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男的, 不小心碰了一下, 總不算犯上輕薄吧?


    趙肅咳了一聲, 若無其事:“可累了?到前麵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息吧。”


    說罷當先往前麵走去。


    朱翊鈞也反應過來, 控製不住嘴角上揚,卻不住告誡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外露, 於是臉部表情瞬間變得詭異起來, 幸好趙肅一直在前麵走, 沒有回頭看。


    兩邊酒樓食肆早已坐得滿滿的, 二人索性便去了路邊的餛飩攤子。


    此刻將近亥時, 人卻絲毫沒有減少,就連這攤子也難得找出一兩張沒人的桌子,趙肅本想換地方,朱翊鈞倒是不介意,扯著他找了兩個位置就坐下來。


    侍衛們則各自分散,在不遠處放風戒備。


    同桌的還有兩個人,看起來像是對父子,見趙肅二人,倒挺熱情地打招呼。


    “二位這是兄弟倆出來玩耍吧?”老大爺問。


    “是啊, ”朱翊鈞聽對方以為他們是兄弟,心裏高興,也攀談起來, “你們是京城人士?”


    老人憨厚一笑:“不是, 我們住宛平那邊, 過年進城來瞧瞧熱鬧, 順道給家裏娘們買點東西。”


    旁邊青年插嘴:“若不是住的地方被奪了去,現在我們也是京裏人的!”


    “三郎,大過年的,別說這些話!”老人製止他。


    青年不甘不願地住了嘴。


    幾人本是萍水相逢,別人的事情,朱翊鈞沒興趣知道,便沒再追問,反倒是趙肅出聲:“你們原來住哪兒的?”


    青年道:“鳴玉坊那附近。”


    趙肅笑道:“巧了,我也離那不遠,我還記得附近有家麵館,手藝不錯,可惜後來好似關門了。”


    老人吃驚:“哎呀,原來是老主顧,那家麵館正是我們家開的,從我家高祖那輩就傳下來的,原本確是生意不錯,可惜了……哎!”


    “可惜什麽?”


    老人搖頭沒說話,青年卻按捺不住。


    “後來來了一幫子宮裏的貴人,說看中了隔壁的鋪子,要連我們這間一並買下來,用來開皇店,我們不肯賣,他們就帶人把我們強行趕出去,又逼我們交出地契。”


    所謂皇店,就是宮裏太監以皇帝的名義開的私人店鋪,這是皇帝增加自家小銀庫收入的一種方式。照理說這些收入自然是要上繳內庫的,但是皇帝畢竟不可能出宮查看,這些事情都交給身旁的太監一手包辦,於是問題就來了,有利用皇帝名義狐假虎威,私開店鋪,中飽私囊的,也有扣下收入,隻上繳一小部分的。最慘的是,皇帝自己得的好處不多,卻還落得個壞名聲,替那些太監們背黑鍋,但因為這種鋪子,畢竟能給皇帝自己帶來收入,所以曆經正德、嘉靖、隆慶,都不曾禁絕,反而愈演愈烈。


    除此之外,還有官店、衛店、紳店等等,有些與朝中大臣有聯係,有些則是皇親國戚、勳貴公爵所開,如英國公這樣的,也在背後操縱了不少店鋪,還有些則是錦衣衛或東廠開的。這種聯係和操縱,絕不僅僅是從中牟利,而是幾乎壟斷了某一行業,讓其他同行業的普通商人根本沒有辦法再生存下去,要麽依附大樹,要麽被趕盡殺絕。


    當時趙暖開店,如果毫無背景關係,自然不可能在京城裏立足,所以其中未嚐沒有趙肅幫忙打通關節,大開方便之門的緣故,但是趙肅很清楚,今天他可以利用權力讓其他人不敢模仿,但改天如果一個權力比他更大的人,如張居正,他就完全沒有辦法了。所以一門生意想要賺錢,需要的是不斷強大自己,遠遠把別人拋在後麵,而不是一味去壓製別人。而一個行業長久壟斷,對於整個國家的經濟也沒有任何好處。——此時的朝廷,遠遠沒有宏觀調控這種意識。


    所以在效仿五味齋經營方式的店鋪紛紛開設時,趙肅並沒有利用他的權勢去取締,反而樂見其成,在他的開導和說服下,趙暖也不再糾結於此,反倒積極計劃開拓出新的商路。


    但是話說回來,趙肅有這種意識,並不代表別人也有,皇店、官店的危害甚大,不僅百姓的店鋪在於被強奪,就連過往商旅,甚至普通官員,也要受盤剝。官稅之外,還要被收私稅,層層相加,壓得老百姓彎不起腰。


    這些弊害,不是沒人彈劾過,但是因為這些店鋪來頭太大,背景太深,以至於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不了了之,一直到明朝滅亡,也沒有得到解決。


    朱翊鈞聞言,臉色沉了下來:“宮裏的貴人?姓甚名誰?”


    青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哪裏是我們能夠打聽的,反正他們都是給皇帝老爺辦事,也無甚差別。”


    差別可就大了,老子壓根就沒見過那些進賬,還要給人背黑鍋!


    朱翊鈞麵黑如鍋底,一想到這些人利用自己的名義在外頭胡作非為,氣就不打一處來。


    趙肅用手肘碰碰他,朱翊鈞深吸口氣,問:“那他們一個銅板也沒有給你們嗎?”


    老人苦笑:“給了,給了一貫錢,還不夠在京郊買塊地,人家是官家大老爺,我們隻能認了,這才舉家遷到宛平,哎,這可真是飛來橫禍!”


    青年扯扯他的袖子:“爹,別說了,時辰不早,咱們也該回去了,娘和妹子該等急了。”


    老人點點頭,起身。


    “二位慢慢吃,那咱這就先告辭了。”


    趙肅和朱翊鈞也還禮:“慢走。”


    等人走遠,朱翊鈞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半晌,緩緩道:“皇店要禁,那起子欺上瞞下,魚肉百姓的狗奴才,也不能放過。”


    趙肅道:“禁皇店不難,左右是以陛下的名義開的,但官店、衛店、紳店呢?”


    朱翊鈞一愣,拳頭慢慢攥緊。


    他說得沒錯,很多店鋪,背後都有朝廷大臣的影子,這其中,有外戚、勳舊、京官,他可以一口氣下令都關了,卻不能不顧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


    自己這個皇帝,當得並不容易,朱翊鈞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和疲憊。


    收緊的拳頭被手掌覆上,幹燥而溫暖。


    “陛下勿急,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解決的法子。”


    趙肅的笑容從容不迫,自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似乎天大的事情,也沒見他慌張過。


    朱翊鈞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


    “其實,要對這些店鋪下手,也不是沒有法子。”


    “怎麽說?”朱翊鈞精神一振。


    “您可看過考成法?”


    “張師傅的考成法?”朱翊鈞聰明絕頂,聞弦琴而知雅意,立時悟了三分,“你的意思是……”


    趙肅微微頷首:“考成法一出,必有一大批官員落馬,屆時朝中內外的大半注意力都會為此吸引過去,再趁機整頓皇店官店,難度就不會那麽大了。”


    其實說白了也就四個字,渾水摸魚。


    張居正要出考成法,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到時候他不可能孤軍奮戰,必然要得到皇帝以及其他朝廷勢力的支持,隻要以此條件為交換,張居正也能夠支持皇帝整頓這些皇店官店,那就更好辦了。


    “隻不過對這些店鋪,不能一味取締,否則勳貴勢大,縱然彈壓得了一時,等幾年之後,也會春風吹又生。”


    朱翊鈞想了想:“狗急了也會跳牆,所以不能趕盡殺絕,最好是先把他們打怕了,再給點甜頭,讓他們覺得事情也沒到絕路,然後趁機拿下那些店鋪,找個機會收歸國有,以朝廷的名義租賃給商人。”


    趙肅讚許道:“正是如此。”


    他不過是起個話頭,朱翊鈞已經知道該怎麽做,這份悟性,已經很少有人比得上。


    兩人相視一眼,不由都笑了起來。


    他們說話聲音極低,又是在嘈雜的鬧市,也沒人聽得見,隻是攤主見擺在兩人麵前的餛飩麵動也沒動過,忍不住過來問:“兩位爺,是不是這餛飩不好吃?”


    朱翊鈞心情暢快:“不,你這餛飩好吃得很,隻聞到香味我就飽了!”


    那不還是間接罵他的餛飩不好吃麽?


    直到兩人走遠,攤主才反應過來。


    穆玉臣先送了大小林氏回府,再帶著私印回家,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越想越覺得對方是在糊弄他,一枚私印,上麵也沒名字,要真是被騙了,想找人都難。


    他氣哼哼地回房,想來想去又覺得不甘心,聽下人說老爺回府了,就帶著印信去找老爹。


    見了老爹,他先是把事情經過都說了一遍,當然,隱去自己理虧的片段,隻說趙肅他們撞碎了燈籠還不肯賠,雙方才衝突起來。


    穆華嘿嘿冷笑:“那琉璃燈籠放家裏,我都沒舍得帶出去,你為了討女人歡心,倒也舍得!那燈籠比金子還貴重,買都買不到,你可真大方,真大方啊!”


    穆玉臣尷尬賠笑,連忙轉移矛盾:“孩兒這不是,這不是應節嘛,隻是孩兒報上爹你的名頭之後,他們還不放在眼裏,也忒可惡了!”


    穆華罵道:“我都說你幾遍了,京城遍地權貴,你老爹我這點品銜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弄不好是得罪了什麽人了!都怪你娘平日縱著你,真是慈母多敗兒!”


    穆玉臣大不服氣:“要真是權貴,怎麽連燈籠的錢都出不起,還要拿印信抵債,孩兒看也不過爾爾!”


    穆華沉吟:“你把那枚印信給我瞧瞧。”


    穆玉臣忙遞過去。


    穆華掂了掂,“倒是好玉。”


    翻過去看到印上的字,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人。


    “他和你說認識我?”


    “是,他還說等開衙了要去拜訪您的。”


    穆華狐疑地皺起眉頭:“持事振敬,持事振敬……朝中沒人的名字裏有這幾個字的。”


    穆玉臣大怒:“我就覺得他是裝蒜的,我這就帶人把那兩個家夥找出來!”


    “站住!”穆華喝住他。“你給我閉嘴,跪下!”


    穆玉臣苦著臉跪下。


    剩下他老爹拿著那枚印章在書房裏踱來踱去,驀地頓住腳步。


    持事振敬,肅也。趙肅?!


    穆華嘴角抽搐,腦海裏浮現三個字:鬧大了。


    然後,穆玉臣看著他老爹的臉色瞬間就黑了,比之前還要陰沉百倍,又從架子上抽出藤條,就朝他這邊走來。


    “爹,爹,你幹嘛啊?”穆玉臣膽怯了,起身就往外跑。


    “老子打死你這個不孝子,你是壽星公上吊,嫌老子命太長了,我先打死你!”穆華氣勢洶洶地追上來。


    “爹你瘋了!哎喲!”


    “他正看老子不順眼,你這就巴巴地趕上去給他送把柄,你這逆子,我打死你算了!”


    “老爺,這是幹什麽呢,哎喲,別打了,別打了!”


    “娘,您可要攔住爹啊!”


    大年初二的晚上,工部左侍郎穆家府上雞飛狗跳,異常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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