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第一天在沉靜中緩緩溜過,“袖手鬼醫’艾長青坐在丹室門外,寸步未離,他不時輕輕踱近門口,側耳傾聽室中動靜。丹室中除了低沉的呼吸,別無聲息。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


    隨著時間的消逝,室中傳出來的呼吸聲,越來越混濁,到了第五天,那聲音沉重得猶如牛喘,其中更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呻吟。


    艾長青在門外焦急地踱來踱去,臉色瞬息萬變,兩雙手緊緊捏搓著.五天來,他片刻未曾稍離,幾乎全部精神都傾注在隔室之中,這時候,他知道“神手頭陀”已到了生死關頭,成功?失敗?隻在轉瞬之間了。可惜卻無法為他一伸援手。


    到了第六天傍晚,喘息聲突然斂止。


    艾長青一顆心向下猛沉,暗驚道:“莫非他已經力量不繼,無法克臻全功?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宛如石火電光一閃,情不由已,翻腕一掌,推開了房門。


    門開處,艾長青眼中一亮,隻見神手頭陀神情萎頓萬分地斜依在壁角,滿頭汗漬,亂發蓬鬆,一雙眼,已不複有從前湛湛神光,頰肉低陷,直如枯屍。


    在他身前不遠的木桶中,“千花散”毒液,卻盡己變成白色,韋鬆蜷臥在桶裏,身上浮腫全消,正沉沉入睡。


    頭陀望見艾長青衝進丹定,呆滯的目光微一抬,嘴角一陣牽動,用一種虛弱而低微的聲音,斷續說道:“看-一看-一那孩子-一成了嗎?-一’艾長青連忙喂了他一粒藥丸,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恩公,這是奇跡,你隻用了六天時間,已經使他劇毒盡去,而且。”


    “啊。”神手頭陀慰藉而滿足地閡上雙眼,眼角湧現兩顆晶瑩淚水,歎道:“能這樣就好了,我-一我還以為前功盡棄了呢!”


    他喘息了一陣,方才又道:“我見那桶中毒液,已經轉變白色,時間還差一天,而內力卻已枯竭,無奈隻好拚住最後一口真氣,全部*入他’百匯’穴中-一。”說完這些話,早已虛態畢露,喘成一片。


    艾長青含淚道:“恩公,你不但治好了他的傷,更從此造就成一朵武林奇葩,好好休息一會吧!他既是個好孩子,你的心血,就不會白費。”


    神手頭陀點點頭,閉目不語,在他臉上,隻有滿足和安慰,竟無絲毫後海或遺憾。


    艾長青招呼老妻進來,合力將韋鬆抱出木桶,替他抹幹身子,穿好衣服,然後把神手頭陀和韋鬆,各安置在一張臥榻上,兩老夫妻,又急急去準備飲食。


    過了半個時辰,韋鬆首先醒過來,當他睜開眼,望望這陌生的屋子和陌生的麵孔,尚以為自己置身幽冥.詫異地問道:“這一一這是哪兒?我已經死了?”


    艾長青撫摸著他的頭發,低聲道:“孩子,你不但沒有死,更得到曠世難逢奇遇,你的造化,真是不小。’


    韋鬆聞言一怔,翻身爬了起來,道:“是你老人家救了我嗎?”


    艾長青搖搖頭道:“不,老朽何得何能,焉能從絕毒之下,救得你性命,你回頭去看看,那邊榻上躺著的,才是你的救命大恩人哩!”


    韋鬆仔細看看神手頭陀,似覺有些麵善,想了好一陣,突然記起,叫道:“這位老前輩是北天山神手大師”


    於是,“袖手鬼醫’艾長青才趁頭陀未醒之前這段時間,詳詳細細,將“北奇’神手頭陀如何犧牲自己數十年苦修,替他*毒療傷,洗筋伐髓的經過,述了一遍。


    韋鬆聽完,感極而泣,唏噓著道:‘神手老前輩雖與晚輩家師誼屬至交,但和晚輩,不過~麵之識,竟承他老人家犧牲畢生功力,隻為活我一命,此恩此德,晚輩縱然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


    艾長青歎道:“他就是這樣性情中人,既然決心救你,豈圖你報償,但他這一身功力得來非易,如今全部轉注給你,你卻不能辜負他一番期望。’韋鬆泣道:“晚輩父母雙亡,子然一身,君山之下,以為必死,殘命皆出大師所賜,今生今世,他老人家就是晚輩之父-一”


    誰知話尚未完,一個聲音突然接口道:“使不得,你又不是小和尚,咋把老和尚當作父親?”


    二人循聲望去,原來竟是神手頭陀醒來,經過一陣憩息,他眼神雖然仍舊頹頓,卻已恢複平日嘻笑神情。


    韋鬆連忙奔到榻前,方要脆下叩謝活命賜功大恩,又被神手頭陀一把拉住,笑道:“別來這一套,和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磕頭蟲,有話咱們坐著談,總比跪下來舒服得多。’韋鬆含淚道:”大師,你老人家苦修數十年,好容易掙得武林一奇盛譽,不想竟為了晚輩,毀去整個武功-一。’


    神手頭陀笑著打斷他的話,道:“又來了!這有什麽大不了呢?這輩子不練武,下輩子還可以再練,天道輪回,一切都是命裏注定,就當我這輩子不練武,強練了,老天也不容我。’


    他忽然臉色一正,又值:“不過,話又說回,我這數十年光陰,也不是白給你的,有樁心事,你得去替我辦一辦。”


    韋鬆慌忙肅容躬身,道:“大師但有差遣,晚輩萬死不辭。”


    神手頭陀長歎一聲,道:“這件事,我和尚耿耿於懷已經二十年了,那時老衲唯一傳人,娃淩名鵬,不尊教誨,叛離師門。”說到這裏,卻住口岸不語,闔上眸子,好像沉緬在一片回憶之中。


    韋鬆見他眼角隱現淚光,心知這件事,必然極其重要,不敢插嘴,默默肅立著,等待他把話說下去。


    哪知等了許久,神手頭陀卻苦笑一聲,道:“還是暫時不由我說出來的好,等你見到你那牛鼻子師父,他自然會告訴你。”


    韋鬆一怔,訝道:“家師竟會知道?”


    “他豈但知道,二十年前,他是唯一目睹此事的人,唉!可恨當時我竟沒有聽從他的勸告,如今懊悔,卻太遲了。”


    韋鬆滿懷狐疑,卻又不敢追問,過了半晌,神手頭陀語意一轉,又道:“你雖得我內力,但我仗以成名的’大能神手八式’,尚未傳你,將來你替我辦起事來,殊多不便,從明天起,我每日傳你一招,八天以後,你必須離開桐柏山。”


    韋鬆脫口道:“你老人家呢?”


    神手頭陀笑道:“我怎麽樣?我雖然失去武功,還沒有失去和尚的身份,和尚吃四方,總能養活我自己的。”


    韋鬆泣道:”晚輩既得活命,又蒙厚賜,懇求你老人家給我一個報恩於萬一的機會。”


    神手頭陀笑道:“難道你想背著我,奉養一輩子?”


    “晚輩甘願。”


    “你願意,我還嫌麻煩哩!男子漢,別婆婆媽媽了,你能替我辦妥那件事,和尚已經心滿意足,別無他求”


    “那麽,晚輩倘能不辱所命,又到哪裏去稟謁你老人家?”


    神手頭陀沉吟半晌,道:“不是桐柏,便是洞庭,你要尋我,隻在這兩個地方。”


    ☆☆☆


    八天以後,韋鬆含淚拜辭,獨自離開了桐柏山。


    當他回首眺望那覆蓋在白雲下的層層山峰,不期然,從心底發一聲感慨的歎息。


    回憶半月來,所遇所經,恍如做了一連串古怪離奇的夢,如今他身受南北雙奇兩家絕學,更得到神手頭陀一甲子以上內力,大難不死,總算因禍得福,但心靈中,卻似空空蕩蕩,無所依據。


    神手頭陀不但救了他的性命,將畢生修為,轉注予他,更在這短短幾天之中,將他仗以成名的“大能神手八式”傾囊相接,但在臨別之時,卻留給他一個難以解釋的謎。


    是什麽事使那嬉笑風塵的異人耿耿於懷二十年?他仿佛記得神手頭陀在攜帶他離開洞庭的時候,東方異曾經提起“二十年前恨事”這句話,難道這事與他的唯一傳人淩鵬有關?或者師父百練羽士和神手頭陀之間,存在著一樁多年來的齊蒂!


    但轉念之間,又覺不對,假如‘南北雙奇”心存介蒂,神手頭陀豈肯為了救治地,犧牲數十年苦修武功,可是,他為什麽不肯說明,反叫自己趕回南嶽去問師父呢?


    這疑團在他腦海中纏繞不休,唯一的辦法,隻好趕回南嶽。


    一麵思索,一麵趕路,這一天,途經湖北重鎮襄陽附近,默默尋了一家靠近漢水的酒樓,獨自買酒解悶,遙望江中如森桅檣,舟艇如梭,不知不覺,已到黃昏。


    他平生很少飲酒,此時胸中悶鬱不解,不免多喝了兩杯,酒入愁腸,最易沉醉。醉眼朦朧中,忽見一葉輕舟,順流而下,轉眼間,泊在距離酒樓十餘丈外岸邊,從舟中閃身躍下一個身著紫衣背插長劍的年輕少女,冉冉直向酒樓行來。


    韋鬆此時內功已有一甲子修為,夜中視物,毫發可辨,故此雖當黃昏,瞥目間,已覺那少女身材相貌,竟然十分熟悉,連忙揉了揉眼睛,這一看之下,卻不禁駭然一驚。


    原來那少女竟是“萬毒教主’田秀貞。


    韋鬆一驚之下,酒意頓消,腦中百念飛轉,驚忖道:這丫頭在君山之上,邀聚中原六大門派,一呼百諾,何等威風,怎會獨自一個人跑到襄陽來了?


    這念頭尚未轉過來,少女已行到樓下,韋鬆鋼牙一挫,暗道:合當天下蒼生有幸,今天讓我為武林同道,除此一害。旋身而起,順手取出一錠銀子,拋在桌子上,大步迎下樓來。


    才行到樓口,那少女恰好正拾級登樓,兩下一照麵,韋鬆早已提聚真力,方要亮拿出手,卻聽那少女一聲驚呼,叫道:“韋表哥,是你!”


    韋鬆一怔,掌勢蓄而未發,凝目細看,那少女已喜孜孜奔上樓來,一麵叫道:“韋表哥,真是太巧啦,我一眼就認出是你-一”


    韋鬆突然倒跨一步,沉聲喝道:“丫頭,站住,你再敢走近~步,別怪我要出手了。”


    少女聞聲止步,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詫問道:“你~你-一你不是韋表哥。”


    韋鬆冷笑道:“哼!我正是韋鬆,但是你呢?”


    少女忙道;“連我都不認識了,我是你的表妹一一除文蘭。”


    韋鬆曬笑道:“你倒會冒人名字,徐文蘭早就死了,你休想騙得過我。”


    “什麽?”少女怒道:“韋表哥,你憑什麽一見麵就咒人?”


    韋鬆道;“此地人多鬧市,我不想驚世駭俗,你敢跟我到江邊去談談嗎?”


    少女氣得臉上通紅,頓腳道:“去就去,誰還怕你!”


    韋鬆也不答話,兩人一前一後,離了酒樓,片刻已到江邊,韋鬆掃了那小舟一眼,冷冷道;“教主的護法也來了嗎?何不叫他們一齊下船來?”


    少女又氣又怒,冷笑道:“你說些什麽,我一句也不懂,十年不見,你一定是瘋了。”


    韋鬆笑道:“我才沒瘋,也不會狂想獨霸武林,邀約七大門派,聚會君山,卻在酒中暗下迷藥。事到如今,你不承認也不中用了。’少女驚道:“韋表哥,你說什麽!誰在君山邀約七大門派?誰又在酒裏下了迷藥?”


    “自然是你教主幹的好事。”


    “你胡說,誰是什麽教主!我是你的表妹徐文蘭,難道你真的忘了?”


    “田秀貞,你不用再想假冒我表妹名字,告訴你吧!我表妹早在半月以前,便已去世,我親手埋了她,然後才趕到君山。”


    少女驚道;‘韋表哥,你是怎麽啦?自從十年前你離家去南嶽,我也被星子山獨臂神尼帶往陝南習武,十年來,一直沒有離開過星子山,你-一怎麽盡在胡說呢?”


    韋鬆聽了,心中不覺微動,頓時記起在君山會上,歐陽琰曾說過田秀貞腳上不便,同時,所有與會的,都親見她用一條紅氈掩遮著雙腿,從上山開始,一直未見她起身行走過——


    他再看看這少女,卻見她雙腳完好,並無折損殘廢,這麽說,她真的並不是“萬毒教主”


    田秀貞?


    但是,她也決不會是自己的表妹徐文蘭,如果她是蘭表妹,那麽,我埋掉的那個女郎又是誰?


    他心念一轉,登時有了主意,冷冷道:“你說你一定是蘭表妹,十年前的往事,你可記得?”


    少女爽然道:“怎麽會不記得,那時候,我們還小,可是,你去南嶽的時候,我還記得替體繡了一月香袋送給你——”


    韋鬆不等她說完,已是大大一震,付道:不錯,不錯,香袋的事,隻有蘭表妹和我兩人知道,她能一口道出,足見不假。


    但繼而忖道:“不!我在失神之際掩埋屍體,要是被人暗中偷見我將香袋塞在屍體手中,自然便能聯想到香襲來源了。”


    他反複把這些疑問想了幾遍,終覺難以決斷,便道;“我分明記得返家的時候,你已經和我爹娘全家中毒死去,並且是我親手將你們埋葬入土,你如果真的是蘭表妹,咱們隻要同回家去,開墳驗看,不難立辨,你願意不願意?”


    少女聽了驚問道:“什麽!你說姨父姨母他們都去世了?”


    韋鬆點點頭,含淚道:“我現在心神已亂,隻要你願意,咱們立刻便動身,這真天下第一奇事,如果你是蘭表妹,那墳裏埋的,又會是誰呢?”


    少女無奈,也含淚點頭道:“好吧!為了釋你疑惑,咱們一塊兒查驗去一下,天下怪事雖多,倒沒聽說過假冒人家去死的,我想你一定是著錯人了。”


    韋鬆暗道:“但願我看錯人了,那萬毒教主田秀貞已經跟你十分相似,難道世上還有第三個一般模樣的人?”


    他心中狐疑未釋,這些話,並未說出口來,兩個人同到江邊,登上那少女所在輕舟,韋鬆留神查看,船上果然沒有萬毒教門下。


    於是,他暗暗鬆了一口氣,命令船家立即解纜一葉輕舟,隨波逐流,當晚便離開了襄陽。


    故土重臨,令人腸斷,何況是失群孤雛?更何堪,麵對幾堆新墳。


    他本來以為隻是一串古怪的夢,但如今重臨故鄉,景物依舊,墳塚宛然,又重新跌入殘酷的現實中。


    韋鬆呆呆立在墳前。淚眼模糊,唏噓難禁,那一列七座新墳,埋葬著他的雙親、父執和仆人,這七個人,都是他親手所葬,距離現在不過才十餘天,可是,這十幾天之中,變化卻是那麽巨大。


    他目光掃過其中一座墳頭,不期然又望望正低頭飲泣的表妹,心裏像倒翻五味瓶似的,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這是多麽荒謬的事啊!墳前站的和墳中埋的,竟是同一個人一一他的表妹徐文蘭。


    少女恭恭敬敬在“金劍神鏢’韋如森夫婦前拜了三拜,韋鬆默默走進房裏.取來一柄鐵鍬,兩個人立在墳前,含淚向立,許久沒有出聲。


    常言道:入土為安,死者已矣。但為了證實這件奇怪而荒謬的事實,他卻不得不重新掘開填土,查驗一下究竟?


    假如能夠證實那墳中理的,並非蘭表妹,韋鬆心靈中,負荷還不太大,要是一旦掘開墳墓,卻證明身邊站的這一位乃是假冒的,因而使他自幼青梅竹馬的戀人,暴戶露骨,他的內心,如何能夠平靜?


    所以,執著鐵鍬,他不禁猶豫起來。


    那少女目不轉瞬注視著墳土,囁嚅地問道:“韋表哥,是這一座嗎?”


    韋鬆點了點頭。


    少女輕歎一聲,又道;“唉!她是誰啊?為什麽要冒我的名字,把性命白白斷送在這兒?”


    韋鬆舉起鐵鍬,一下又一下,開始緩緩掘著墳土,但掘了三數下,突然棄了鐵鍬,仰麵說道:“你確定墳中埋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不相幹的女孩子?”


    少女愕然遭:“當然啊!我是真的?她自然是假的。’韋鬆歎道:“你怎能證明你是真的?又怎能征明她是假的?”


    少女道:“韋表哥,你還不肯相信我!”


    韋鬆黯然說道:“並非我不肯相信,我是說,如果你並非蘭表妹,而是別有圖謀,趁現在還沒有掘開墳墓,你若肯說實話,我決不為難你,咱們就當沒有在襄陽相遇,要是一旦掘開墳墓,使我表妹暴屍露骨,卻證明你是假的,那時候,我就不能再原諒你了。”


    少女憤憤地道:“是真是假,一見便知,你竟然這麽不相信我。”一麵說,一麵淚水已簌簌而下。


    韋鬆長歎一聲,重又抬起鐵鍬,繼續掘墳土,這墳頭是他親手所掩,如今又親手掘開,內心感受,回然不同,鐵鍬插進墳中,就像一柄利刃,插進他的心窩。


    那墳墓是他在傷神悲慟之際,因陋就簡,匆匆掘就,埋得既不太深,又無棺木盛殮,隻用一條草席卷蓋著屍體,十幾天來,氣候雖寒,不知已經腐爛了沒有?


    他一麵感傷,一麵掘墳,不多一會,泥土中已露出一角草席。


    望著那沾滿泥土汙漬的草席,韋鬆心裏一陣酸,眼睛早充滿朦朧淚光,草席下,便是他兒時情侶蘭表妹,他實在沒有勇氣去掀開它來。


    他緩緩抬起頭來,凝視少女,幽幽道:“我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最好別*她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死後仍要暴屍露骨。”


    那少女怒火上衝,不等他說完,突然冷哼一聲,深手抓住草席,用力一掀。


    一鍁之下,少女和韋鬆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駭異的驚呼原來那草席之下,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什麽屍體。


    這個出人意外的變化,使韋鬆腦中轟鳴,如中重擊,他揉了一下眼,定神再看,仍然沒有屍體,不但屍體,連一片女孩子的衣襟裙角也沒有。


    這是怎麽一回事?他親手埋的屍體,親手掩的墳土,怎麽會?


    他揚手拋掉鐵鍬,雙手急抓,把草席從泥土裏拖出來,然後失魂落魄地在墳坑中亂翻亂爬,好像那屍體已經化作蚯蚓,從泥土中逃掉了。


    少大驚愕地問:“表哥,你埋葬的人呢?’


    韋鬆霍然抬頭,眼中遍布血絲,狠狠瞪視著她,好半晌,才冷聲道:“好毒的計謀,你以為這樣一來,我就會相信她還沒有死?就會把你當作蘭表妹,從此墮入你陰險的圈套之中!”


    少女被他急怒之狀,嚇得舉手掩口,步步後退,連連搖著頭,道:“不!不!韋表哥,相信我-一。”


    韋鬆咬牙作聲,步步前*。冷哼道;“嘿!相信你!當然相信你,我相信你就是萬毒教那位心狠手辣的田秀貞,更相信就是你下的毒手,害死了我的爹娘、叔叔和蘭表妹。”


    “不!你錯了。”


    “錯了?聰明的教主,你自己才打錯主意了,你雖然用盡心機,卻沒有想到,這一來弄巧成拙,你應該想想,屍體無緣無故失蹤,我會不追究嗎?”


    少女步步後退,聲嘶力竭地叫道:“韋表哥,求求你,你聽我解釋一一。”


    韋鬆怒吼道;“我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田秀貞,你的手段也太狠毒了,今天有你無我,我要替慘死的父母報仇,替可憐的表妹報仇,更要替君山之上,被你予宰予割的六大門派報仇!”


    那少女隻是搖頭,無法插口,驀地身子被一堵硬壁阻住,回頭一看,已退到茅屋之前。


    她方一回顧,猛聽韋鬆一聲怒吼,頓覺有一股強猛無比的勁力,恍如排山倒海,怒卷而至。匆忙間,蓮足一點牆根,身子已彈射而起。


    但她應變雖快,韋鬆卻比她更快,左掌才出,右掌又至,‘大能神手八式’第二招‘怒海沉鯨’業已揮灑而出,低喝一聲:“著!”


    少女身形乍起,直被一股渾厚內力去中左肩,整個身子,仿佛斷線風箏,淩空飄起,翻翻滾滾,掉過茅屋,喉間一陣甜,人在空中,便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


    朦朧中,她好像聽見韋鬆兀自喃喃咒罵些什麽.她想分辨,但還未張口,身子已重重摔落在雪地上,一陣心血翻湧,又吐了一口血,便沉沉昏迷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許久,當她再睜開眼來,卻發覺自己正仰臥在一張錦繡簇新的繡榻上,身上蓋著絨被,滿目花團錦簇,仿佛置身在是宮裏。


    她撐起半個身子,想要爬起來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身子才動,左肩上頓覺奇痛難忍,不知不覺發出一聲痛哼!


    隨著她的哼聲,兩名綠衣女郎猶如翩翩蝴蝶般飛了過來,其中一個輕聲向外低喚道;“教主醒過來啦!快傳歐陽護法!”


    “教主”她心裏深深一怔,自忖道:“這是什麽地方?她們怎會把我當作什麽教主?豈不又是~樁怪事?”


    那兩名綠衣女郎各自含笑向她躬行襝衽為禮,一個上來替她扶起上半身,另一個便塞了一隻錦墊在她背後,使她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接著,女郎輕擊玉掌,房門垂簾徽蕩,又鴉雀無聲進來兩名綠衣少女,捧著兩隻金邊白瓷湯盆。


    她被這玄妙的情景,弄得眼花目眩,張惶四頎,見這房間雖不太大,卻布置豪華而雅致,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滿室芳香撲鼻,顯然是專為女孩子起居而準備的。兩側壁上,各有三個不太大的窗孔,從開著的窗孔望出去,青天碧藍如洗,陣陣微風,穿窗而人,帶來一陣略呈腥味的氣流。


    她驀地心中一動,驚忖道:“呀!這是一條船,她們要把我送到什麽地方去?”


    思忖問,綠衣女郎已揭開瓷盆盆蓋.竟是一碗小米香粥,一盤精致的點心,四個女郎分立左右,用一把銀製湯匙,緩緩地喂給她吃。


    她正有些饑餓,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


    這時候,艙外有人輕咳一聲,一個綠衣侍女低聲道;“教主,歐陽護法來了,叫他進來嗎廣?”


    她不置可否地“晤”了一聲,那女郎便揚聲道:“教主準歐陽護法進艙。”


    門簾一鍁,一個黑袍白髯的老人,大步走了進來,她一見這老人目蘊神光,龍行虎步,竟是個身負絕學的武林健者,登時心裏暗驚;默默垂下眼去。


    那老人在距離繡榻五尺外停住,躬身拱手道:“救護來遲,致使教主受此創傷,歐陽琰罪孽深重,尚望教主見諒。”


    徐文蘭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淡淡一笑,裝做牽動傷勢,眉頭微斂。


    歐陽琰臉上頓現戚容,忙道:“教主不慎被人以重手法震傷內腑,老朽已替教主服下本教療傷聖藥‘瓊瑤丹’,隻消好好將息一些時候,自能痊愈。”


    說著,語聲一頓,又道.:“此次教主抓身遠離,不知被何人暗算,受此重傷?”


    徐文蘭脫口道:“就是那韋表-一。突覺失言,忙把‘哥’字又咽了回去。


    歐陽琰似乎一驚,道:“是那在君山會上擾亂的韋姓少年嗎?”


    徐文蘭隻得點點頭,道:“正是他,韋鬆。”


    歐陽琰驚容更盛,沉吟片刻,才道:“敢情果然不出教主所料,那小輩不擔毀去了本教地心火毒,同時並未淹死湖中,不過,教主且放心,如今中原六大門派均已誠服本教,諒他一個無名小輩,遲早難逃咱們掌握。”


    徐文蘭至此才漸漸有些明白,原來這些家夥,竟是韋鬆口中的“萬毒教”門下,但她卻不知怎會被他救上船來;並且把自己當作了教主。


    難道說,那田秀貞果然跟自己長得一般模樣,因此他們誤認了?


    想到這裏,膽量頓時壯了許多,心道:我索性冒充到底。看你們萬毒教是個什麽東西?


    便問道:“你們怎麽會找到我呢?’


    歐陽琰道:“老朽正率領少林、峨嵋兩派掌門人,準備令他們遠赴昆侖責問爽約之事,途中聞得教主呼喝之聲,及待趕去,終嫌遲了一步。”


    徐文蘭忙問道:“你們看見韋鬆了沒有?”


    歐陽琰道;“咱們尋到茅屋前.那韋鬆已經離去.所以並未遇見,否則,也不致讓他從容脫身而去了。”


    徐文蘭暗暗鬆弛一口氣,本想再問問韋鬆父母慘死的原因及經過,又怕問得太多,露了馬腳,隻得暫時忍耐住,揮揮手道:“我倦得很,你們都出去吧!讓我靜靜休息一會兒。”


    歐陽琰拱手為禮,退後幾步,忽然躬身又問;“教主左腳傷處,沒有受到損傷吧?”


    徐文蘭心裏一跳,連忙含糊應道:“還好,沒有什麽?”


    “那就好了,教主好好將息,老朽告退。”


    歐陽琰招呼四名女侍,躬身退出艙外,徐文蘭吐出一口氣,正躍入紊亂的心情中,忽然聽得榻側有人“卟嗤”輕聲一笑。”


    她一驚之下,扭頭回顧,卻見是個綠衣女侍,竟一直立在榻前未曾離去,那女郎大約有十五六歲,眉目極是娟秀,正掩著檀口,吃吃輕笑。


    徐文蘭暗叫“好險’,幸虧還沒有露出馬腳,這女郎年紀雖小,呼吸竟達無聲無息的境界,武功隻怕不弱,要是被她看出破綻來,那就不得了啦!


    於是,她臉色一沉,道:“你怎麽還留在這兒?”


    綠衣女郎笑道:“婢子曉梅,是專職侍候教主起居的,不敢擅離。”


    徐文蘭皺眉道:“那麽,你笑什麽?”


    綠衣女郎低聲道:“婢子笑教主真能演戲,竟連歐陽護法部被瞞過了。”


    徐文蘭駭然大驚,顧不得傷勢,從榻上一躍而起,沉聲叱道:“你一一你說什麽?”


    那綠衣女郎笑道;“別害怕,更別大聲,這件事隻要驚動了第三個人,你縱有通天本領,也難逃出萬毒教掌握。”


    她抿嘴一笑,湊過身來,輕聲又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跟教主長得相像,膽量又大,行事應變,既沉著又機警、叫人從心底佩服你。”


    徐文蘭不知她言中何意?呐呐半晌,才道;“你-一你究竟是什麽人?”


    曉梅幽幽一歎,道;“一個不甘墮落的弱女子罷了!姑娘請放心.我不會把這事告訴任何人的。”


    徐文蘭愕然失措,道:“你怎麽認出我不是田秀貞呢?人家都說她和我長得一個模樣?”


    曉梅道:”是的,你跟她相貌的確分辨不出,但萬毒教主一隻左腳,齊脛折斷,是以義肢代用,而你的左腳,卻完好無傷,我在昨天替你換衣的時候,已經看出來了。”


    徐文蘭連忙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好妹妹,你既然看出破綻,剛才怎麽不揭穿我?咱們無一麵之識,你又是萬毒教門下。”


    曉梅眉頭一剔,道:“萬毒教中,也有不甘為惡的善良兒女,他們不是被情勢所*,便是身中劇毒,迫得終生效忠教主,不敢生出貳念,其實,誰又真心願意做這種挾毒自重,塗炭蒼生的勾當,就拿我來說吧!自從八年前被萬毒教從川中故鄉挾持出來,起初侍候老教主,後來才派來作教主貼身侍女,這些年來,目睹他們作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心雖不滿,可是,卻不敢出半個字怨言,因為,我們都吃過一種毒丸,必須定時分服解藥,否則,毒性~發,便無藥可救


    徐文蘭驚問道:“你說,他們教中,還有老教主?”


    “是的,但老教主半身走火火魔,無法行動,已經不再過問教中事務了。”


    “方才那歐陽護法又是誰?”


    “他們是孿生兄弟二人,武功極高,具說不在老教主之下,兄名歐陽琰,第名歐陽瑉,這兩人如今是教中靈魂,最要留神防範他們才好。”


    “好妹妹,你既然也不願再助紂為惡,趁他們還沒發現我是假冒的教主,咱們設法把解藥騙到手,一起逃離魔掌吧!”


    曉梅跪了下來,道:“姑娘如能為婢子取到解藥,何異再生父母,咱們倒不必急於逃走,幹脆姑娘就假冒教主,覓得機會,毀了萬毒教,為天下武林,除此一害。’徐文蘭連忙扶她起來,沉吟道:“主意雖然很好,紙包不住火,萬一被他們拆穿,那時。”


    曉梅道:“姑娘麵目與教生難分真假,又有婢子掩護,相信不致敗露。”


    徐文蘭道:“要是真正的教主田秀貞回來了呢?”


    曉梅道:“婢子估量她短時期中,不會回來-一。”


    這句話還沒說完,忽覺船身一震,艙麵有人揚聲高叫道:“教主近島。”


    徐文蘭吃了一驚,道:“不好,她真的已經回來了?”


    曉梅笑道:“這是教中弟子,迎接你下船,姑娘快些躺下,裝作傷勢未愈,千萬注意,看我的眼色行事。”


    徐文蘭慌忙倒臥榻上,剛躺下,艙簾掀處,八名綠衣侍女,抬著一乘軟轎,魚貫而入,躬身道:“稟教主,樓船已抵總壇,請教主換轎。’曉梅扶起徐文蘭,輕聲吩咐道:“教主傷勢未愈,你們要仔細些。”


    那八名女侍,小心翼翼扶持徐文蘭登上軟轎,由四名侍女抬起,另外四名和曉梅分隨左右,緩緩行出艙外,曉梅順手取了一條紅毯,替她掩住了雙腿。


    軟轎甫登艙麵,舟上已響起一連串高吭的號角,徐文蘭偷眼打量,不禁暗暗稱奇,敢情這艘樓船,建得極為雄偉,舟上雕梁畫棟,彩棚朱桅,宛如龍舟,岸邊一列停靠著三艘粗巨船,船舷邊黑壓壓一片人群,其中僧、道、俗家俱有,個個肅容躬身.遙對軟轎舉手為禮。


    徐文蘭心驚不已,私忖道:“萬毒教新近崛起武林,怎麽她的門下竟有這麽許多徒眾,單看這派勢,隻怕中原七大門派,也還為不及。


    她眼角一瞥曉梅,曉梅正對她點點頭示意,徐文蘭一橫心,索性假閉上眼睛,由那軟轎抬著,離船登岸。


    岸上緊跟著揚起一片細樂,曉梅和八名綠衣侍女簇擁著軟轎,冉冉而行,左護法歐陽琰親率六大門派掌門人,隨轎步行。


    大群人行約頓飯之久,轉過兩個山坡,迎麵是個寬敞的廣場,依著山巒。建有許多石屋,場中黃沙鋪地.淨潔如洗,儼然自成村鎮,而且規模尤是不小。


    綠衣侍女抬著軟轎,直抵其中一棟較大石屋,屋前早有一名黃衫少女率領八名黃衣女童垂手而侍,軟轎才到門前,就由那八名黃衣女童接了過去,歐陽琰等人和那八名綠衣侍女在石屋前停步,隻由曉梅扶轎隨行,徐文蘭正提心吊膽,猜不透這是什麽所在?曉梅輕輕拍了她一下,一麵朗聲問道;“玉桃姐姐,老教主這些日子可更康健些麽?”


    黃衫少女接口笑道:“還不是老樣子,咱們侍候老教主的,可沒你們有福氣,整天車呀船呀,自在逍遙。咱們是苦命人,隻好悶在這島上。”


    曉梅笑道:“哪天咱們倆換一換,我來侍候老教主,你來侍候咱們這一位,可好?”


    玉桃笑罵道:‘貧嘴,明知辦不到,說這些風涼話吊準的胃口?”忽而笑聲一斂,低問:“聽說教主負了傷?”


    曉梅點點頭。


    “是誰這麽大膽量?”


    “據說隻是個無名小輩。”


    玉桃低聲道:“這件事,最好別在老教主麵前提起,你忘了上次為了左腿上那次傷,差點連歐陽護法也落個不是,咱們承擔得起嗎?”


    晚梅道:“話雖如此,隻怕瞞不過他老人家,何況教主的傷,還沒有痊愈。”


    兩人邊談邊行,軟轎已通過~條長廊,徐文蘭從她們談話中,已知道這兒必是老教主居所,隻是不知那老教主,究竟是何等樣人物?自己能否瞞得過他的審視?


    思念間,軟橋抵達一處月洞門前,驀聞拐聲叮叮,從門裏轉出一個滿頭斑白,雞皮鶴顏的老婆子,迎著軟轎嘿嘿笑道:“小貞貞,好孩子,你回來啦!”


    徐文蘭在橋中猛地一震,乃因那老婆子一聲於笑,聲如狼嗥,直*耳膜,顯見是個內功極強的武林高手,她猜想八成必是那所謂”老教主”,一瞬間,竟有些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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