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歎兮靜靜地站在山丘上,延川江上的風雨在趙謙之下山時便停了,但是雨後的濕潤仍然纏纏綿綿得繞在發間,江上一葉扁舟隨著江水去了天際,倒是久涸得池塘,藉著這場秋雨,重新煥發了生機。


    “蕭豫,你說我堅持的道理對嗎?跟我一起守著百裏延川江,你後不後悔?”


    不知何時,延川江的水神娘娘站在了金歎兮的身邊,靜靜地看著這位讀書人的脊梁,秋水般的眸子裏,蘊著纏綿的情愫。


    蕭豫道:“我不後悔!”


    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金歎兮的前一個問題,蕭豫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說到底,她是個女子,讓女子去講道理,便失去了趣,蕭豫這句“不後悔”本就是不講理。


    金歎兮啞然失笑,若是蕭豫講道理,那當年大晉書院的讀書人也就不會一提起她就避之不及。


    延川江裏的龍脈氣運,是那位傳奇女子的,老秀才留下,不過就是一句話,“哪家的娘親這麽狠心,一個小娃娃,非要塞給我這個窮秀才!”


    誰都想不到,這個賭局裏的最大變數,是個少年。


    想到這,金歎兮不由得展顏一笑。


    池塘漲水,秋意朦朧,倒映著江邊山丘,池塘邊的茅屋裏,搖曳著昏黃燈火,若有若無地,傳出歸期未期的歌謠……


    ——


    王元寶邊走邊學,竟也把《憾鼎拳》的第一式“萬馬奔槽”學了個大概,雖然空有架子,但終究還是有了些武夫的態勢,一起學會的,還有謝宗師的放蕩不羈。


    站樁走步打熬筋骨。


    窮文富武,法財侶地。無論是諸子百家,還是服氣煉丹的修真練氣士,公認的,修行中的財是不可或缺的。


    《憾鼎拳》是門兵家拳術,蘊結武運尚可,但沒有明師指導,也隻是空練架子,不得其中奧秘。


    稍懂些練氣士法門的武夫,可以借著山水錢砸開一二境的瓶頸,但是王元寶這樣,竅穴氣府都被蟄龍汲取的山水氣運盤踞,排斥靈氣,再多的山水錢砸進去,隻怕也是空費。


    說白了,《憾鼎拳》王元寶隻能練出個花架子。


    大道之行須得走過兩座橋,心湖上的兩座的長生,同命,王元寶的兩座橋隻剩下廢墟,別人是橋上人,而他隻能摸著石頭過河。


    其中艱辛,不言自明。


    謝宗師突然很想罵娘。


    從白玉京一出來,他就被算計,本以為可以用這個小和尚王元寶來惡心惡心老秀才給自己出口氣,哪知道,事事不如意。


    王元寶停下走樁道:“我們到底要去哪?”


    皎皎洲的言語,王元寶這個從南瞻洲長大的少年,聽得很是艱難,雅言還好,但是帶著口音的雅言如何聽懂?


    謝宗師灌了口酒道:“龍場鎮。”


    “哦。”


    王元寶應了一聲,就繼續翻看著不知道已經看了多少遍的拳譜,長夜漫漫,靈官廟裏也沒有別的消遣,倒不如好好鑽研下拳譜裏的關竅。


    住持老和尚說過,吃透經書,自然就會能精通。


    驀地,荒廢多年的靈官廟陡然生起了一陣陰風,謝宗師眯著眼,恍若未覺,山野裏陰氣重,一入夜,便分外-陰涼,荒廢的靈官廟,正如戲文本子上寫的,荒野廢廟,書生遇鬼,但是有沒有狐鬼美人,就是另外一說,山裏最多的,還是些有年份的精魅,汲取人的生魂陽氣,這樣的戲文手法,他們還是非常精通的。


    火燒幹柴劈裏啪啦,幽靜的靈官廟裏分外壓抑,陰森。


    “沒有事,沒有事,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佛祖保佑……”


    王元寶額頭上冷汗連連,雖說他也見過真正的大妖,但是戲文本子裏寫出的狐鬼故事還是相當恐怖,世人不怕死屍,但怕鬼魂陰物,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靈官廟是道家神祗,王元寶祈求佛祖保佑,著實有些欺負祭台上的靈官,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


    靈官廟外幽幽然升起了三兩朵綠油油的火焰,上下盤旋著,飄進靈官廟。


    王元寶假裝著看拳譜,心無旁騖,但到底還是露了怯,那鬼火忽地向王元寶飄來。


    “救命啊!!”


    王元寶猛的跳起,向著躺在祭台上的謝宗師跑去,都說道士捉鬼,更何況是個劍仙,正待要捉住謝宗師沾滿油汙的衣擺時,王元寶隻覺得屁股上一疼,就飛出了靈官廟,摔了個屁股向後平沙落雁。


    “別煩道爺,你自己好好看看,石碑後邊是什麽。”謝宗師連眼都沒有睜開,不耐煩道。


    也是,上五境劍仙捉鬼,這個人,謝宗師可丟不起。


    王元寶聞言,強提著膽子站起來,擺出拳架子,慢慢走向孤零零立在漫漫黑暗中的石碑。


    石碑上篆刻的是有關靈官廟裏靈官的生平事跡,無非不過是,沙場上的武將,功成名就轉了文官,簡明政令,愛民如子,卻死在了宮廷政變的風波中,著實令人扼腕。


    不過王元寶卻無心看碑文上的內容,猛的踏出,卻見石碑後兩隻毛色油亮的狐狸,正擠眉弄眼地擺弄著個骷髏頭,見了一臉懵的王元寶,忽地扔下骷髏頭,向著石碑下的一叢雜草中竄去。


    而另外一隻狐狸卻沒有逃走,反倒好奇地看著王元寶,兩個葡萄般的眼睛,在夜海裏泛著光亮,卻沒有野獸的嗜血,隻有異常純澈的好奇。


    驀地,王元寶想起了桃花山上的白狐狸小靈,刻意不去想起的事,在不經意間總會露出芽頭,再一點,豁然長大。


    “你走吧,我不會傷害你。”


    似乎是聽懂了王元寶的話,小狐狸向著石碑下的雜草走去,卻又停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王元寶,竟然點了點頭,似乎是在打招呼。


    王元寶展顏一笑,萬物有靈,果然是真的。


    靈官廟裏火光微弱,但仍舊溫暖,謝宗師坐在祭台上,看著魂不守舍的王元寶調侃道:“那兩隻狐狸也能把你給迷得魂不守舍,莫不是小和尚思春了?都說和尚內裏都喜歡風流的。”


    王元寶勉強一笑,坐在火堆旁,繼續看起拳譜來,卻怎麽也看不進去,漫漫長夜,遠遊在外,哪個能不想家?


    都說酒過肝腸醉,謝宗師對王元寶的調侃,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但是想念,也會如酒。


    多了,就會醉。


    王元寶沒有喝酒,但他卻醉了。


    先賢造字八萬五,唯有想念醉殺人。


    有些嬉笑平常之後,隱藏的卻是不敢言語的酸楚,悲歡如鏡,映照相通,這句話很對,王元寶自小乞討為生,住持老和尚把他帶上桃花寺,於顧兩禪,王元寶是弟子,但卻夾雜著類似父兄的情感,誰說大寂滅中沒有情之一字?


    自心底裏生發萌動,自然而然的,就是情。


    於王元寶來說,顧兩禪是師父,更像是父兄,旦夕禍福後說節哀,當真能節哀嗎?悲喜相通,本就是句空話。若真是不悲不喜,靈山洲定有他的一席之地。


    人情練達,即文章。


    世事洞明,皆學問。


    這時老秀才經常念叨的一句。


    謝宗師歎了口氣,他如何能不知道王元寶心頭的悲喜,但是卻不能點破,人世間的事,本就沒有什麽規矩,歡喜可與眾人同樂,悲緒憂愁隻能自己獨享,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王元寶在雲周國都城觀看的市井光陰長河,幾十年間的光陰畫卷,其上流淌著男女老幼,悲歡離合的色彩,但那終究不是王元寶的光陰,悲喜並不相通。


    幸福的人家千篇一律,悲苦的人家各有不同。


    前者無非不過家和父慈子孝,鍾鳴鼎食,溫飽不成憂慮;後者卻是風中梧桐,淩亂千秋。


    王元寶的記憶,都在桃花山上,春夏秋冬,四季輪回,也不過就是,滿山花開,滿山花謝,晨鍾暮鼓,青燈古佛。


    但是,這不是他想要的。


    因為他要“好好活著。”


    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自己說的“喝最烈的酒,愛最美的人。”


    謝宗師喝了口酒:“這天,怕是要下雨了,明天路上泥濘。”


    王元寶奪過謝宗師手裏的酒葫蘆,滿飲了一大口道:“我又沒有穿鞋,再怎麽泥濘,也不就是淋雨走在泥水裏,既然光著腳,我又怕什麽?”


    有時候,長大就在一瞬間。


    “唉,我的酒,別……”


    謝宗師看著王元寶把酒葫蘆裏的酒全部喝完,心疼不已,那可是偷老秀才的最後一點酒了!


    王元寶醉醺醺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嘴角有了弧度,夢的東西,肯定不能再是悲苦,要是在自己的夢裏都是悲苦的,那這世間就沒法過了。


    在自己的夢裏都能被欺負了,那還有天理沒了!


    靈官廟外的夜空中黎明將來,但是雨也快來了。


    謝宗師無奈地看著王元寶這個小醉鬼,砸著嘴說夢話,“唉,怎麽碰上這樣的拖油瓶?!”


    殊不知,白玉京裏的道老三曾幾何時也曾這樣感歎,不過謝宗師卻一直認為,自家的牛鼻子都是些不懂逍遙的老古板。


    天邊,落雨了。


    雨後空濛,雨前滿地潮濕,若說寄托愁緒,那還是大雨傾盆時來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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