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將近,蘇母在忙碌了一陣之後緊張而忐忑地進入了夢鄉,因為房間被程錚占據了,蘇韻錦躺在媽媽身邊,卻覺得清醒得難受,不是因為認床,而是心裏亂糟糟的。


    參加自己媽媽的婚禮會是什麽感受?恐怕有體會的人不多。人都是矛盾的動物,蘇韻錦是真心為媽媽高興,希望她在繼父那裏重新過上幸福的新生活。但是當夜幕降臨,四周靜悄悄,隻聽得見呼吸聲的時候,她卻抑製不住地……惆悵,因為想起了爸爸。


    爸爸剛去世的時候,蘇韻錦的世界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天塌了”。可是時光什麽都可以填補,這些年過來了,她已經慢慢接受了爸爸永遠離開的事實。對於媽媽來說,生活中的那個缺口可以由一個全新的男人來填補,可對於蘇韻錦而言,她曾經快樂而清貧的三口之家永遠不存在了。媽媽會有全新的歸宿,會有一個新的家庭,從今往後隻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那麽冷清,原本還以為可以和沈居安平平淡淡相互依靠地走下去,隻可惜少了一點緣分。


    這些她隻能偷偷地在心裏想想,決不能透露出一絲一毫影響了媽媽的好心情,正是因為這樣,當媽媽欣慰地相信她找到男朋友時,蘇韻錦狠不下心去揭穿這個謊言。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怕自己的煩躁不安驚動了夢裏帶笑的媽媽,實在沒辦法,便披了件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到客廳給自己倒了杯水。直到熱水的暖意透過玻璃杯傳遞到她的手心,她才覺得自己終於又握住了一些實在的東西。


    小地方的夜晚,燈光仿佛都隨人睡去了,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靜謐。蘇韻錦輕輕地坐在老舊的沙發上,難以視物的黑暗讓她錯覺爸爸還坐在身邊,笑嗬嗬地凝視著她。曾經爸爸和媽媽相濡以沫的感情是蘇韻錦最為向往的,原來什麽都會改變,那世上還有什麽是永恒的呢?一側小房間的門有了輕微的響動,看來有人和她一樣深夜未眠。蘇韻錦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到程錚站在房間門口。她想了想,朝他打個手勢,程錚隨她走到了家裏那個狹窄的陽台上。


    程錚在黑暗中靜默的側臉比想象中更容易讓人心動,蘇韻錦掩上陽台門,低聲道:“睡不著?”


    “你不也是。”


    “這怎麽一樣。明天唯一的親人要和另外一個人重組家庭的人又不是你。還想著紙盒的事?傻瓜!”


    她隨意取笑他的時候仿佛有種特殊的親昵,程錚心中一動,他不敢說,雖然紙盒的事確實讓他大受挫折,但是他不是那種小裏小氣的人,睡了一覺就基本上忘了。他睡不著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枕頭上有她的氣息。白天心裏有事倒頭就睡還不覺得,入夜之後那股味道就像靈蛇一樣鑽進他的心,還伸出鮮紅誘人的引信一下一下舔舐著……這是她睡過的地方,抱著她的被子,就好像把她……再想下去估計又要出事了。


    程錚靜下來,又扯了扯蘇韻錦的發梢。


    “再動手動腳別怪我不客氣。”


    “你什麽時候對我客氣了。”他靠在水泥的鏤空欄杆上,說道:“我想起件事。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媽逗我玩兒,她說‘兒子啊,等你長大了,媽媽就把全部的事業交給你打理’。我就問:‘媽媽把全部給了我,自己要什麽呢?’我媽回答說:‘等你長大了,爸爸媽媽也要離開了,到時什麽都帶不走。’我聽了就大哭起來,如果是那樣,我不願意長大,不要他們變老、離開。我媽很無奈,但她還是說:‘不管你願不願意,最後每個人都會走。’後來長大了,我就想,我媽是對的,陪你到最後的那個人永遠隻有你自己,但是曾經陪伴過你,愛過你的那些人存在的痕跡卻永遠不會消失。”


    “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安慰我嗎?”蘇韻錦確實有些驚訝,這不太像程錚會說的話。或許在她看來,他一直是個智商和情商不成正比的傻瓜。


    程錚笑道:“我隻是看不慣你像隻被遺棄的流浪狗。”


    “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明天以後,媽媽就是另一個家庭的女主人,這個家庭和她沒有關係。血緣是無法改變的,但媽媽不再隻屬於她蘇韻錦,不再隻屬於她們曾經共有的那個家。


    “韻錦,別那麽武斷。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懂。我也不像你經曆過那麽多事情,但是不管什麽出身的人,或貧或富,在愛和被愛的期待上沒有任何分別。”


    蘇韻錦沒有反駁,過了一會兒,程錚很是意外地聽她說:“把你的手伸出來我看看。”他不理解她的用意,但還是大大方方朝她攤開雙手。


    蘇韻錦將他的手拿到自己眼前端詳了一會兒,又用拇指在他掌心輕輕摩挲,果然發現了兩道血痕,還有四五個血泡,都是硬紙殼弄出來的傷。他雖是男生,可掌心一點繭子都沒有,不疼才怪。


    程錚被她溫熱的手摸得心裏一陣異樣,不懷好意道:“你占我便宜。”


    蘇韻錦白他一眼,自己回到客廳。她回到程錚身邊時手裏多了一些沾了碘酊的藥棉,輕輕地在他傷處塗抹。


    “小傷而已,哪用這麽麻煩。”程錚不以為然。


    蘇韻錦聞言,將藥棉在他虎口豁開的傷處用力按了按,碘酊的刺激加上按壓的力度,他輕輕發出“嘶”聲。


    “不逞英雄了?”她抬眼看他。


    程錚順勢合上手,將她的手指和藥棉一塊兒握住,“你對我就不能有點慈悲之心?”


    蘇韻錦掙了掙,藥棉落地,手還在他掌心。


    她吸了口氣,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程錚,我其實並不討厭你,雖然你是挺討厭的。


    這是……是我心裏的實話。”


    程錚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知足,“隻是不討厭?我以為你至少會有一點點喜歡我。”


    “這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值得疊一晚上盒子?”


    “再疊一百個晚上都值得,但我要聽真話。”


    “你這樣的男孩喜歡過我,到老回想起來我都會覺得很快樂,但我隻是個很普通的人,如果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就會發現,我並不值得你這樣……”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沒資格替我判定。”


    “也許有那麽一點吧。”


    “你再說一遍,你也是喜歡我的?我就知道!”程錚的聲音裏透出喜悅。


    “但我不知道這喜歡的程度究竟有多少,我不是可以為愛不顧一切的人。沈居安說得很對,我不敢愛你。你已經盡力對我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居高臨下,隻不過我們腳下踩著的地麵根本就不在同一水平線上,我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得著你,我不想這麽辛苦,不想因為一份感情患得患失。那天你問,如果你願意改變,我們有沒有可能。其實你沒必要為我改變,你很好,隻是和我不合適,如果和你在一起的是別人,比如孟雪,比如其他人,你會幸福的。”


    “你的真心話就是這樣的謬論?”程錚努力消化了一陣才發出譏諷的笑,卻發現每一寸麵孔都僵硬得可怕,“什麽不敢愛我,其實不過是因為你怕付出,所以不敢去試,你就是個自私鬼。”


    蘇韻錦平靜地點了點頭,“你說對了,我是自私,我更愛我自己,所以不會去冒險嚐試完全沒有把握的事,你明白就好。”


    蘇母的婚禮在簡單而喜慶的氛圍中進行,當天男女雙方的親戚朋友都來了不少,一團和氣中,沒有人察覺到一對年輕男女間莫名的疏離。以蘇韻錦男朋友身份首次亮相的程錚自是博得了赴宴親友的一致誇讚,尤其是蘇韻錦的阿婆,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坐在輪椅上拉著他的手硬是不肯放。程錚不願意和蘇韻錦多打照麵,就樂得承歡膝下,誰知道老人家硬是讓把蘇韻錦叫過來,雙手各抓著他們兩人,連聲說:“阿錦,這小夥子好呀。”


    蘇韻錦哭笑不得,阿婆患白內障多年,連人的五官都看不清,又何以知道他好。於是她蹲在老人身邊,半真半假地問道:“阿婆啊,你說他好在哪兒?”


    老人喜滋滋地說:“他不是叫陳真嗎?陳真是好人呐,幫著霍元甲打日本鬼子……”


    蘇韻錦笑出聲來,程錚則半張著嘴,完全失去語言能力。笑歸笑,阿婆太認真地把兩人的手疊放在一起,說道:“我老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年,如果你們結了婚,阿婆太還活著,一定要親自來告訴我。”


    程錚看著蘇韻錦不語,蘇韻錦用另一隻手輕拍老人的手背,哄著承諾道:“阿婆你長命百歲,放心吧,我們一定會的。”看著老人心滿意足地笑開了花,蘇韻錦在心裏默默地說:“對不起,阿婆,也許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婚禮結束後的第二天,程錚返回了省城的家,不久,蘇韻錦也回到了學校。媽媽自然搬到了男方家,蘇韻錦在媽媽的要求下也跟過去住了幾天。他家的環境和她們的舊房子相比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叔叔對蘇韻錦很關照,他帶來的那個妹妹也非常乖巧,張口閉口都叫蘇韻錦“姐姐”。媽媽以後應該會過得好吧,蘇韻錦放心了不少,但她沒有忘記自己“客人”的身份,那不是她的家,男方的關照再殷勤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意味,既然是客,就不該久留。


    大三以後,蘇韻錦輔導的那個小女孩上了初中,她也就完成了使命。媽媽和叔叔都不同意她繼續申請助學貸款,執意要負擔她的學費和生活費,蘇韻錦的婉拒惹來了媽媽的眼淚。她哭著說:“你就當是讓媽媽心裏好受一些。”蘇韻錦不是泥古不化的人,這種時候接受這份好意是對大家都好的決定。


    當生活壓力沒那麽大時,蘇韻錦的時間相對多了起來,在圖書館的工作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就繼續做了下去,隻不過她在不經意抬頭間,再也看不到那個帶著溫暖笑意的人。沈居安畢業後,聽說終究是順利地進入了衡凱,曾經讓她想到天荒地老的一個人,最終慢慢失去了聯係。


    至於程錚,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裏,蘇韻錦沒有再見過他。她理解他的感受,真話有時比謊言更讓人失望。也是通過莫鬱華,蘇韻錦才得知關於他的隻字片語,無非是他在某某設計比賽中得了獎的消息。他一向是出色的,在遠離她之後,他還是那個驕傲的、擁有一切的程錚。也許他在那個夜晚之後就醒了過來,然後慢慢地將那個他曾經愛過,卻又給了他失望的女孩從心裏抹去。


    學校也不是安全島。自從蘇韻錦她們學校一個大二的女生外出探親返校一直高燒不退、被送往醫院確診為非典感染者之後,全校就陷入恐慌之中。緊接著又有幾個學生因為具有發熱症狀,被陸續隔離,這種躁動不安的氣氛更是達到了頂點。


    學校采取了一係列應急措施,嚴格限製在校生外出,每日派專人查房,在宿舍區域噴灑消毒藥水,檢查體溫,但仍然未能抑製住全校師生驚恐的情緒,各種傳言此起彼伏。蘇韻錦下鋪的舍友因為與那名確診患病的女生有過近距離接觸而被送進學校醫務室隔離觀察。六個人的宿舍隻剩下五個人,除蘇韻錦之外的四個女生無不緊張地整日抱著電話——這唯一與外界溝通的工具——打個不停。她們各自的父母、親友、戀人也紛紛致電噓寒問暖。


    蘇韻錦並非全無焦慮,隻是她的朋友不多,常聯係的親戚也少,唯一牽掛的人就是媽媽。這種時候,媽媽一定也很著急,過去聽說她感冒了,都恨不得一天打幾個電話。然而,這一段時間以來,從來沒有一個電話是找蘇韻錦的。她沒有手機,便疑心是宿舍的電話總是占線,媽媽打不進來,好不容易找到話機閑置的機會撥通了媽媽“那邊家”的號碼,一連幾次都沒有人應答。蘇韻錦又是牽掛又是不解。媽媽婚後又成了全職主婦,沒理由老是不在家裏,就算出了什麽事,也應該告訴她一聲呀。這個時候,她挫敗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叔叔”的手機號碼,隻能幹著急。


    頂著巨大的不安和失落,蘇韻錦又打了個電話給莫鬱華,她的舍友竟然告訴蘇韻錦,莫鬱華前一陣從上海回來,出現了咳嗽的症狀,還伴有低燒,為保險起見也被送到了她們學校的附屬醫院。這也是蘇韻錦想不通的事之一——莫鬱華的課業很重,平時總是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她上學期獲得了一筆豐厚的獎學金,但是從沒有聽說她有出遊的打算。她到上海去幹什麽,那裏並沒有她的親戚,而且,她無聲無息地去而複返,居然連蘇韻錦也沒告訴。


    蘇韻錦從來沒有感到這樣孤單和無助。每天夜裏,宿舍電話鈴聲響了一次又一次,每當舍友接起,她都屏住呼吸,希望被叫去接電話的那個人是自己,每次都以失望告終,難道連媽媽都忘了她?


    平日安靜地生活著,看不出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到了這種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多麽可悲。沒有人關心她,她也不知道該去關心誰,就像站在一個孤島上,四周是漫無邊際的汪洋,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打過來,看不到岸的方向。她自認為堅強,很少多愁善感,然而臨睡前,聽到一個舍友在電話裏嬌聲向男朋友抱怨自己父母每天打電話來逼自己喝板藍根,不知道有多煩人的時候,她的喉嚨哽咽得發疼。


    那些親昵的抱怨對於這時的蘇韻錦來說無異於是種折磨,好不容易等到舍友掛了電話,她在一陣眼睛的酸澀中準備睡去,刺耳的電話鈴聲再度響起,有人不耐煩地接了,喊了一聲:“韻錦,你的。”


    蘇韻錦飛也似地下了床,拿過電話,那一聲“媽”迫不及待就要叫出口,卻聽到一個做夢都不敢想的聲音。


    程錚語氣急促地抱怨,“你們宿舍是什麽爛電話,電池都快要耗完了才打得進去,喂,蘇韻錦,你在聽嗎?”


    “嗯。”蘇韻錦把話筒緊緊貼住自己的臉,沒發現眼睛已經潮濕。


    “我也沒什麽事,就是想問問你還好吧……這樣的電話我給很多人打了,沒別的意思……你說話呀……怎麽了,你不會哭了吧?別急,你哭什麽呀……別嚇我行不行,蘇韻錦,我擔心死了。”他的聲音變得焦急不安。


    蘇韻錦也不知道自己在聽到他聲音那一刻為什麽就變得無比軟弱,她啜泣著,任由淚水沾濕了聽筒,開口隻說得出一句話,“程錚……”


    現在他就是她的浮木,她的救贖。


    “到底出了什麽事?喂……喂喂……”一陣嘈雜的電流聲響起,蘇韻錦隱約聽到程錚咒罵了一聲,又說了句什麽,她聽不清,沒來得及問,就聽到了斷線的忙音。她趕緊往回撥,心裏同時也感到訝異,時隔那麽久自己竟然能流暢無比地撥出了那個他給她以後就從來沒有打過的手機號碼。


    電話那端機械而標準的女聲用中、英文交替地說著:“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蘇韻錦做的第一件事還是撥打昨晚的那個號碼,她甚至沒有想過撥通了之後要說些什麽,隻是憑著直覺,一定要聽到他的聲音。這一次傳來了關機的提示。


    她在心神不寧中上了兩節課,十點鍾之後,沒課的她去圖書館的機房將一些數據輸入到電腦裏。半個小時之後,管理員老師經過,無意中看了眼,問道:“韻錦,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本《胡適口述自傳》是二十一元,不是兩千一百元。”


    “哦,對不起,我馬上就改。”


    又過了一會兒,老師表情古怪地說:“你確定你不用回去休息?你改成了十二元。”


    蘇韻錦是在圖書館勤工儉學的學生裏心思最縝密的一個,做事也認真,所以管理員們都很放心地把工作交給她,可她今天的表現明顯像是魂魄沒有歸位。


    蘇韻錦麵紅耳赤地再次更正,這時另一個管理員走進機房,驚訝地說道:“咦,韻錦,你還在這裏?剛才不是聽說學校大門口有人找你來著?”


    “找我?”蘇韻錦愣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她猛地從電腦前站了起來,扔了句,“謝謝老師!”人已經到了外麵。剩下兩個圖書管理員麵麵相覷,“這孩子平時不是這樣莽莽撞撞的呀。”


    圖書館到學校大門不是一段短的距離,蘇韻錦跑到關閉的鐵門前,喘得腰都直不起來,她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抓著鐵門的鐵條往外看,果然看到風塵仆仆的程錚。


    他看到她出現時,明顯地鬆了口氣,也把手扶在鐵門上,皺著眉,第一句話就是,“你昨晚上哭什麽?”


    蘇韻錦邊用手拍著胸口平複呼吸,邊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這個瘋子。”


    這樣隔欄相望的兩個人引得看門的老頭一陣搖頭,他避開兩個年輕人期待的眼神,擺擺手說:“別看我,學校早有了通知,沒有通行證一概不得出入。”


    在學校封閉期間,每個係都有幾張緊急通行證,掌握在係主任手裏,沒有特殊情況想都不要想。蘇韻錦無奈之下去找了圖書館的領導,軟磨硬施地想要求得一張通行證。她在圖書館工作將近三年多,平時兢兢業業從不曾有半刻偷懶,管理員和領導都看在眼裏。


    副館長是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她有些好奇一向安分的女學生怎麽入了魔一樣想要在這種時候出校去。


    蘇韻錦低頭想了一陣,紅著臉回答說,自己的男朋友特意連夜從北京趕過來,就為了見她一麵。


    小兒女的情態總是動人,副館長笑了起來,蘇韻錦在惴惴不安之中拿到了她渴望的那張通行證。


    “去吧,可是別忘了這張通行證隻限於每天早上7∶30至晚上22∶00期間有效,逾期不返的話將被視為嚴重違反校規,別說我沒有提醒過你。”副館長叮囑滿心歡喜的蘇韻錦。


    “我知道了。”


    蘇韻錦走出校門時恨不得背插雙翼,但真正走到程錚麵前,卻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兩人都有些小心翼翼。


    程錚先開口抱怨,“你不知道我有多慘,昨晚上為了趕最後一趟航班,差點沒把腿跑斷。”蘇韻錦說:“你這個人好像習慣了招呼不打就跑過來。”


    程錚不禁叫屈,“我電話裏不是說我要過來了嘛,你沒反對我就當你同意了。”


    蘇韻錦回憶了一下,想必就是因為昨晚信號故障,她沒有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你哭得那麽恐怖,嚇了我一大跳。”程錚問,“你還沒說昨晚為什麽哭?誰欺負你了?跟……男朋友吵架了?”


    蘇韻錦何嚐聽不出他話裏的試探意味,沒好氣地說道:“除了你恐怕沒有人會欺負我了。”見程錚訕訕的,她又補充了一句,“真要是和男朋友吵架了,你來又能幫上什麽忙?”


    程錚一時語塞,扯著背包上的肩帶,垂著頭說:“我昨天剛從雲南回到北京,忽然很想聽到你的聲音,不知道你現在怎麽樣,沒忍住就打了個電話。既然你沒什麽事,那我回去


    了,學校裏還有很多事……我真走了。”


    “沒什麽事。”蘇韻錦低聲道。


    程錚氣結,悶悶不樂地轉身欲走,“這可是你說的。”拖泥帶水地走了幾步,還沒聽見她留他,火冒三丈地回頭,隻見她站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


    “你留我一下會死嗎?”


    “你本來就不該來的。”


    “好呀,你真是沒怎麽變,半點人情味都沒有,虧我那麽擔心你,總是想著你……”程錚說著,自己覺得有些別扭,咳了幾聲才調整過來,“我從你家回去之後是挺生氣的,好像以前為你做的事都很愚蠢,本來打算再也不理你了,你清淨,我也解脫。不過,你居然也那麽狠心,一次都沒有聯係過我。”


    蘇韻錦說:“你都打算再不理我了,幹嗎還想著要我聯係你?”


    “你……算我白跑一趟。”他甩臉走人。


    “你去哪兒。”蘇韻錦叫住了他,“現在機場、火車站都是人群密集的地方,所以我才說你不該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出遠門。既然都來了,何必又去蹚那裏的混水。如果不急著趕回學校,待幾天等風頭過去再說吧。”


    “那你得陪我。”程錚臉上的不快一掃而空,露出一口白牙。


    蘇韻錦晃了晃手裏的通行證,“這東西來得可不容易。不過說好了,門禁之前我必須趕回來。”


    “這個沒問題。”


    看著程錚開心的笑容,蘇韻錦心中湧起一股熱流,她輕輕地說道:“謝謝你,程錚。”


    “什麽?”程錚有些莫名。


    “謝謝你能來看我……其實,我很開心。”


    再次走進程錚先前住餅的小鮑寓,蘇韻錦難免想起前一次兩人在同一地點發生的事,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程錚見她刻意避開了上次那張沙發坐到另一個角落,也心中有數。那天兩人身體緊密相貼的情景好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裏閃現,雖然這電影在過去一年裏已重播了無數回,他體內還是一陣發熱,但哪裏還敢輕舉妄動,隨手按開了電視,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


    這回程錚終於承認這不是他什麽親戚閑置的房子,而是媽媽和舅舅在自家公司開發的樓盤裏預留下來的單元,上次他問人拿了鑰匙,就一直沒有還回去,物業也有人來定期做清潔,所以房子裏還算幹淨。


    嘈雜的電視聲將小小空間裏的尷尬化解了不少,蘇韻錦連換了幾個台,每個頻道的新聞幾乎都在聚焦“非典”的情況,無非是各個省市的發病率以及板藍根、白醋被搶購一空的報道,屏幕下方也不斷打出相關的滾動消息。蘇韻錦看著看著,忽然直起背,緊盯著屏幕,隻見屏幕下方反複出現了一則消息,大致的內容是:大前天從雲南昆明市開往北京的kxx次列車16號車廂內有一名高燒昏迷的男性農民工給送往醫院救治,經專家診斷後確定為已處於發病期的非典患者,由於該男子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並在封閉的車廂內待了二十多個小時,極有可能將病毒傳播給同車廂的乘客及與他接觸過的人,因此有關部門通過電視台等媒介呼籲該車廂其餘旅客到醫院進行檢查。


    “程錚!”蘇韻錦叫了他一聲,沒有人應答,扭頭才發現他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想是昨晚匆匆趕路,一夜沒有好好闔眼。她本不願意叫醒他,但想到事關重大,不問清楚自己實在坐不住,便搖了搖他的肩膀。


    她的手一動,程錚的身體便順勢歪倒,正好把頭枕在她的大腿上。


    蘇韻錦這時也顧不上理會他無時無刻不忘占便宜的小心思,繼續把他拍醒,“別裝了,我問你,你先前說昨天剛從雲南回到北京,是飛回來的?”


    程錚迷迷糊糊的,見她沒有強勢命令自己起來,就繼續賴在她的腿上,“哪兒呀,我們倒是怕死得很,怎麽會坐飛機,而且學校根本不會批這麽多的經費。我們坐火車回來的,差不多四十個小時,差點沒悶死我。”


    “是不是大前天在昆明上的車?kxx次?”


    “咦,你怎麽知道?”程錚將身體反過來看著她。


    一股涼意沿著蘇韻錦的脊背往上爬,連聲音都開始虛浮,“你們在多少號車廂?”


    程錚享受著從這個角度看她的新奇感,一邊漫不經心地回憶,“嗯……好像是14號車廂。你問這個幹什麽?”


    他剛說完,發現蘇韻錦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這是她特有的愛撫方式?程錚受寵若驚地想要閉上眼睛,卻聽到她驚慌失措的聲音,“你的頭為什麽那麽燙?”


    程錚總不能說,因為自己剛才在想入非非,腦海裏全是少兒不宜的念頭,不燙才怪。


    “不是吧,你的錯覺罷了。”


    蘇韻錦不理會他的話,反手摸了摸自己額頭的溫度,再一次把手貼在他身上,還是一樣燙。程錚把她冰涼的手抓了下來,疑惑地問:“你幹嗎呀?”


    蘇韻錦用力甩開他不規矩的手,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你知不知道就在和你同一趟車的16號車廂發現了一個發病期的非典病人。不行,趕快起開!”


    “非典病人?”程錚愕然,然後麵色一沉,“你怕我傳染給你?”


    蘇韻錦雙手去推他,無奈他就像被膠水粘在自己腿上一般,情急之下捶著他的肩膀,“你……我就說了你是個瘋子!這裏有沒有體溫計?你這幾天有沒有咳嗽、頭痛或是別的不舒服?”


    見他光知道搖頭,她吃力地挪腿想要迫使他起來,“我們馬上去醫院。”


    “我和那個人又不在同一節車廂,哪有那麽容易傳染,我身體好得很。不去,你陪我看電視!”


    “你這個人簡直沒有分寸,如果真的出了事,有可能會死的你知道嗎?”蘇韻錦急得眼裏水光流轉。


    程錚躺著仰視她,忽然翻轉環抱著她的腰,“你在擔心我。”


    “你愛怎麽樣我不管,但別在我眼皮底下出事。”蘇韻錦扭頭用手背在眼角擦了擦。


    “你就是在擔心我。”程錚自信滿滿地說,繼而把頭貼在她小肮,“蘇韻錦,我不像沈居安一樣會說那些肉麻的話。這次和我的導師去采風,跑了好幾個地方,江浙、湘西、雲貴,有幾處風景真的很美,建築與自然融為一體就變得有靈性一樣。我那時就在想,這麽好的東西,如果你和我一起看,該有多好。我不要你踮起腳尖看我,而是要你在我身邊一起分享……你愛自己多一些也沒關係,你繼續愛自己,我愛你……這樣不是更劃算嗎?”他說完,又去偷偷看她的反應,蘇韻錦麵沉如水,過了一會兒,繼續道:“說完了,就起來去醫院。”


    程錚呻吟一聲,以後誰要再說他不浪漫,他倒是要看看誰能在一個榆木疙瘩麵前浪漫得起來。


    實在拗不過蘇韻錦,程錚被她連拉帶拽地領出門直奔醫院。入院後,他乖乖做了檢查,醫生認為他確實存在低燒的症狀,又和患者同乘過一趟列車,當即要求他留院觀察。


    程錚一聽至少要隔離七天,立刻就急了。“不用那麽誇張吧?三十七度七都要住院觀察……不行,我還有事。蘇韻錦!”


    “閉嘴,聽醫生的。”蘇韻錦說。


    “等我出來你不會又翻臉無情了吧。”


    她好像沒聽到他的話,隻專注於詢問醫生需要辦理什麽手續。醫生同時也給她量了體溫,雖然一切正常,但由於她和程錚有過近距離接觸,所以要求她回去之後密切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有不適,立刻向醫院反饋。


    蘇韻錦離開之前,聽到程錚追問道:“你會不會接我出院?”


    旁邊的護士小姐都笑了,他那樣子,實在很像第一天被送往幼兒園的孩子。蘇韻錦搖頭,走了幾步,卻也情不自禁地嘴角輕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原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辛夷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辛夷塢並收藏原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