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意……別這樣……”寄城怯怯的聲音,在身後喚我。


    寄城,我被雙尾妖擄進石壁夾縫中之前,見到他的最後一麵,他正亮出獠牙、雙眼通紅、露出他血族的嗜血本性,朝著雙尾妖的“舌頭”狠狠撕咬,為了救出紫霞,也為了自保。


    那時候的他,露出少見的、狂暴血腥的一麵,令我悚然心驚。


    可此刻的他,聲音裏透著懦弱和疲倦——連寄城也在嫌我丟人現眼?


    “美意!你還不住嘴!真瘋了不成!”畫海脆聲喝道,語氣又是惱怒,又是心疼,說話間,我感覺她的指尖已觸到我的後背。


    我耳朵裏滿是眾人的動靜,眼睛卻一眨不眨,灼灼盯著忘言的臉。


    回答我。


    給我一個答案。


    讓我的心徹底歸於死寂。


    或者,淡淡一笑,眼神坦白,對我說:“美意,你在開什麽玩笑。”


    但是,忘言,他,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


    一道異樣的光閃過他的額角、眼睛、麵頰和下巴,卷走了詫異、震動、心痛和迷霧,他的臉上定格成清朗又堅毅的表情:沒有解釋,無可更改。


    “告訴我,為什麽。”我輕聲輕氣道,像個賊,在忘言那心之迷宮裏躡手躡腳的賊。


    “因為你非死不可。”忘言同我一樣,輕聲細語回答我,胸中波瀾已定,眼睛穩穩地看住我:“不過……”


    “一派胡言!”“我先殺了你!”隻聽有人喝道,話音未落,已欺身過來!


    是畫海和寄城。


    “誰敢動忘言!”風間人隨聲至。


    我感覺到他們三個似乎纏鬥在一起,隻是定定看著忘言,不明白為什麽這樣一句話被他說出來,我心中竟然沒有半分的驚恐害怕。


    “不過……”,忘言的後半句被打斷,他想“轉折”什麽呢?


    隻見忘言突然眉頭一皺,身子朝前一個踉蹌,衝到了我的麵前。


    他的臉朝著我正正壓了過來!


    “喂——你幹什麽!”我驚叫,伸手去抵他的肩頭。


    “閃開——哎呦!”忘言大叫一聲,展開雙臂,一把將我緊緊摟住!


    “嗷——”我聽到一聲嚎叫,像是風間的聲音,又像是我自己的聲音。


    心中又是氣惱又是詫異又是羞憤又是懵逼,這到底是什麽狀況?


    隻聽到心髒在“咚!咚!咚!咚!”跳個不停,雜亂無章,分辨不出是我的還是忘言的心髒。


    眾人已經蜂擁而至,人影浮動,聲聲嘈雜,我感覺有人在拉扯著我。


    忘言的臉就懸在我的臉上,清香的氣息愈發濃鬱,蜜色的肌膚上一抹芬芳又羞澀的光澤。他的眼睛無處可躲,直愣愣無辜地瞪著我,早已沒有平日裏的溫和淡定,緊緊抱著我,卻又一疊聲的低叫著:“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無辜,他奮力抽開他的雙手,作勢展平。


    我身上一鬆,身後拉扯我的手順勢要將我帶離忘言。


    “怎麽——”隻聽忘言苦惱地大叫一聲,雙手合攏,捧住我的臉,像掬起一捧水那樣,把我送到他的嘴邊。


    他的唇重重落在我的唇上。


    腦中一片暈眩……耳邊盡是嘩嘩的水聲,我仿佛跌進了一個深潭裏,抱著一個少年,從一條銀色巨魚的嘴裏竄了出來,少年雙目緊閉,嘴唇是花瓣一樣的輪廓,已然沒有呼吸。


    我記起來了!


    這少年就是已經窒息了的忘言!


    我摟住他的頸脖,在他唇上親吻,把我的氣息輸送給他——天知道並沒有人告訴我應該這麽做。


    他的嘴唇柔軟又清甜,像螢火蟲劃過夏夜的星空,有一種雙腳離地的醺醺然。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吻,我竟然在這一刻全然記起——永遠都不會再忘記。


    “美意!”一聲冷喝,將我瞬間驚醒。


    忘言的唇仍然覆在我的唇上,他眼神清亮,定定看著我,眉頭已解開,恢複了他慣常的冷靜。


    一隻手伸過來提住我的後領,將我撥拉到身後,是哥哥。


    忘言站直身子,雙目炯炯,神態寧靜,看著哥哥,一言不發。


    “幹什麽,想仗著人多嗎?”風間站在忘言身邊,濃眉豎起,揚聲對我們說道。


    “我看得清楚明白,有‘人’做了手腳,一場鬧劇,不用再提。”哥哥沉聲道。


    說“人”的時候,他微微加重了語氣。


    忘言微微頷首,仍是一言不發。


    “就這樣算了?”風間甚是不滿,瞪著溜圓的眼睛,撇嘴道:“美意若是日後再瘋瘋癲癲起來,你們怎麽說?”


    “喂!怎麽說話的!”畫海輕拍我肩,翩身而出,對著風間揚聲啐道:“到底是誰‘瘋瘋癲癲’,你莫不是盲了眼!”


    忘言伸手,手指不自然地在嘴唇上一拂而過,眼裏閃過一抹異樣的光。


    我盯著他的嘴唇,火苗搖曳,映照得他的嘴唇像是腫了一樣,波光漣漣。


    這時候我才發現我自己的嘴唇也是嗡嗡發脹,像是被燙過一樣。心中一動,轉頭不再看他。


    “到得今日,殊為不易,我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穿雲懇請諸君同心合意,繼續走下去。至於美意,”哥哥說到這兒,頓了一下,聲音不由自主的變得輕緩:“她還是個孩子,小兒心性,若有不妥當之處,還望大家多多包涵。”


    “切!”風間冷笑道:“知道她‘還是個孩子’,可看看她做的事,哪一點像個孩子!”


    “你不過是嫉妒她罷了。”寄城嘟囔了一聲。


    “‘嫉妒’?開什麽玩笑!”風間指著我,惱道:“我‘嫉妒’她?我‘嫉妒’一個小怪物?‘嫉妒’一個小吸血鬼?我還沒瘋呢!”


    “風間。”忘言一聲輕喝,拉起風間,走到一邊去。


    我站在陰暗潮濕的地道裏,身邊是哥哥、畫海、寄城和落英。


    這許久,落英都沒有吱一聲。


    兩朵火苗懸在我們頭頂,我看著落英沉默的臉,一雙眼睛冷冷落在我身上,漠然中帶著嫌棄,我心中一怔,從綺夢中徹底清醒。


    紫霞已化為一縷紫煙,剩下兩顆眼珠子。


    青蛇老枯已斷成兩截,長簪不再。


    小奈死了,化為泡沫。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點。


    可我們連第一個任務都沒完成——隻覺得遙不可及,永遠也無法完成了。


    我垂下頭,勇氣在一點一點抽離。


    地上一攤黑灰色的東西印入眼簾,隱約有金粉閃爍其間。


    “那是什麽?”我指著那攤東西,有氣無力,輕聲問道:“還有,方才我下水救助小奈,你們那邊發生了什麽?”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落英冷聲道:“定定神,我來告訴你……”


    定神。他說的對。我伸手按住嘴唇,手指壓住了鼻息,淡淡的清香離我遠去。


    縱使此刻心中波濤翻湧,但我的臉上已沒有表情。


    “我拿著龍戒向那斷尾妖遊去,隻怕身體入水後,會迅速幻身成魚,營救他們就沒那麽便利,所以盡量浮在水麵上,別要沉下去。


    “手中龍戒突然發聲:‘我若幻身成人,應該能夠更好助你。’不待我說話,龍戒現身,與我並肩浮水。”


    (怪不得,當時我朝水麵上望過去,落英的身邊確實多出來一個人影。)


    “‘放下你尾中的魚!你要的妖王的魂靈在此!’我衝著斷尾妖大喝道。那妖怪甚是警覺,尾巴仍然卷著穿雲他們,一隻手攥著妖王的剪影,另一隻手循聲朝我們抓了過來,嘴裏發出怪異的嗚鳴之聲。


    “就在這時,我看得分明,從龍戒的頭頂竄出一團霧影,居然徑直朝著那斷尾妖直奔而去!


    “‘糟糕!’龍戒大叫一聲:‘快攔阻它!那霧影裏是我和妖王的魂靈!’在那石箱中,我已經知道得很清楚,妖王和龍戒的魂靈在5000年的共生共處中,已糾纏不清,萬不能讓龍戒的魂靈落入斷尾妖的手中。


    “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斷尾妖的手指已經觸到了那團霧影,那妖怪根本沒有眼睛,卻如此方位準確,想來是霧影中妖王的魂靈與斷尾妖的嗚鳴在相互召喚。


    “‘你去救那些魚,我的魂靈我親自照拂!’龍戒傲然說道。他既已如此說,我自然不與他爭辯,轉身朝穿雲他們遊了過去。


    “數條魚,已經被拋甩得翻著眼珠、方向不辨,我苦於沒有武器,正不知如何將他們救下,突然想到——我的獠牙!”


    (嗬嗬,我心中冷笑,落英竟然跟寄城他們一樣,事到最後,終於想到了用血族的獠牙來對付妖怪。他們是不是在人間待久了,常常忘記自己血族的身份了。)


    “我攀住妖怪的尾巴,張開嘴,隻覺惡心之至,但除了一口咬上去,也別無他法。哼!那一刻真是後悔,真應該由美意來嚐嚐這妖怪的滋味!”


    (落英倒不掩飾他的嫌惡和悔意。我看一眼他那雪白皎潔、冰清玉潔的臉,想象著他張口呲牙、撕咬著斷尾妖那黏液滴答的尾巴的樣子……唔,那畫麵實在太辣眼。)


    “化身成魚的穿雲他們,像是也醒轉過來,張大魚口,露出利齒,齊齊咬在斷尾妖的尾巴上!妖怪吃痛,拚命擺動尾巴,想要擺脫咬噬,就在這時,我瞥了一眼龍戒,隻見他伸手從後腦處拽下來一樣東西,暗黃色半圓形的一個小片,就是藍龍的那半片金色鱗甲,從水中奮力縱身,照著斷尾妖伸過來的手就是一劃!我看得很是清楚,那妖怪的三根手指應聲而落,掉進了水裏!妖怪哇哇大叫,惱怒成狂,舉著光禿禿的手掌朝著龍戒的方向拍了過來,龍戒倒是靈活,不待身子閃避開來,劈手又將半片金色鱗甲朝那片霧影劃去!


    “‘到了了斷的時候了!’我聽到龍戒一聲長喝:‘就算魂飛魄散我也要一試!離開我的魂靈!再不與你有半分瓜葛!’那金色鱗甲可能真是頗有靈力,一劃之下,那片霧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生生扯開,成了兩團暗影,暗影掙紮、糾纏,低低咆哮,似乎想要再合攏成一個,龍戒縱身而上,一掌將其中一團暗影籠在手上,另一團暗影像是失去了依托,在斷尾妖和龍戒的頭上瘋了一樣來回遊竄!”


    “這另一團暗影中,應該就是分離出來的妖王的魂靈。”我忍不住出聲。


    “不錯。”落英繼續道:“妖王屍身已成齏粉,存留下來的魂靈又與龍戒分離,它現在急於找尋一個新的依托,卻發現無枝可棲!


    “龍戒可能是想趁勝追擊,將手中的半片金色鱗甲朝妖王魂靈所在的那一團暗影擲了過去,口中喝道:‘將那妖王的魂靈困住,再無翻身之力!’”


    “隻可惜……我還是失算了。”我的右手食指上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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