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風間的眼光,我看了過去。


    隻見族長雙手捧著的碎屑,在沾染了他自己的淚水之後,竟然一片一片幻成了花瓣!紅色的花瓣,飄零在族長的麵前。


    族長攤著雙手,目瞪口呆,眼中驟然一亮,突然發狂,將手中的畫冊“嚓!嚓!”全然撕得粉碎。


    他動作太快,根本來不及阻止。


    拜托,這是我的畫冊啊,是我從聖星堡中帶出來的無涯的私人物品,你就這樣毀了,讓我如何交差——大人們任性起來,簡直是更加的不可理喻!


    隻見族長將撕碎的畫冊攏在他的掌心,捧到他的麵前,任淚水滾落其上,嘴裏喃喃有聲,仿佛在喚一個人的名字:“微兒……微兒……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


    微兒?也許是薇兒,難道是這畫冊中女人的名字?


    我看了一眼忘言,他沒有看我,正盯著族長,臉上有痛楚、關懷之色——忘言知道族長在幹什麽,他一定也知道這個“薇兒”是誰。


    那些碎屑不知是因為眼淚的緣故,還是因為被族長“召喚”了,一片一片仿佛得了生命,從族長手中飄升而起,在半空中幻成了花瓣。


    隻是片刻,一整本撕碎的畫冊就變成了漫天飄灑的花瓣雨,洋洋灑灑“下”在族長的麵前,卻並不墜落地上。


    族長張開懷抱、舉著雙手,將花瓣往自己的懷裏攬,口中哀鳴卻又帶著狂喜:“薇兒,薇兒!你用這薔薇花瓣傳信給我嗎?這些年你去了哪裏?你可還安好?是我……對你不起……你可否現身與我相見?”


    我定定站著,聽著族長又痛又悔的話語,心中有些懵懂,對於人類之間的情誼,我體會不多,隻覺甚是複雜曲折幽暗,但讓一個滿頭白發、年過半百的男人在眾人麵前涕淚縱橫、悔不當初,想來確是一段痛徹心扉的經曆。


    我身邊的成年血族,哥哥900歲,大人至少2000歲了,至於無涯——不用提他吧,都是沉穩平靜,喜怒不形於色,我已習慣。之前與族長初次見麵,雖說風塵仆仆,但也是穩重篤定,這突然一下子失態崩潰,又哭又笑的,真是讓人不知如何應對。


    “那個……‘薇兒’是誰?”我走到忘言身邊,低聲問道。


    忘言倏然轉頭,眼睛在我臉上停留,目光亮灼,似有淚意,嚇了我一跳。


    “畫冊……我不要了,隻是族長他……看他如此痛苦,也許我們能幫他找到那個叫‘薇兒’的女子,以解他……相思之苦,你說呢?”我小心翼翼地說。


    “相思之苦”?連我自己說完都想扇自己一巴掌,我在說些什麽呢?什麽是“相思之苦”?我也有些模糊。


    果然,忘言突然瞪大了眼,不能置信地看著我,仿佛看著一頭會說話的豬。


    “美意!你……唉,算了。”忘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轉身不再理會我,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花瓣,輕輕放入族長的懷中。


    風間在一旁輕聲嘀咕:“你少說兩句就是幫了忙了。”


    這些欲言又止、說話雲山霧罩的人類,真是讓人大費腦筋!知道他們在說話,可完全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意思!還不如我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妖啊怪啊精啊,直來直去,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雖說嗜血又低級,但勝在爽利啊!


    “算了就算了,我沒興趣挖人家的私隱!”我對風間低聲道:“我不奉陪了,我哥哥他們有難,我即刻要趕去精靈古國,忘言說了,他要與我同去,你也說了,你要與他同去,一句話,你倆都要跟著我,那還耽擱什麽,咱們走吧!”


    “臉皮真厚!”風間斜我一眼,從鼻子裏嗤出一口氣:“誰要跟著你了?我是跟著忘言!再說,忘言也不是‘跟著你’啊,他不過是陪同你前去取物,你真以為自己有那麽重要?他在意的是‘物’、不是你!”


    “風間,住嘴!”耳邊忘言一聲低喝,聲音從未有過的嚴厲:“你陪同族長,不用與我同行了!”


    我轉身看著忘言,這個蜜色皮膚、綢緞一樣閃閃發光、美好睿智的少年,正端正溫和地看著我,眼光沒有一絲一毫的閃躲,像雪崖上的一株青鬆,坦然,磊落。


    “最居心叵測的人,是……忘言。”


    “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想你死,但,他似乎也比任何一個人都……愛你。”


    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紫霞臨死前對我說過的話,那是他生命消逝前對我的交代,我……我竟然裝作不記得了!


    一隻活了7000年、會讀取心意的的僵屍貓,與我生死與共、肝膽相照,有什麽理由在死之前對我撒謊、給我下套?


    除非他跟忘言有私仇?


    有嗎?


    有嗎?


    “因為你非死不可……”又一句藏在心底深處的話翻湧而上,像躍出海麵、擱淺在岸上的魚,垂死掙紮,散發著腥氣——這句話,是忘言親口對我說過的,親口!!


    他要我死,因為我非死不可。


    他是真的對我說過這句話,縱使我百般假裝、竭力遺忘,但那句話就在那兒,一條不甘心的魚,陽光下暴曬,蒸騰掉最後一滴水分,自己看著自己死去,無能為力。


    風間麵色掙的通紅,“哇——”一聲哭了出來。


    忘言麵色平靜,充耳不聞,走到族長身邊,在他耳邊低語數句。


    族長目光狂熱,麵色潮紅,雙手捧了一捧紅色的花瓣,仿佛捧著全世界。


    恐怕他根本沒在聽忘言在他耳邊交代著什麽。


    “你知道嗎?薔薇花是她最喜愛的花朵……”族長的眼光突然轉到我臉上,臉上的笑有些猙獰,又有些溫柔,對著我絮絮叨叨:“她終於肯原諒我了,其實我是早就原諒她的了……可我找不到她,沒辦法告訴她,我早就原諒她了……你看,你看,一定是有人囚禁了她,她沒辦法,隻能通過這種辦法,化作薔薇花瓣告訴我,她很好,她仍然惦念著我……其實我……我也好惦念她……”


    我尷尬地站著,腦子卻在飛快轉動:薔薇花……聖星堡的大廳裏,還有無涯的書室裏,累累落落的全是薔薇花……這本畫冊是無涯私物,上麵的背影皆是無涯所畫,精靈小呢曾親眼看見無涯的淚水滴落在畫冊之上,而這畫冊,竟然在撕碎之後、浸染了族長的淚水之後化成了片片花瓣……難道……難道這畫中女子真的被無涯囚禁在血族領地、並且在畫冊上做了手腳、以期有朝一日向族長傳遞某種信息?


    問題是,無涯,為什麽又是你?!


    “這本畫冊其實是……”我尋思著怎麽開口。


    “我當然知道,這是血族之王無涯所畫。”族長突然話鋒一轉,聲音又恨又冷。


    “哦,是了。”我想起之前族長從風間手中搶走畫冊時確實說過“當我認不出來嗎,這不就是你們那血族的老小子親筆所畫嗎?”這樣的話。


    看樣子,族長同無涯之間果然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恩怨情仇。


    會是什麽呢?


    “那你為何不在血族尋覓,也許你要找的人就在……”我問。


    “當我沒有找過嗎?”族長冷笑,神態間仿佛又恢複了些許正常:“差不多整個血族都被我翻找了個遍,沒有!我倒是在你幼時見過你,長眠不醒,隻有一個麵色冷峻的血族常年伴隨著你,我當時並未在意,沒想到……沒想到你……竟然是……”


    他說的是哥哥!我心中一熱,思緒飄蕩,沒有留意他說到最後語氣已是非常異樣。


    “族長!”忘言突然出聲,聲音高的有些不自然。


    族長戛然而止,低頭看著手中的花瓣,不語。


    族長想說什麽?忘言明顯是在截斷他的話頭,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忘言口口聲聲“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在於我,但他絕對隱藏了很多秘密——他想幹什麽?


    “這麽多年來,她終於給了我一個信號,她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族長的聲音裏充滿了篤定和狂熱:“我要活著,好好活著,有生之年,我一定能再見到她……薇兒,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族長一邊說,一邊捧著薔薇花瓣,如獲至寶,不再理會我們,沿著大河岸邊,自顧自地走遠。


    “族長——”風間淒惶地喚了一聲。


    族長停下了腳步,沒有轉身,隻是站著不動。


    河風料峭,吹起他青色衣衫,背影甚是落寞。他的雙手仍然捧在胸前。


    “族長請放心,忘言的使命,縱死不敢或忘。至於美意,族長一定要對她有信心!”忘言提氣,將聲音傳了出去。


    我從未聽過他如此充沛的聲音——他不是自小身體羸弱、靠丹丸續命,怎麽能發出如此綿遠的聲音?而且,他的“使命”?他會有什麽使命?族長為什麽要對我充滿信心?他忘言又憑什麽做此保證?他是我的什麽人?


    我非常肯定:忘言,他對我隱瞞了太多太多。


    族長背對著我們,點了點頭,大踏步遠去。


    “我知你對我有很多疑惑。”等到族長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河岸的盡頭,忘言轉身,麵對著我,先發製人。


    “你隱瞞太多。如果不給我一個解釋,那你我就此別過。永遠不必再見了。”我望著他的眼睛,誠懇,冷靜。


    “有隱瞞,無解釋。”忘言回答,此刻的他有一種冰雪般潔淨凜凜的氣勢。


    他伸手,拿過我的手,將他的另一隻手放在我的手心上,輕輕握住,清香的氣息,不疾不徐地說:“我無法對你解釋,隻能將我的命交托在你的手裏,若有一日,你消散於世,我也絕不獨活。”


    右手食指上的龍戒突然開始震動,錚錚有聲,似乎要脫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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