是更愛另一個家庭。她想起媽媽對她說話時變得跟叔叔一樣小心翼翼的口氣,更清醒地認識到,她已經沒有家了。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瘋一樣地想念程錚,想念他身上那股孩子氣般的黏糊勁兒,想念他懷裏真實的溫暖。他會從此再也不理她了嗎?更大的恐懼襲來。原來,跟失去他比起來,自己的堅持變得那麽可笑。


    他還沒有原諒她的意思,蘇韻錦想,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總是要回家過年的吧,隻要他心裏還有她,再惱她也會過去的。有他在,也許適應北京的生活也沒有那麽難吧。隻是,對已經簽了協議的單位違約要負什麽責任呢……蘇韻錦迷迷糊糊地靠在座位上睡去的前一瞬,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硬座車廂晚上是不關燈的,四周的乘客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還是那麽熱鬧。她看了一下剛過去的一個小站的站名,在車上坐了十幾個小時,路程總算過半了。像是感應到她的醒來似的,蘇韻錦剛理了理有些蓬亂的頭發,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些。


    “你在什麽地方?吵得要命。”即使隔著電話,蘇韻錦都可以想象出程錚皺著眉說話的樣子。


    “我在火車上,你呢?”蘇韻錦不好意思大聲對著手機喊,可是又怕火車的轟隆聲把她的聲音掩蓋了。


    “火車?”程錚無言了一陣,隨即似乎也聽到了火車上特有的聲響,“你跑到火車上幹嗎?”


    “我……回家。”蘇韻錦有些底氣不足。


    “回家,哈!”程錚在另一邊發出誇張的苦笑聲,“我不知道應該對你這人說什麽好,我好不容易過來了,你倒好,一聲不吭地回家去了。”


    “我沒有一聲不吭,是你沒接我的電話。你怎麽會這個時候過來?”


    “廢話!你不肯去北京,我不過來還能怎麽辦?難道跟你分開?”雖然他的態度還是那麽可惡,但蘇韻錦卻感到一陣暖意透過手機傳遞了過來,她有很多話要告訴他,可是嚅囁半天說出了口隻有一句,“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兩個多小時之後火車終於在一個大站停靠,蘇韻錦想也沒想就下了火車,當時是清晨四點半,天還沒有亮。這個她從來沒有落足過的城市還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列車時刻表顯示下一列開往g市的火車在九個小時之後,蘇韻錦等不了這麽久,她好像被傳染上了程錚的沒耐心,獨自拖著行李就往汽車站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她忘記了害怕、忽略了清晨的寒意,直到如願地坐上五點半鍾從這個城市開往g市的第一趟臥鋪車,她捂著自己滾燙的臉頰,才意識到自己的瘋狂,可這感覺竟然一點也不糟糕。


    等到髒亂不堪的臥鋪車抵達g市汽車站時,已經是除夕前一天的傍晚時分,蘇韻錦隨著人群跌跌撞撞地擠出汽車站門口,毫不意外地在一片混亂中一眼認出了他。這一刻她忽然感到全身繃得緊緊的,神經完全鬆懈了下來,疲憊得再也挪不動步伐,隻綻開了一個笑容。程錚也看見了她,卻同樣不急於朝她走來,隻是又氣又好笑地打量著她。兩人在數米開外隔著川流不息的人潮相視而笑。最後,程錚向她伸出了一隻手,周圍很吵,可她聽清了他說的每一個字,他說:“笨蛋,跟我回家。”


    這是蘇韻錦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外地過年,身邊隻有他。她家那邊還好交代,隻需說還要留在學校繼續找工作就行,媽媽也沒再多言。反倒是程錚,他是家裏的寶貝兒子,居然沒有在父母身邊過春節,也沒有到他舅舅家去,蘇韻錦很驚訝他父母竟然會同意他的這種做法。“同意才怪。”程錚如是說道,“一個星期前我跟老爸老媽說不留在北京了,也不回老家,要來g市工作,叫他們作好思想準備,我媽還嘀咕了好一陣,說我有了女朋友忘了娘。後來又告訴她今天不陪他們過年了,我媽恨不得把我塞回肚子裏去。”


    “那怎麽辦呀?”蘇韻錦笑著,略帶憂慮。


    程錚得意地說道:“我跟老媽說,你要是答應我,你就多了個兒媳婦,要是不答應,連兒子都沒了。我媽這才沒轍。”


    蘇韻錦頓時無言。


    “至於我舅那邊,我舅媽前幾年移民了,我舅跟章粵肯定是去她那邊過年的。我現在無依無靠的,你今後可要對我負責。”程錚補充道。


    雖是兩個人的新年,但他倆也過得像模像樣,除了在小鮑寓裏廝混,兩人也走街串巷地采買了一批年貨。程錚拖著蘇韻錦滿大街地亂逛,蘇韻錦這才意識到這個城市他竟然比她熟悉多了。


    除夕之夜,程錚把公寓裏外貼滿了福字,大紅燈籠也高高掛了起來。他本來說是要出去訂年夜飯的,蘇韻錦沒答應,親自下廚給兩人坐了一頓飯菜,全是他愛吃的,味道居然還不錯,程錚吃得津津有味。中國人的傳統節日,講的是熱鬧團圓,他們隻有彼此,竟也不覺得冷清。


    十二點鍾時新年鍾聲響起,城市指定地點禮花轟鳴,程錚抓著蘇韻錦的手跑到陽台上看煙火,無奈隔著林立的高樓,隻能看到遠處隱約的火光,他孩子氣地惋惜,急得直跺腳。蘇韻錦回握他的手,含笑看他,她沒有告訴他,其實這晚無需煙火點綴,有他在身邊已經璀璨過一切。如果時光別走,定格在這一刻該有多好啊!直到很多年以後,蘇韻錦回想起這一幕時,心裏仍然這麽想。可是她知道,人不該太貪婪,所以在後麵的日子裏,不管有多少痛楚,有這一刻值得回憶,她始終都心存一絲感激。


    找到工作的就過著豬一樣的生活——吃了就睡,醒了就三三兩兩地打牌,有些索性去了簽約單位實習。雖說學校照常安排了一個學期的課程,可是每堂課的教室都是門可羅雀的光景,就連最後的畢業論文答辯,指導老師也是對已經找到工作的學生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隻要不是差得太離譜,基本都是大手一揮放過了。


    相對而言,程錚的這半年比她要忙碌得多,他在課業上向來認真嚴謹,畢業設計哪裏肯敷衍了事,直到六月中旬才把學校那邊所有的事情處理完畢。在這期間他順利地簽下了位於g市的一所建築設計院,該設計院創建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西南區域最大的建築設計院,也是國內最具知名度的六個大區綜合性建築設計院之一。程錚在沒有依靠父母的情況下能被這樣的單位錄用實屬不易,可蘇韻錦心裏明白,說是不需要家裏施力,可憑著該設計院院長與程錚父親大學校友的那份情意,他在單位裏自然要順水順風得多。


    兩人就這樣結束了四年的大學時光,程錚是絕不肯放蘇韻錦在外租房的,兩人就在小鮑寓裏過起了二人世界的生活。章晉茵夫婦本打算給他換一套麵積大一些的房子,可是一方麵蘇韻錦主張夠住就好;另一方麵原來的小鮑寓地處這城市黃金地帶的繁華商業區,距離兩人的上班地點都不遠,所以換房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程錚的舅舅章晉萌也體諒年輕人不喜約束的心理,便沒有執意要求他搬到自己家去,放任他在外邊逍遙自在。


    最初的時光甜蜜如夢境,早晨兩人吃過早餐一同出門等車上班,下班後相約一起買菜回家。蘇韻錦有一手好廚藝,將程錚的味覺慣得越來越挑剔,晚飯後兩人或是一起到附近看場電影,或是牽著手四處晃悠,有時也依偎在家看電視,然後分享一個繾綣的晚上。程錚再也不提她當初不肯隨他北上一事,如今的生活,無論給他什麽他都不換。


    然而,伊甸園裏尚且隱藏著毒蛇,王子和公主牽手走進幸福的殿堂,門一關,依然要磕磕碰碰地生活。程錚和蘇韻錦兩人雖然糾纏多年,相戀也有一段時間了,但是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並不多,以往好不容易見麵,隻顧著排遣相思之苦,如今真正朝夕相處,新鮮感褪去後,許多以前沒有發覺或是故意忽略的問題漸漸浮現出來。


    首先一點,程錚好動,他的耐心隻限於他喜愛的專業工作,其餘的時間不喜歡待在家裏或太安靜的環境中。尤其設計院的工作要終日麵對各種圖紙,精神緊繃,下了班之後他更願意跟著一班同事朋友到運動場所健身、踢球或享受這城市名聲在外的夜生活。


    蘇韻錦恰恰相反,她喜靜,下班回家之後能不出門則不出門,即使在家裏也是做做家務,聽聽音樂,最大的愛好就是在網上下圍棋,很少呼朋引伴,隻是偶爾會跟莫鬱華或大學的幾個舍友聚聚,甚至連大多數女人喜歡的逛街購物她都不是十分熱衷。


    蘇韻錦在程錚的生拉硬拽之下跟他去到各種夜場玩兒過幾次,往往坐到一半便吃不消那些地方的擁擠嘈雜,又不忍中途打道回府拂了他的興致,一晚上熬下來如同受罪,他察言觀色,也不能盡興。如此三番兩次,程錚也不再為難她,偏又喜歡黏著她不放,便盡可能地減少活動下班回家陪她。於是,每每蘇韻錦閑時坐在電腦前對著棋盤冥思苦想,如同老生入定,程錚玩兒一會兒遊戲就會跑過來騷擾她。蘇韻錦不許他指手畫腳,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非要讓蘇韻錦和他一塊兒去打遊戲,蘇韻錦一看到那些子彈橫飛的畫麵就覺得頭痛。


    一來二往,兩人都不願再勉強對方,索性各行其是反倒樂得輕鬆。程錚常開玩兒笑說:


    “你不跟我出去,就不怕外麵的女人把我拐跑了?”


    蘇韻錦就笑著說:“你最好多拐兩個,一個陪你玩兒遊戲,一個給你洗臭襪子。”


    說到底蘇韻錦對程錚還是放心的,他雖然愛玩兒,但並非沒有分寸。在單位裏他沒怎麽張揚自己的家世,不過明眼人都能從他衣著談吐中看得出他家境不俗,加之他長得也好,不刻意招惹他時,性格也算容易相處;為人又很是大方,在同事朋友圈裏相當受歡迎,各種場合中注意他的女孩也不在少數,而他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態度明朗,玩兒得再瘋也不越雷池一步,並且大大方方一再表明自己乃是有主之人。盡避旁人對他甚少現身的“神秘同居女友”的存在持懷疑態度,但見他明確堅持,也均默認他的原則。


    在外玩兒耍,蘇韻錦絕少打電話催他返家,反倒是他倦鳥知歸巢,時間太晚的話就再也坐不住了。其實也不是沒有遺憾的,有時看著同樣有老婆或者女友的朋友、同事被家裏的電話催得發瘋,他心裏甚至會生出幾分羨慕,他隱隱中期待著蘇韻錦能表現出離不開他的姿態,可她似乎並不像他黏著她一樣片刻都離不開。不管他回去多晚,她或者給他留著一盞夜燈,或者先睡,或者做別的事情,從未苛責於他。


    除了性格上的截然不同,程錚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人,自幼家人親朋無不把他捧在手心,自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在家裏時,各類雜事都丟給老保姆,就連在北京念大學的四年裏,父母心疼他獨自在外,也在學校附近給他買了套房子,生活上的瑣事一概由鍾點工打理。饒是如此,每隔一段時間,自幼帶大他的老保姆都要不放心地上京照顧他一陣。現在跟蘇韻錦生活在一起,當然不願意有閑雜人等叨擾,所以家務上的一切事情統統都落在了蘇韻錦身上,他竟是連一雙襪子、一雙筷子也不肯親自動手洗的,更別提日常的做飯、清潔了。


    蘇韻錦家境自然遠不如他,可從小在家裏,尤其父親在世時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甚少像現在這樣裏裏外外地操持。剛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先是因為受不了程錚在家務事上的白癡,兼之自己在這方麵的確比他得心應手,便順理成章地攬下了所有的事情。天長日久,難免感到有些疲憊,尤其是偶爾下班比較晚,回到家卻看見他大少爺一樣窩在電腦前打遊戲,或者幹脆在單位賴到比她回來的時間還晚,一見到她就抱怨肚子餓,連煮泡麵都懶得燒開水。她彎著腰拖地累到直不起身來,可他卻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玩兒遊戲,連抬腿都覺得煩。每到這種時候,蘇韻錦少不了憋一肚子的火。她不介意多做一點,但很介意他理所當然的大少爺姿態。這個家屬於兩個人,她和他也是平等的,白天和他一樣工作八小時,憑什麽回到家非得伺候他不可。


    蘇韻錦也曾賭氣什麽都不幹,飯也不給他做,衣服也不給他洗,房間也不收拾,想要看他怎麽辦。誰知他任由屋內亂成一團也視而不見,沙發上堆滿了東西他撥開一塊兒空地兒就坐,髒衣服積攢到再也沒衣服可換了便扔給物業附屬的洗衣房,內衣褲索性隻穿一次就扔。


    沒飯吃就更簡單了,樓下多的是餐廳酒樓,隻需一個電話,外賣就可以送到家。最後,蘇韻錦實在看不下去了,隻得敗下陣來,繼續做他的免費女傭,末了還要被他奚落幾句。


    有時程錚也心疼她,說過要請鍾點工的話,蘇韻錦始終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何況她深知他的脾氣,雖然自己不喜歡動手,但在生活的細節上要求甚高,諸如對日常洗滌用品都有偏好,襯衣稍有些褶皺就堅決不肯出門,鍾點工如何一一照顧得來?幸而蘇韻錦在公司的客戶服務部工作,平時的工作內容大多隻是接接客戶的谘詢、投訴電話,總的來說還算清閑,隻要不跟程錚的臭脾氣計較,公司、家裏都還算應付得過來,隻是兩人間摩擦難免。


    蘇韻錦總說:“程錚,洗雙襪子就這麽難?”


    程錚滿不在乎地一句話堵回去,“既然不難,你就別老為了這件事跟我過不去。”


    本來年輕男女之間,生活在一起,由於性格和習慣上的差異發生口角是很正常的事情,偏偏程錚是個火爆脾氣,越是在親密的人麵前他的任性和孩子氣就越是表露無遺。蘇韻錦卻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嘴上雖然不說什麽,可心裏認定的事情很少退讓,即使有時無奈地忍他一時,但積在心裏久了,不滿就容易以更極端的形式爆發。兩人各不相讓,一路走來大小戰爭不斷,隻因年少情濃,多少的爭端和分歧通常都化解在肢體的熱烈糾纏中。古話都說:


    “不是冤家不聚頭。”大概便是如此。


    次年中秋前夕,沈居安和章粵的婚訊傳來,章粵興高采烈地將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程錚,說都是自家人,請帖就不發了,讓他和蘇韻錦兩個到時主動前來,還少不得要他們幫忙打點。比起在國外多年的章粵,沈居安則要固守禮節得多,給蘇韻錦的請帖是他親自送到她手中的。


    那天的陽光難得的燦爛,蘇韻錦和沈居安約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個小餐廳裏,看著他放在桌上緩緩朝她推過來的精致請帖,蘇韻錦說道:“其實章粵已經打過電話,我們都知道了。”


    沈居安道:“章粵說是章粵的事,我現在是以我的名義邀請你,我的親友並不多。”


    蘇韻錦低頭一笑,“現在說恭喜會不會顯得很虛偽?”


    沈居安了然地笑道:“我應不應該再表現得尷尬一點,才更符合我們現在的關係。”


    蘇韻錦再次失笑,“收到舊男友的結婚喜帖,怎麽也要感歎一下。”


    “確實,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玄妙。”他的聲音溫潤,一如當初。


    “不管怎麽樣都要說聲恭喜,真的,居安,祝你和章粵幸福。”蘇韻錦再抬起頭時,臉上是坦然以對的祝福。


    “謝謝。”沈居安淡淡一笑,輕輕轉動著自己麵前的一杯冰水。


    蘇韻錦翻看著印上了章粵和沈居安兩人結婚照的喜帖,設計得簡約大方,又不失品位,看得出是用了心思,“是章粵設計的吧,她的眼光一向很好。其實你很幸運,章粵是個很難得的好女孩。”蘇韻錦說這話是真心的,章粵雖然是富家千金,但性格率真豁達,是再聰明不過的一個女子,誰擁有了她都該是慶幸的。


    “你說得對,她真的很好。”沈居安仍是專注地看著他的那杯冰水,這樣冷的天氣,居然要一杯冰水的人著實不多,“其實……就算她沒有那麽好也沒關係。”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蘇韻錦眼裏閃過刹那的驚愕,但還是選擇了沉默。


    沈居安笑笑說:“我娶的是一個叫做‘章粵’人,她有這樣一個姓氏,這樣一個父親,就足夠了,其餘的都沒什麽區別。”


    蘇韻錦聽到這話之後怎麽也擠不出笑容,他還是以前清俊儒雅的樣子,這樣一個溫和如旭日春風的人,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比冰水更冷。


    “我有個好朋友喜歡說一句話,‘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同樣,我也把這句話送給你,你的選擇我不予評論,可是,你不該傷害她。”


    “沒有人應該受到傷害。”他慢慢地喝了口水,半杯的冰塊,好像感覺不到絲毫寒意,“以前我就說過,我一直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況且,我給了她一個她想要的男人和她期待的一份感情,這對於她而言,何嚐不是‘求仁得仁’?”


    蘇韻錦沒有與他爭論,他不愛章粵,是因為那個給了他戒指的初戀情人嗎?她不知道,但又隱隱覺得不是那樣。他當然也沒愛過她這個所謂的前女友,蘇韻錦看著他,忽然想起了《紅樓夢》中的一句話,“任是無情也動人。”誰能拒絕這樣的男子溫柔一笑,誰又知道那笑意後藏著怎樣如冰似雪的心。她開始覺得程錚喜怒都掛在臉上的孩子氣其實也沒有那麽難以忍受。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她暗自歎了口氣。


    “別誤會,韻錦,我並不想挽回什麽。我對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們是朋友,從某些方麵來說我們很像,這可能也是我一直受你吸引的原因。”


    蘇韻錦用手輕輕碰觸身旁玻璃窗上的光影,良久方回答道:“你錯了,居安,我們並不像。”


    “是嗎?”他笑得意味深長。


    當晚蘇韻錦回到家中,一盤棋才下了一半,程錚下班回來了。昨天晚上因為蘇韻錦做的菜裏有他不喜歡吃的青椒和苦瓜,他發脾氣拒吃,蘇韻錦獨自吃完晚飯見他還在大聲抱怨,就當著他的麵把剩下的菜都倒進了垃圾桶,兩人大吵了一架,早上出門也是各走各的。


    所以程錚進屋後腳步比往常要輕許多,在沙發上磨蹭了一陣,才覥著臉走到她身邊,嘟囔道:“你真過分,早上起來自己走了都不叫我一聲,害我上班遲到了。”


    賴床是他的老毛病,兩個鬧鍾都沒有用,平時都是蘇韻錦做好早餐像趕屍一樣把他弄起來,今早還在冷戰,就故意沒搭理他。他果然不知道自己起床。


    蘇韻錦故意驚訝地說:“昨晚明明是你在喊誰先和對方說話就是不要臉。”


    “好,好!我不要臉……但總比你這小氣鬼強……別生氣了。”程錚幹笑,一手擋在顯示器前,“我餓了!”


    蘇韻錦瞪他一眼,得意地說:“活該!等我下完這一盤。”


    “別下了。”程錚見叫不動她,幹脆把她連人帶椅子端了起來。蘇韻錦騰空,嚇了一大跳,笑道:“你吃錯藥了,快放我下來。”


    程錚也笑著,一路把她抬到沙發旁,把她掀倒在墊子上,放下空凳子回頭撲在她身上,“讓你不叫我起床,讓你不給我做飯!”


    蘇韻錦早就不生氣了,中午見過沈居安之後,她看程錚的眼神也不禁柔情了許多,程錚見她態度緩和便更加放肆,又啃又撓,兩人鬧做一團。眼看他收不住,又開始興衝衝地解扣子,蘇韻錦趁早一腳將他蹬開。她都不知道他哪兒來的精力整日這麽折騰,不過是昨晚吵架消停了一會兒,這下又來纏她。


    “你不想吃飯了?今天我隻做青椒和苦瓜,看你還怎麽挑。”


    “你敢!”程錚還想追過去,被蘇韻錦強令留在廚房外,她話裏帶著警告,“程錚,你以後還想吃我做的飯就別過來。”


    簡單炒了兩個菜,苦瓜是沒有了,但青椒炒肉還是出現在餐桌上,還有一條清蒸魚。程錚看了兩眼,又想故技重施地把坐在餐桌上準備吃飯的蘇韻錦“連鍋端”嘍。


    “我不餓了,以後不吃飯也得先把事辦了。”


    蘇韻錦沒好氣地推他,坐立不穩,兩人一塊兒滾到地上。


    “髒不髒,我幾天沒拖地了……別鬧,魚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冷了也不好吃。”


    “不要臉……喂,你幹嗎?”蘇韻錦又笑又喘,“你打了雞血……好了好了,我們換個地方……”


    程錚抓著她的手在自己身上一頓亂摸,忽然表情就不對勁了,漸漸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韻錦,你的手……靠,我要死了!”


    蘇韻錦起初以為他又在搞惡作劇捉弄自己,但他過去的演技從沒有今天這樣逼真過,不禁一愣,鬆開手,這才想起自己剛才又是洗菜又是切菜,雖然洗了手,但今天的青椒好像特別辣……“不是吧,誰叫你握那麽緊。”她慌忙去看,手卻不敢再碰那要命的位置。


    程錚擰著眉齜牙咧嘴,“有你這麽暗箭傷人的嗎?渣滓洞的反動派都不會這麽幹!”


    “真的很難受?”


    程錚在地上滾了幾下,已經緩解不少,見一向沉穩的她臉色發白,嘿嘿一笑,“要不你嚐嚐?”


    蘇韻錦見他還有這心思,心中一寬,但依然保持著臉上的凝重,“有辦法了,你等著,我去給你拿清涼油!”


    程錚連滾帶爬地把她拖了回來。


    激情過後,他們一起去洗了個澡,程錚也發現蘇韻錦今天對他特別優待,還以為是她終於有所領悟,在吵架後學會先服軟了,心裏自是喜滋滋的,兩人更是甜蜜。就著青椒炒肉絲程錚也吃了兩碗飯,然後興致勃勃地拉著蘇韻錦出去看電影。


    他們選擇的電影院離住處不過十分鍾的路程,原本是走著去的,權當是散步。兩人還特意穿上了蘇韻錦在網上淘回來的情侶人字拖。出門的時候天氣悶熱,不料電影散場後才發現外麵下起了大雨,好在蘇韻錦包裏帶了把折疊傘。兩人擠在小小的傘下並肩回家,本來還有幾分浪漫情調,不料剛走了百來米,蘇韻錦腳下的鞋子被積水一泡,其中一隻竟然報廢了,而且是底麵分離,連湊和著穿回去的機會都不給。


    “我說便宜沒好貨你不聽,簡直自討苦吃。”程錚幸災樂禍地把她挖苦了一回,讓她等在路邊可避雨處,自己走到街口去攔車。


    此時大雨伴著疾風,勢頭越來越猛,天色不早了,看樣子這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一輛輛載客的出租車疾馳而過,程錚雖然有傘在手,身上也很快濕了一大片。蘇韻錦幹脆連好的那隻鞋也脫掉,赤腳跑到程錚身邊。


    “走吧,沒幾步就到家了。”


    程錚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瞄了一眼她半沒在積水中的腳,嘲笑道:“本來就不是什麽纖纖玉足,要是路上磕破了就更不能看了。”說著把自己的鞋踢到她腳邊,“穿吧,別把我的也弄壞了。”


    蘇韻錦不肯,非要他重新把鞋穿上,程錚見她固執,“那就誰都不要穿了,反正這鞋穿著也不舒服,趁早都扔了。”


    他雖說不出什麽好話,但蘇韻錦卻很清楚他是心疼自己,轉念一想有了主意,走到程錚身後,示意他彎腰,程錚很快也明白了她的用意,笑著把她背了起來。蘇韻錦讓他穿上鞋,自己拿著傘。


    “考驗你體力的時候到了。”


    “韻錦,你怎麽會那麽重?”


    她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傘上抖落一串串水珠,程錚的笑聲被雨聲蓋過,她卻可以清晰感覺到他背上的震動。


    程錚說:“把傘往後放一些。”


    “哦。”蘇韻錦順勢動了動手中的傘,可這麽一來,他胸前的衣服很快就濕透了,雨水順著脖子往下流淌,她著急地又擋了過去。


    “都擋住我看路了。”程錚騰出手把傘柄往後一推。


    “哪有!”蘇韻錦有些委屈,怎麽看都沒覺得遮擋了他的視線。程錚怕她掉下來似的用力往上顛了顛,說道:“我身上反正都濕透了。你別讓背上淋雨,一不留神感冒了,我可不想照顧你。”


    她這才知道他是怕傘太小,兼顧不了兩個人。


    “難道你就是鐵打的?我也不想照顧你。”


    “蘇韻錦,你再不把傘拿好,小心我把你扔到路邊的水溝裏。”


    蘇韻錦不再和他較勁,傘穩穩地擋在兩人頭頂,“有什麽好爭的,就這麽點地方,你濕成這樣,我能好到哪兒去?”


    他不再說話,一路上行人漸少,蘇韻錦伏在他背上,聽見路邊店麵轟隆隆地拉下卷閘門,車輪軋過積水嘩啦啦地響,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傘麵上,還有他每走一步鞋子都會發出可疑的吱吱聲……那些聲響好像是從別的世界傳來,她的心如秋日的湖麵一樣寧靜,全世界好像隻剩下傘下的方寸天地,隻覺得他的心跳持續而有力,起初平穩,漸漸隨著腳步的加快急促了起來,一下下,好像落葉蕩在湖心,淺淺的漣漪暈開……兩人在一起那麽久了,她從未覺得自己和他是這麽親密,這種親密不是身體上的緊緊膠著,而是像血肉都長到了一起,分不清哪一部分是他,哪一部分屬於自己,這種感覺讓她陌生而驚恐。


    和程錚在一起之前,蘇韻錦習慣了獨來獨往,即使後來愛著他,也始終在心裏為自己留有一寸餘地。她是有幾分涼薄的人,在她看來,太愛一個人是件可怕的事,怕他走,怕他變,怕他老,怕他抽身離開,怕他比自己醒得早。假如這裏隻有她自己,一把傘遍家足矣,而他身邊若沒有她在,輕鬆上路,也絕不至於如此狼狽。人為什麽會離不開另一個人呢?哪怕是相互拖累。你顧及我,我舍不下你,結果都成了落湯雞,真是傻子行徑。可是一起濕透了的感覺卻沒有那麽糟,大不了都感冒了,他死不了,她也死不了,頭昏腦熱的時候也知道身邊那個人必定還在。相反,她開始無法想象如果這時傘下沒有他會怎樣。


    “程錚。”


    “嗯。”


    “程錚!”


    “幹嗎!”


    “程錚……”


    “你被雨淋得卡帶了?”


    蘇韻錦心中的不確定一掃而空,一隻手把他環得更緊,放心地把所有的重量交付在他的身上。其實她心中一直都隻有他,渡過了“天崩地裂”,終有一天會等來“天荒地老”的吧。


    冥冥之中好像被施了“縮地成寸”的法術一般,衡凱國際比想象中要近得多。程錚進到大廈才把她放了下來,蘇韻錦落地,覺得腳都麻了,都怪他的手壓得太緊。


    他們為求避雨,穿過一層的商場回家,蘇韻錦看程錚臉色泛紅,仿佛還冒著熱氣,知道他背這一路也不輕鬆,笑著說:“累了吧。”


    “這算什麽。比你重得多的杠鈴我都舉得動。”他一貫嘴硬,“看清楚,我頭上是雨水不是汗!”


    “別人是‘汗如雨下’,你是‘雨如汗下’。”


    “咦,這個手鐲很像周子翼上次買的那個。”程錚走過一個珠寶櫃台時隨口說道。


    “你什麽時候陪他去買首飾?”蘇韻錦有些驚訝,周子翼雖然和程錚一直關係都不錯,但他畢業後大多數時間都在上海。


    程錚說:“他爸在這邊有個分公司,時不時會過來看看。上次吃完飯我和他去買的,他讓我出主意,我哪兒懂這些。”


    蘇韻錦駐足多看了一眼,在這方麵女人總比男人心細,她驚訝地問:“陳潔潔喜歡這麽素的款式?”


    陳潔潔是周子翼的女朋友,程錚帶蘇韻錦和他們一起吃過飯。周子翼總說要找天仙一樣的女人,陳潔潔不出意外地漂亮,脾氣看上去也不錯,但也許是同性間獨有的直覺,雖然周子翼被她收得服服帖帖的,但蘇韻錦覺得她對男友並非特別上心。況且,蘇韻錦見過陳潔潔的穿戴,這個手鐲應該不是她的風格。周子翼在琢磨女人心思方麵不知道比程錚高多少個段位,不是會在這方麵失手的人。


    “誰知道?”程錚不以為然地聳肩道:“陳潔潔又不在國內。”


    “她什麽時候到國外去了?”


    “畢業沒多久就去了,說是去讀書,可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學校,我看純粹是去玩兒吧。子翼也想跟去的,可又不敢,沒準回來以後,那些家當就是後媽的了。”程錚見蘇韻錦有興趣就多說了幾句。


    “要是他女朋友不回來了呢?周子翼該不會是買來送給別人的吧。”蘇韻錦半開玩兒笑地說。


    程錚笑道:“你問我,我問誰?女人就是八卦。”


    那手鐲旁擺著一對耳環,墜子是小而淡的一點藍色,不是很起眼,蘇韻錦卻覺得別致,不禁多看了一眼。


    程錚當時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見她竟然感興趣,心中一喜。他早想送她些什麽,上次陪周子翼買手鐲的時候就起了這個念頭,但她平時從不戴首飾,他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麽樣的,唯恐弄巧成拙,就成了他的一樁心事。見狀他忙不迭地讓櫃台小姐把耳環拿了出來,興衝衝地放在蘇韻錦耳邊比畫。


    那耳環是鉑金上鑲嵌了一小顆水滴狀的海藍寶,原本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隻不過那石頭純度還不錯,幽藍如人魚眼淚,加上做工精細,很是雅致,配在蘇韻錦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貼合。


    “不錯不錯,這個好。”程錚說。


    那櫃台小姐開始講述這對耳環的好處,程錚聽來如耳邊風一般,在他看來,這對耳環最難得的地方就是蘇韻錦喜歡。


    “就這對吧。”他當即就去掏錢包。蘇韻錦攔了他一下,細細看那耳環上的標價,嚇了一跳,連忙放了回去,“不用了,我們走吧。”


    程錚哪肯錯過,堅持道:“幹嗎呀,我說了要買。”


    “我都沒打耳洞。”蘇韻錦小聲說,“況且那麽貴。”


    那櫃台小姐見他們年輕,又猶如剛從水裏撈起來一般狼狽,一開始便存有輕視之心,撇嘴笑笑,“我們的每一件作品都出自名家設計,價格自然要高一些。要是想挑便宜的,兩位覺得這對怎麽樣?”她指的是一對米粒般大小的純金耳釘,說著,還不動聲色地拿出抹布在靠近他倆的地方擦了擦。


    “我說要哪對就哪對。”程錚皺眉,“用不著你替我省錢。”


    他後麵那句話是對蘇韻錦說的,蘇韻錦倒不是懷疑他買不起,也並非因為櫃台小姐的態度而別扭,隻不過那耳環的價格,對於他們這樣大學畢業不到兩年的普通小情侶來說,確實太過奢侈。她笑著壓下程錚的手,“要買可以,隻許用你的工資。”


    程錚手裏拿著的是信用卡,困惑道:“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誰替你還卡?隻有工資卡裏的才是你的錢,用你爸媽的錢買的,怎麽能算你送給我的禮物?”


    程錚一愣,竟想不出怎麽駁倒她。他收入雖不低,但平時吃穿用度都不虧著自己,出去玩兒也出手大方,每月根本剩不下錢。信用卡是章晉茵給的,每月自有人去還,身上雖然也有別的卡,但都不是自己勞動所得,聽她這麽一說,他忽然覺得要是能靠自己親手掙回來的錢給她買件東西,比什麽都要有意義。


    “那好,大不了等下個月,不,下下個月!”他收回卡。


    蘇韻錦笑笑,“下兩個月難道你不吃不喝就買這個?”


    “就你最囉嗦!”程錚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但想了想,還是讓櫃台小姐把耳環收了回去。


    “真的不再考慮一下?我們商場今天刷卡的話可獲得雙倍積分。”櫃台小姐覺得有戲,不死心地問道。


    程錚說:“都說了我要再攢幾個月!”


    蘇韻錦拉著他離開,進了電梯他還在嘀咕,“你沒看她那表情,等我攢夠了錢非氣死她不可。”


    蘇韻錦“撲哧”一笑,“她有什麽好氣的,你攢夠錢買她的東西,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那我就氣死你。”


    “好,氣死我。”


    他語氣不善,臉上卻不似有怨氣。蘇韻錦挽著他的手笑盈盈的,他想象那對耳環在她耳垂下輕輕搖擺的樣子,而且是他用一張張圖紙換回來的,頓時覺得很向往,也就忘了這腳下四分之一的商業產權其實都屬自己所有。


    蘇韻錦發現程錚還真有幾分說到做到的勁兒。從那天起,他在外麵玩兒的次數少了,好幾次聽他說中午吃了份很便宜的快餐。一次兩人去逛模型店,有他很喜歡的手辦,看了好一陣,竟然忍住了沒買。甚至於那對泡了水的人字拖他也沒有舍得扔掉。


    年,程錚這邊,章晉茵夫婦時常會抽時間或借著公差的理由飛過來看看他,蘇韻錦卻有整整一年沒有見到媽媽了。


    對於媽媽,她有著一種複雜的心態,一方麵掛念著,一方麵卻逃避著。今年節前媽媽早早打來了電話,非讓她回去不可,更重要的是,聽媽媽早些時候在電話裏透露,叔叔的服裝廠由於同行業競爭越來越激烈,加上經營不善,這一兩年來竟虧損了不少,無奈之下他將整個廠折價賣了出去,好歹才償清了外債,但十幾年經營的心血也付之東流了。現在,他們一家三口靠著叔叔前幾年的一些家底生活,雖不至於到了等米下鍋的地步,但坐吃山空,日子畢竟大不如前了。


    蘇韻錦跟叔叔的關係雖然說不上十分親厚,但當年叔叔供她上大學的點滴恩情都記在心裏,更何況還有媽媽這層關係在裏邊,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回家照看一下。


    除夕前一天,蘇韻錦跟程錚一起飛回家鄉,剛出省城的機場,早有程錚的父母和司機在外等候,他父母苦留蘇韻錦跟他們回家住幾日,可蘇韻錦回家心切,而且念及自己和程錚並未結婚,春節關口更不好到別人家去,程錚一家挽留不住,隻得遣車將她送回縣城,程錚也親自送她到家才返回。


    媽媽雖然早知蘇韻錦今日會回家,可一見到女兒,還是免不了悲喜交集。蘇韻錦心裏何嚐沒有感歎,一年多不見,媽媽竟然憔悴了那麽多,想也知道先前在電話裏提到的困境還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就連叔叔臉上也不見了原先飛揚的神采。


    叔叔家的“妹妹”年紀還小,話也不多。飯後,蘇韻錦和媽媽把碗筷收拾妥當,母女二人便在媽媽的房間裏談心。蘇韻錦將隨身帶回來的一張存折塞到媽媽手裏,隻說這是做女兒的一點孝心,媽媽推了一下,還是收下了。


    蘇韻錦工作了大半年,積蓄並不是很多,隻不過她所在城市的經濟畢竟要比家鄉發達些,而她的收入尚可,平日裏跟程錚在一起,省去了房租的開支,盡避平時生活中她不肯讓他大包大攬,堅持付水電雜費,可畢竟有他在身邊,比獨自一人在外闖蕩要好過許多,給媽媽的錢不多不少,權當盡了自己的一份孝心。


    媽媽勸她不用為家裏太過操心,其實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叔叔在家賦閑了一段時間,最近靠著朋友的引薦,到省城裏一個建築公司做項目主管,年後便要去報到。雖說是替別人打工,可這個建築公司的規模和他過去的私營小服裝廠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待遇也頗佳。


    蘇韻錦有些意外,叔叔做了半輩子的服裝加工,對於建築完全是門外漢,怎麽會有人以不低的薪水聘了他去,而且還是個小主管。


    “叔叔的朋友真有本事。”她說道。


    媽媽一個勁兒地點頭,“是啊,聽說是他以前的戰友,我也沒見過,不過他的朋友一向很多。”


    蘇韻錦聽是戰友,一顆心放下了許多,暗怪自己多疑,想來管理這回事也是殊途同歸的吧。


    “這樣再好不過了,叔叔是個有本事的人。”


    “他縱有本事,也全靠朋友仗義。”媽媽歎了口氣。


    蘇韻錦便不提此事,隻是轉彎抹角地問媽媽,叔叔待她可好。媽媽微紅了臉說,到了她這個年紀,也沒什麽可求的了,隻消平靜度日就好。


    看著媽媽的神情,蘇韻錦知道媽媽是找到了可以付托餘生的人。為人子女,除了為媽媽高興,她還能做什麽?她身邊也有了程錚的陪伴,如果爸爸在天有靈,看見最珍愛的妻女都有了歸宿,也當安息了。


    心事既了,蘇韻錦頓覺釋然了許多,除夕夜的年夜飯上,一家四口人總算開開心心吃了一頓飯,蘇韻錦甚至跟叔叔碰飲了幾杯。飯後她隻覺得雙頰發熱,可心裏難得地澄明安詳,正想給程錚打個電話,他已經早一步給她打了過來。電話那頭他直嚷著想她,竟是一天也離不得的樣子,又說他想讓雙方父母見上一麵,將兩人的關係正式明朗化。蘇韻錦猶豫了一下,覺得太過倉促,可酒意一上來,醺醺然之下經不起程錚軟磨硬施,也就答應了。


    她隻是順口應承下來,卻沒想到程錚動作如此迅速,第二天一早,他便打她電話,說他爸媽現在便有時間,問她打算把見麵的地點安排在哪裏。


    蘇韻錦哭笑不得,今天正是大年初一,哪兒有這個時候讓雙方父母見麵的道理。再三講道理,他才勉強同意再推一天,並且說明他爸媽願意遷就蘇韻錦家裏這邊,在她們縣城裏不拘找個什麽地方聚一下。


    蘇韻錦隻得將這件事跟媽媽和叔叔說了,誰知他們聽後竟如臨大敵一般,直說怎麽可以委屈未來的親家到他們的小地方來,當然要他們全家親自到省城去才不算失禮。蘇韻錦也由了他們去,當晚便將媽媽和叔叔的意願轉告了程錚那邊,程錚一家都表示尊重他們的意願,於是便定了省城裏相熟的酒樓。末了,程錚的父親還親自打電話來正式表達了對蘇韻錦一家的邀請,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蘇韻錦著實沒有想到她原本想象的一場簡單會麵竟會變得這麽鄭重其事,然事已至此,已是騎虎難下。


    初二清晨,媽媽和叔叔早早便起來收拾妥當,再把蘇韻錦和妹妹催了起來,蘇韻錦看見媽媽竟然隆重地穿上了她衣箱裏最珍視的衣服,叔叔身上儼然是跟媽媽結婚喜宴上穿過的那身西裝,覺得好笑之餘心裏滿是感動。不管是貧還是富,天下為人父母者的心都是一樣的。


    一家人緊張地張羅了一輪終於出了門,上車前妹妹還因為沒有記住大人教的見到程錚父母時要說的吉利話而被叔叔斥責了幾句,蘇韻錦忙勸住了。待到買好了作為見麵禮的土特產,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客車抵達省城時已臨近中午。蘇韻錦沒讓程錚過來接他們,在車站附近攔了輛的士就往約好的酒樓趕去。


    車子停在了他們要去的酒樓前,下車後蘇韻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建築,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酒樓。這地方雖地處市區中心,但難得會有這樣鬧中取靜的巷子,從門口望去這建築已有些年份,褪去浮華卻別有一番情致。好在程錚已等在門口,見了蘇韻錦父母便上前來打招呼,蘇韻錦一見他規規矩矩的樣子就覺得違和,媽媽和叔叔忙不迭地回禮,見程錚要替他們提手中的東西,哪裏好意思讓他代勞。


    蘇韻錦隻笑著說:“叔叔,讓年輕人拿著吧,這是應該的。”程錚忙笑嘻嘻地搶過去。


    跟著,一位酒店服務生將蘇韻錦一家引至二樓。這外麵不怎麽起眼的房子進去之後才知道別有洞天,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是費了心思的,他們走到一個大包間前,推門的刹那,媽媽輕聲問了蘇韻錦一句,“女兒,媽媽身上沒有什麽不妥吧?”蘇韻錦沒有說話,用力回握住媽媽的手。


    進去後,程錚父母已離席等候,雙方寒暄了一陣才各自入座。入座過程中,叔叔硬是要程錚先坐下自己才肯坐。蘇韻錦在旁邊,程錚哪敢造次,隻得一再退讓,直到他父親親自開口請叔叔先坐下,這才罷了。


    蘇韻錦心中有些不解,隻當叔叔是謙遜過分,也沒說什麽。閑聊間,服務員悄無聲息地將菜流水一般端了上來。程錚的父親程彥生和母親章晉茵都是家常打扮,並不顯山露水。


    隻是言談舉止,男的儒雅,女的端秀,自是另有一番氣度,當下兩人一如尋常家長,與極有可能成為親家的兩個同齡人閑話家常。程彥生雖和藹但話不多,一副學者的書卷氣,全靠章晉茵忙著招呼。菜上齊後,程彥生夫婦二人舉了麵前的小酒杯,說道:“這裏的菜雖不算好,但難得地方清淨,很適合親友聚會,初次見麵,還請不要見外,先幹了這杯。”於是幾人都舉了杯,除了蘇韻錦還在讀書的妹妹外,其餘的人都將酒幹盡了。蘇韻錦和程錚喝完杯中酒,兩人暗地裏相視一笑。還沒坐下,叔叔忙拿過酒壺,給他身邊的程彥生添了一杯酒。


    程彥生欠身致謝,叔叔又給章晉茵倒酒,章晉茵趕忙招手喚來個服務員,連說:“您太客氣了。”叔叔舉杯道:“哪裏是我客氣,程院長、章總,千言萬語說不完我對您兩位的謝意,我們也不會說話,隻能用這杯酒感謝二位對我們家的關照。”


    蘇韻錦的筷子懸在半空,疑惑地看著叔叔和章晉茵夫婦。章晉茵輕咳一聲,臉上笑意如常,“都是自己人,何苦那麽見外。程錚,招呼你伯父伯母吃菜。”程錚看了蘇韻錦一眼,忙讓服務員給蘇韻錦媽媽和叔叔添了碗湯,又給蘇韻錦夾菜。


    蘇韻錦隱隱覺得哪裏不對,但程彥生已將話題扯開,雙方依舊聊著家常,氣氛還算融洽。席間章晉茵問到蘇韻錦媽媽身體可好,蘇韻錦媽媽說道:“還算好,多謝記掛。”


    叔叔也對章晉茵說:“她身體現在好多了,您放心,章總,過了年我去跟李經理報到,我年紀還不算太大,沒到糊塗的時候,您把事情交給我……”


    程錚忙搶了一句,“還是身體最重要。”


    程彥生也點頭說:“吃菜吃菜,不要客氣。”


    “不客氣,不客氣。”叔叔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看了蘇韻錦一眼,“看我!我們韻錦好福氣,以後大家就是親家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蘇韻錦筷子裏夾著的菜落在碗裏,周圍忽然很是安靜,過了一會兒,章晉茵輕笑道:


    “孩子們都還小,以後的路還長,不過我們自然是盼著他們好。菜夠不夠,要不再點一些?”


    “夠了夠了,菜多了。他們早點定下來也好,我們也放心……”


    “叔叔,這個你吃吃看,味道不錯。”蘇韻錦給叔叔夾菜,打斷了他的話。


    她明白了,叔叔和媽媽的鄭重其事、謙卑小心從何而來,她真蠢,早該想到天底下哪有那麽順利的事情,這邊叔叔剛失業,那邊這麽好的一份工作就找上門來,原來如此!


    說話間,章晉茵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慎滑落在地,還沒等服務員反應過來,叔叔已經搶先一步將外套拾起,小心地撣去上麵看不見的灰塵,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處。蘇韻錦垂下了眼簾,熟悉的感覺在她心中翻騰,她幾乎就要忘了五年前那一幕:孟雪手中沉甸甸的捐款信封,跟章晉茵的外套一樣,紅的讓她眩暈。


    她抬起頭來,發現程錚擔憂的眼神,原來他們都知道,隻有自己蒙在鼓裏。可她有什麽權利不高興,包括程錚父母在內,他們都是好心,是因為程錚愛她,所以他們才幫助她的家庭,而事實上叔叔和媽媽的確需要這份工作。她回應程錚一個笑容,低頭往嘴裏送了一口菜。從不知道,原來鮑汁猴頭菇的味道會是那麽苦澀,她忍耐地細細咀嚼,硬是咽了下去,然後微笑如常。


    席畢,章晉茵夫婦挽留蘇韻錦一家在省城玩兒上幾日,蘇韻錦和媽媽都說家裏還有親戚要探望,他們也不便勉強。


    程錚把蘇韻錦拉到一旁,說道:“親戚就讓你媽媽他們拜訪就行了,你留下來吧。”


    蘇韻錦笑著說:“天天兩個人待在一起你也不煩。”他便賊笑著附在她耳邊說了句話,蘇韻錦臉一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程錚讓她閉上眼睛,蘇韻錦先是不肯,推了他一把,“別膩歪,你爸媽看了怎麽想?”


    “我管他們怎麽想,快把眼睛閉上。”


    蘇韻錦怕他再鬧個沒完,依言閉上眼睛,隻覺得兩邊耳垂先後一涼,睜開眼用手一摸,竟然是那副耳環。


    她原本說那番話隻不過是緩兵之計,以為過一段時間他就會把這件事拋到腦後,誰知道他還真的買了下來,並特意向廠商訂製了一副夾式的。


    “這下你沒話可說了吧?買它的每一分錢都是我掙的,以後你看到它就要想起我。”


    “這麽快就攢夠了?”


    “你沒見到過年之前我加班加到想吐?”


    蘇韻錦心中豈能沒有感動,兩顆小小的墜子在她耳際搖擺不定,好似有些東西掙紮著要從心中跳脫出來。


    “以後不許你丟下它。”程錚又用手去碰了碰那對耳墜,低聲說道:“更不許丟下我。”


    這邊幾個大人看著他們小兩口的模樣,但笑不語。


    坐夜車回到縣城的家裏,一路上,叔叔都在誇蘇韻錦的耳環好,程錚有眼光,還試探著問花了多少錢。媽媽畢竟更了解女兒,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他這才沒繼續問下去。


    懵懂不解世事的妹妹忽然插了一句,“今天我們去見的究竟是姐姐男朋友的家裏人,還是爸爸的老板?”


    蘇韻錦一愣,立即聽到叔叔大聲責備妹妹,“小孩子不懂事,還那麽多嘴。”


    妹妹覺得委屈,頂撞道:“我就是不懂才問。”


    叔叔的手便揚了起來,因為還在車上,這番舉止招來了不少目光,蘇韻錦連忙勸道:


    “叔叔別生氣,小孩子的話有什麽好計較的,況且童言無忌,妹妹也沒說錯。”


    叔叔悻悻地放下手,討好地朝蘇韻錦笑了笑,蘇韻錦更是難過,如果說以前他對自己的客套全是因為繼父對女兒的小心,那現在的唯唯諾諾簡直就好似是怕摔了金飯碗一般。


    回到家,剛換了鞋,媽媽把妹妹哄進房間,就表情複雜地對蘇韻錦說道:“我之前也不知道……唉,都怪我,身體不好,沒什麽本事,還拖累了家裏人。”


    蘇韻錦脫了外套,撣著上麵也許不存在的灰塵,“媽,既然是一家人,說這些話幹什麽?你們今天也累了,收拾一下,早點休息吧。”


    “你也早點休息。”叔叔臉上總少不了笑容,“韻錦啊,程錚對你可真不錯,別怪我多話,叔叔是過來人,他們那樣的人家不好找,你們的事,能早一點定下來更好……”


    “你別操心這個……”


    “我還不是為了大家好!”


    蘇韻錦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媽媽不放心地跟了進去。


    “你叔叔沒別的意思。”


    蘇韻錦看著這世上她唯一的親人,莞爾一笑,“媽媽,你們這是怎麽了?我沒事!”


    “要是你叔叔早和我商量,我一定不同意他接下程家的差事。可他也不容易,都是為了這個家,家裏現在這個狀況……好在程家的人都不錯,程錚也是真心對你,你好好把握。”


    蘇韻錦輕拍媽媽的手背,“叔叔工作順利,你們平安,就是對我好了。”


    睡前,蘇韻錦收到程錚發來的短信,“我讓媽媽幫你叔叔,隻是想讓你高興。”蘇韻錦把手機放在胸口,很久才給他回複:“我還沒有那麽不識好歹,我明白,謝謝你。”她沒有資格讓愛她的人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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