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聲音來勢洶洶, 即便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也顯得有些突兀, 惹了不少人回首注目, 更令趙肅二人停下腳步。


    對方足有十來個人, 走在中間的是一男兩女,衣著不俗, 容貌俊美, 簇擁在他們周圍的則是仆從打扮的丫鬟小廝, 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出行, 隻因此地熙熙攘攘, 接踵摩肩,所以對方不得不舍了馬車轎子,徒步行走。


    確實是自己撞了人在先,趙肅道:“抱歉得很,不知這燈籠多少錢,在下願賠。”


    那男子皺了皺眉,黃裳女子臉上浮現出痛惜的神色,隻顧盯著地上的燈籠,卻沒往趙肅他們這裏瞧一眼, 旁邊還有一名紅衣少女,立時大聲嚷嚷起來:“姐夫,這琉璃燈籠竟被他們撞壞了!”


    站在前麵的隨從自然要幫主人出氣:“知道這燈籠多稀罕嗎, 把你們賣了都未必賠得起!”


    他這一說, 趙肅才往地上瞧了一眼。


    那摔碎了的琉璃燈籠, 周圍鑲嵌了不少裝飾, 流光溢彩,即便碎了,也能看得出原先的貴重,但趙肅卻馬上認了出來,這盞燈籠,正是佛郎機來華的商人,為了迎合大明人的口味,特意從意大利運來的玻璃燈籠。


    若單以燒製有色琉璃的工藝而言,中國古已有之,縱然價格不菲,也不算稀奇,但這盞燈籠卻是用上了透明玻璃,在裏頭還有個凹槽可以放上一根蠟燭,燭光從玻璃燈籠裏透出來,自然比普通的紗布燈籠或紙燈籠要玲瓏剔透百倍。


    這樣的玻璃燈籠,佛郎機商人也摸不清中國人到底喜不喜歡,所以當時隻運來五百盞,加上中途碎了一些,在市舶司過關時,完好的大約還有三百多盞左右,價格自然比金子還貴。但這絲毫不妨礙它的銷量,除了其中十盞進貢內廷,一盞送給張居正之外,其餘很快被搶購一空,京城裏一時頗有以擁有一盞晶瑩無瑕的玻璃燈籠為豪。


    朱翊鈞和掌管市舶司的鄒靖平都想送一盞給趙肅,卻被他拒絕了,對他來說,這種玻璃製品自然沒什麽稀奇的,而且再過數十年,將會有人發明燒製大塊玻璃的方法,被意大利人視若珍寶的玻璃工藝不再是秘密,玻璃從此也成了廉價的物品。


    對方能買得起玻璃燈籠,顯然非富即貴,但這錢趙肅還不至於出不起,這幾年五味齋日進鬥金,趙暖從來沒有少算過他的那一份,還幫他存入錢莊,趙肅沒怎麽過問,攢起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了,他就算不用貪汙受賄,也不會窮到哪裏去。


    他淡淡掃了那開口的隨從一眼,無形中的威壓就讓對方頓時一滯。


    “燈籠再貴,也不過就是黃金銀兩換來的,但下人出言不遜,狗仗人勢,免不了什麽時候會給主人惹來災禍,這就不是能花錢抵消的事了,京城水深,年輕人出門在外,還是收斂點好。”


    趙肅何許人也,進士出身,內閣宰輔,鎮日和張居正楊博這樣的人精打交道,不出聲則已,一出聲就能氣死人,他平時低調,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負。


    朱翊鈞聽得對方無禮,原本勃然大怒,聽了趙肅的話之後,卻噗嗤一笑,怒氣消了大半,端看老師如何應付。


    果不其然,那一男二女被他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男的叫穆玉臣,工部左侍郎穆華的獨子。明清以左為尊,穆華的地位實際是略高於右侍郎杜平書的,朱衡走了之後,他原本是最有希望往上升遷,位列尚書,結果卻被一個趙肅從天而降,搶了位置,饒是如此,他本身是三品大員,又懂得見風使舵。高拱在時,他頻頻向高拱示好,張居正來了,他又向張居正靠攏,所以在官場上長青不倒。張居正為了牽製趙肅,也樂得讓穆華時時向他報告趙肅的動向,以免趙肅坐大。


    穆玉臣是國子監監生,要說紈絝子弟還算不上,但也沒多大能耐,能進國子監全因有個好爹,而且老爹也已經幫他打通了關節,開春就要外放為官。陪在他身邊的兩名少女,則是穆家世交林氏,林氏亦是官宦人家,姐姐大林氏與穆玉臣定下婚事,正準備擇吉日成婚。


    眼下過年,穆玉臣陪著未婚妻和未來小姨子出來玩耍,這裏人太多,走不了馬車,隻能步行,穆玉臣讓家丁侍女小心翼翼護著兩位如嬌似玉的少女,不讓閑雜人等衝撞到,沒想護得了人,卻護不住一盞燈籠。


    佳人麵前,自然不能失了麵子,穆玉臣沉下臉色:“下人如何管教,用不著你來多嘴,這琉璃燈籠有市無貨,用金子也買不到,你倒不如想想怎麽再賠一盞,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朱翊鈞怒極反笑:“你想怎麽個不客氣法,不如說來聽聽!”


    他一開口,妹妹小林氏這才注意起對方二人的容貌來。


    街巷燈火通明,趙肅他們站在樹下,被陰影籠罩,反倒顯得不甚清晰,小林氏站在穆玉臣和大林氏身後,偷偷打量兩人,發現一個是溫雅厚重,一個是俊朗瀟灑,比起她這未來姐夫,不僅不差,反倒更出色幾分。


    她的目光似乎被朱翊鈞注意到,後者朝她這裏看了一眼,慌得她連忙低下頭去。


    朱翊鈞微微一哼,不著痕跡地移了移身體,剛好擋住她看向趙肅,又輕飄飄丟下一句:“也不知哪家教出的女兒,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跟市井俗夫廝混在一起,真是不知廉恥!”


    這話一出,大小林氏俱都臉色一白,穆玉臣暴跳如雷。


    此時在後頭的侍衛也已趕了過來,見皇帝與人起了衝突,差點連刀都拔出來,殺氣騰騰,頓時壓得對方矮了一頭。


    穆玉臣自然不甘心就此被唬住,但他不是蠢人,見對方人多勢眾,便有意摸摸底細,才決定好不好下手。


    “閣下弄壞了我們的東西,竟是如此態度麽?不妨報上名來,來日方長,咱們也好聚聚!”


    “弄壞的燈,我自然會賠,至於姓名麽,”趙肅含笑,以一副謙謙君子模樣說出令人吐血的話:“你是哪根蔥,哪根蒜,有什麽資格知道?”


    穆玉臣氣得跳腳,冷靜全無:“就憑我爹乃當朝三品大員,爾等也敢放肆!”


    也難怪他沒把趙肅和朱翊鈞往權貴上想,兩人穿著甚是平常,衣料雖好,卻不招搖,朱翊鈞從小被趙肅教導,也沒少跟著出宮來見世麵,自然不會犯把宮裏東西佩戴出來的低級錯誤。


    趙肅麵露驚奇:“不知是哪位大人,竟被你這種蠢貨冒充?”


    朱翊鈞此事已經猜出趙肅的用意,也不插話,好整以暇地看戲。


    穆玉臣冷笑:“說與你聽也無妨,家父正是工部侍郎穆華。”


    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他正愁沒機會整頓工部那幾個倚老賣老的,這不,就有人送上門來了。趙肅愉悅地想著,笑吟吟道:“原來是穆大人家的公子,這樣吧,改日我會親自把燈籠送到令尊大人手裏,以示賠罪。”


    “你認識我爹?”穆玉臣一愕,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便冷笑道:“這就想找借口遁走了?別是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上哪兒去找你?”


    別人把自己當騙子,趙肅也不著惱,他和皇帝今天帶出來的錢不多,要抵燈籠確實是不夠的,想了想,便從懷裏摸出一枚印信,遞給他。


    官印太大,不可能隨身攜帶,給他的自然是私印。


    “這上麵的字,可以證明我的身份,你回去拿給令尊看,他便會認識了,等過了年開衙,我再親自向他賠罪。”


    印章入手溫潤光滑,上麵刻著的持事振敬四字,是先帝隆慶的手筆,穆玉臣不認得,但這並不妨礙他一眼就看出這印是極品羊脂白玉。


    穆玉臣滿腹狐疑,但這印章確實不是凡品,既然對方認得父親,他心想回去問問再說,嘴裏卻不肯落下麵子,冷冷道:“既然有印信在手,看在你認識我爹的份上,今兒個的事情就暫且算了。”


    趙肅笑眯眯道:“那就多謝了,代我向令尊問好。”


    一場衝突就此落幕,周圍的路人原本還指望著看一出好戲,結果虎頭蛇尾,都有些失望,各自邁開駐足的腳步離去。


    等彼此錯開一段距離之後,朱翊鈞再也忍不住大笑:“你可真夠壞的,我都等不及想瞧瞧穆華看見那印信之後的反應了,朕……我方才就猜你必定還有什麽後招,工部那一攤爛帳,終於可以動手收拾了,倒不枉出來這一趟了。”


    趙肅笑了笑:“您不是還想去猜謎麽,走吧。”


    明明看起來溫和無害,卻是一肚子“壞水”,剛才他算計穆玉臣的時候,朱翊鈞仿佛瞧見後麵那條狐狸尾巴搖啊搖,轉眼又成端方君子了。


    這人怎麽能這麽可愛呢,“情人眼裏出西施”,朱翊鈞越看越覺得滿心歡喜,情愫充溢著胸腔,滿滿地幾乎要溢出來,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掩飾好,以免被他發現。


    雖然還不是上元燈節,但是大街小巷既然掛滿燈籠慶祝節日,難免也有人掛了些七彩燈籠、泥偶娃娃之類的小玩意出來,下麵係著一張卷起來的紙條,來者付出幾個銅板的代價,獲得猜謎的資格,若是猜對了,就可以把東西拿走,也算是個彩頭,不少人都聚集在攤子前猜得不亦樂乎。


    “這把梳子倒是別致。”朱翊鈞拿起其中一物端詳。


    攤主笑道:“公子好眼光,這可是檀木梳子,您看這做成兩隻鳳凰的形狀,正象征著鳳凰於飛,拿去送給心上人是再好不過了。”


    檀木真假與否,朱翊鈞倒不在意,但攤主的話正說中了他的心思。


    交了銅板,伸手卷開下麵的紙條。


    隻見上頭寫著:無獨有偶。


    也沒說要猜什麽。


    朱翊鈞道:“你這是要猜字呢,還是猜詩呢,也不說個明白。”


    攤主一笑:“圖個樂子,隻要公子說對了意思,自然就可以拿走了。”


    朱翊鈞挑眉,連說了幾個,老板卻都說錯了,旁邊有看熱鬧的,也湊過來出主意,有說雙字的,也有說從字的,還有說什麽舉案齊眉,比翼雙飛的,攤主可勁兒搖頭。


    朱翊鈞疑心這攤主坑錢,正想花點錢把梳子買下來算了,旁邊趙肅卻道:“我也想到一句。”


    “公子請說。”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趙肅笑道:“我說得可對?”


    “看來公子是有緣人。”攤主愁眉苦臉地從梳子旁邊的綉袋裏拿出答案,上麵寫的可不正是那十個字: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梳子到手,趙肅遞給朱翊鈞:“雖是不值什麽錢,可勝在樣式別致,還請您笑納。”


    朱翊鈞一愣:“你不送給尊夫人?”


    “她遠在福建呢,若陛下不要……”趙肅剛要縮手,卻被他一把奪過去。


    “誰說我不要了!”朱翊鈞笑吟吟地翻來覆去把玩,“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樣式好,寓意更好,這禮物我會好好保存的,將來……”


    他的聲音越發低了些,趙肅聽不清楚,微微側身偏過頭,邊問道:“將來什麽?”


    兩人離得極近,這一動作,讓臉正好與對方近在咫尺的嘴唇擦過。


    雙方齊齊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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