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要幹什麽?!


    這不是要“以死明誌”,這是在逼我就範!


    就不能有話好好說嗎?!


    我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把一個生命救活,轉眼另一個生命就要生生死給我看!


    人類我接觸的不多,從小圍繞在我身邊的盡是幾百、上千年歲的吸血鬼,個個如花美眷,活得甚是起勁兒;這族長雖說頭發花白,但看歲數也不過半百,這就已經活夠了?因為我不肯即刻與血族之王劃清界限、勢不兩立,就要死給我看?


    拜托你成熟一點好不好?


    好好對待自己的生命,咬緊牙關活著,世事變幻,波詭雲譎(哈,連這個詞我都知道,謝謝哥哥!),人類總有翻身的那一天,若是死了,那就什麽都沒了,僅僅因為我一個不相幹的人的“立場”就去死,真是太不值得!想我巫影族數年來在夾縫中生存,人不人鬼不鬼,也沒有集體自裁、徹底認栽,而是在屈辱中堅持著,不知能不能堅持個結果,卻仍然瘋了一樣,像野草、野獸一樣地活著!你好意思嗎?


    我歎了一口氣,看著族長的身影,他一心向死是他的事,但我不能不救他。


    “靈翅——”我剛出聲呼召,隻聽一聲清嘯,忘言仰頭召喚紅龍出手相救。與此同時,忘言與風間二人奔到了岸邊。


    半空中的紅龍得令,身子一騰,龍尾掃過,兜住了已墜至河麵的族長。


    我心中一鬆,但旋即又是一緊。隻見族長不僅不順勢攀附住龍尾,反而身子一斜,劈出一掌——我知他掌力了得——硬是震得紅龍尾巴一掀,族長從紅龍的尾部滑落下去,墜入河中。


    族長你這是不死不休啊!


    紅龍龍身一沉,便要入水,忘言和風間更是沒有二話,縱身跳入水中。


    嘿嘿,族長如果一心尋死,哪有那麽容易讓你們將他救上來!


    “靈翅,聽我命令,將那入水的人類族長話蒼帶到我的麵前來!”我一邊高聲命令,一邊快如閃電、足尖點水,一手一個,將剛剛入水的忘言和風間提出了水麵。


    乖乖,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厲害到這種地步!


    我喜歡這種手到擒來、暢懷心意的感覺,雖然內心的最深處,總是隱隱感到有些不妥。


    忘言在左,風間在右,兩個濕淋淋的人兒,被我擒在手中,側臉瞪著我。


    忘言是又驚又愛(愛嗎?什麽是愛?我是不是在打自己的臉?),風間是又驚又怕,兩個人一個蜜色,一個雪白,一樣的神情狼狽、眼神晶亮、訝異的可愛——他倆倒是一對璧人兒,我心裏莫名其妙有點苦哈哈的。


    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力大無窮的我一把將二人擲在草地上。


    我望向寬闊的河麵,隻見一束紫光正籠罩著不斷掙紮的族長,倏然間就將族長帶到了我的麵前。


    紅龍眼見族長無恙,也已出水,浮在半空,等候差遣。


    紫光消散,渾身濕透的族長麵如死灰坐在地上。


    忘言和風間趕緊起身迎了上去。忘言蹲下身,握住族長的手,神色沉穩,低聲說著什麽;風間在一旁捂著嘴低泣不語。


    我退到一邊,站得不近不遠,並不是很想聽他們在說些什麽,但河風飄搖,將忘言的片言隻語送到我的耳畔,我依稀聽到他提到我的名字,好像還在保證著什麽,間或忘言回頭,看我一眼。他那雙明亮端正的眼睛定在我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發怔,我也有一瞬間的恍惚,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天地之間隻剩下那一雙專注的眼睛。河風裹著淡淡的腥氣,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氣息,探過我的鼻端,漸漸飄遠,一時間,我竟然癡了。


    “嗷——”突然聽得一聲低嚎,族長推開麵前的忘言和風間,站了起來。


    他拱著身子,腳步踉蹌,從他的懷中掉出來一樣東西。


    是一本冊子。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族長從我這裏拿走的那本畫冊、那本我從無涯的薔薇書室裏帶走的畫滿了一個女人背影的畫冊!


    說起來,自從蘇醒過來之後,我再沒有機會認真躺在一張床上好好睡一覺,更沒有機會做個夢,讓那個女人的背影重回我的夢中。


    據精靈小呢所說,這畫皆為無涯所作,而族長又不問青紅皂白就將畫冊據為己有,看來這女子同他們都有淵源,我倒是很想知道這女子是誰、以解我疑惑。


    風間乖巧,趕緊彎腰將畫冊撿起,遞給族長。


    族長並不伸手去接,隻是看著麵前的冊子,目光呆滯。


    畫冊藏在族長懷中,並未完全被河水濡濕,一陣河風卷過,將書頁翻開。


    族長盯著麵前掀開的畫冊,突然麵色大變,一把搶過畫冊,隻聽“嚓”的一聲,他將畫冊撕扯下來數頁!


    我心一陣莫名不悅,仿佛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縱身過去,便要將畫冊從族長手中搶過來。


    忘言就在族長近旁,動作倒也敏捷,伸手將畫冊拿到自己手裏,口中勸阻:“族長,不可!”


    族長倒也不甚在意,隻是舉著手中被他扯下來的畫頁,牙關緊咬,臉色變得煞白。


    我知道他要幹點什麽。


    他要幹點什麽?


    族長將頭一擺,將臉朝向我。亂糟糟的花白的頭發披散著,掩住了他的臉,但我仍然能夠感覺到他那頭發後麵藏著的兩隻眼睛,正寒光閃閃地盯著我。


    像個藏在草叢後麵的野獸,隨時要撲出來,取我性命。


    我救你一命,還救出個仇人來了?


    可是那寒光竟然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


    族長的眼睛沒有離開我的臉,仿佛一定要做給我看,隻見他伸出另一隻手,兩手合力,將他手中的畫頁撕了個粉碎。


    他攥著碎屑,揚手向我擲來,碎屑如同雪片,紛紛揚揚在我麵前墜落。


    我心中一陣莫名酸楚,雙手仿佛不聽使喚,伸長了胳膊將碎屑攏進懷中。


    (怎麽會如此古怪?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還給我——你把它還給我——”族長發出一聲嗥叫,像一隻荒野中尋找同伴的野狼,花白的頭發從他臉上拂開,露出的眼睛精光四射,凶狠異常。


    他絕對是瘋了。


    這畫冊原本就是他從我這裏攫走的,我都還沒跟他理論,他就二話不說,將畫頁撕扯下來、撕成碎片、扔到我臉上,這一會兒又要我還給他——他沒死成,不過河水中浸泡一瞬,就如此性情大變?


    我已經懶得再同他周旋,同無涯的約定,還有走入精靈古國裏黑暗精靈口中的哥哥他們,有太多事情等著我去解決。忘言無恙,我已心安,現在我必須即刻趕去哥哥那裏。


    我走到忘言麵前,沒有理會族長——有忘言和風間在他身邊,暫時他是不會、也沒機會尋死了——將手攤在忘言麵前,低聲道:“把畫冊還給我,你知道那是我的。”


    “你——要走了?”忘言看著我的眼睛,輕聲問。


    跟他離得近,他那淡淡的清香氣息撲麵而來,我麵色平靜,心中卻在無聲狂喊:“我不想走,但我必須要走!”


    “我與你同去。你知道,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在於你。”忘言舉著畫冊,眼神清亮,神色坦然,淡淡地說。


    他——在——說——什——麽?


    “你……有本事再說一遍?”我聽到自己厚著臉皮要求道。


    “我與你同去。你知道,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在於你。”忘言平靜地看著我,將他剛才說的話,一字不錯地又重複了一邊,連語氣中的停頓都分毫不差。


    隻聽“咕咚”一聲,有人應聲倒地,是風間!


    我趕緊俯身去拉她,有人快過我,伸手一撈,將地上的風間提了起來,是族長!


    “癡兒!癡兒!”族長指著麵色灰敗的風間,連聲嗤笑。


    風間任由族長提著自己,像個沒有魂靈的木偶,不言不語,眼神隻是落在忘言身上,眼珠子黑白分明,亮得瘮人。


    “我是癡兒?”風間突然輕聲自語道:“難道族長不是?忘言不是?美意不是?試問這世間誰又不是呢?情之所係皆為癡,係人是癡,係物亦是癡;係一家一室是癡,係天下蒼生亦是癡。別打量我年少無知,我同族長是一樣的啊!”


    原來我一直小瞧了風間,以為她不過一個嬌憨率直的任性少女,她竟然有這等見識!


    “美意,我亦有本事說上一遍。”風間說著話,轉臉看我,嫣然一笑。


    什麽?說什麽?


    風間不待我回答,又望回忘言,口齒清晰,語聲婉轉:“我與你同去。你知道,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在於你。”


    忘言怔住,看著風間,神情不見波瀾,沒有說話。


    族長縱聲長笑,笑到最後,聲音裏帶著嗚咽。


    他伸手取回忘言手中的畫冊,將其翻開,看著畫中女子的背影,淚水縱橫,一滴一滴落在畫上。


    “……還給我……”族長向我伸手過來。


    他看上去比我更悲傷,所以仿佛有了索取的理由。


    我身不由己,將懷中被他親手撕碎的畫頁交到他手上。


    他捧著畫冊和碎屑,再無掩飾,不管不顧,嚎啕大哭起來。


    這女子,值。血族之王為她落淚,人類族長也對著她的背影傷心慟哭——她到底是誰呢?現又在何處?


    我正自思量,突然聽到風間一聲驚呼:“族……族長!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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