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怎麽說?”我垂頭看著手上的指環問道,還是沒忍住,抬頭裝作無意,朝不遠處的那倆人掃了一眼,忘言站在暗中,身姿挺拔俊秀,完全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仿佛一株被時光遺落的剪影,風間傾著身子,根本沒有關注我們這邊,隻顧喋喋地在忘言耳邊低語著什麽。


    “哼。”一聲極輕的冷笑將我的視線拉回,抬眼一看,落英正斜睨著我,一副懶洋洋、冷漠恥笑卻又了然於心的樣子。


    我仿佛被瞬間扒皮,在落英的目光中無所遁形。


    “龍戒……還請現身說話。”我將指環從食指上取下來,托在掌心上,熱切地說——我仿佛在掩飾什麽,我在掩飾什麽呢?


    “也好。”伴著話音,龍戒幻成人形,站在我們麵前。


    “呀!”寄城一聲輕呼,看看麵前的少年,又看看我的手,輕聲歎道:“我說呢,之前在水裏,我明明看到一個身手那麽俊的少年,怎麽上了岩石平台、又見了美意後,轉個身就不見了,原來……原來你是戴在美意手上的一枚指環!”


    “嗤!”畫海輕嘲道:“你一見了美意,眼裏哪還有別人!他幻成真身的時候,我還扯了扯你,囑你看來著,誰知道你隻顧對著美意的耳朵狂喊亂叫,真真跟瘋了一樣!”


    “我……我是擔心美意……”寄城被畫海嗆得接不上話,囁嚅道,眼神躲閃,如慌亂奔逃的小鹿,嘴角梨渦隱現,哭笑不得。


    “寄城,”我心中一陣暖,柔聲道:“謝謝你掛念我,隻是……怪不得我耳朵現在還在嗡嗡叫呢。”


    “美意睡了十六年不醒,原來是缺了你在她耳邊咆哮,哈哈!”畫海繼續打趣寄城,眼波流轉,嘴角噙笑,看上去心情甚好。


    “無聊。”落英冷冷甩了兩個字,將臉別到一邊,懶得理我們。


    “龍戒,你繼續講給美意聽吧,讓她心中有數,我們也當是暫時的休養生息。”哥哥發話了,自有一股沉靜的威嚴。


    我將身子朝哥哥悄悄湊過去,在暗中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的手,一如既往的熟悉又溫涼。


    他輕輕一怔,然後又輕輕一掙,仿佛想要掙開我的手。


    我緊緊攥著他的手,手指堅定,我能感覺到自己手心的溫度,在一點點傳導到他的手上。


    哥哥輕輕歎了一口氣,翻轉手掌,將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手心,像小時候,他守候在我的床邊,一邊給我誦讀,一邊握住我的手,那樣。


    我的心,漸漸妥帖下來。


    “好。”龍戒點頭,眉目雋永,神情堅毅——這少年臉上的神情有所改變,不再是之前困在石箱中那陰鬱的神情——目光在眾人麵上掃過,最後停在我的臉上。


    龍戒道:“我被困太久,魂靈與那妖王的魂靈糾纏不休,幾乎已近絕望。眼看著妖王的魂靈被斷尾妖吸引,溢身而出,隻想著這是最後的機會,我將龍王的半片金色鱗甲劃過去,沒想到真的將我二者的魂靈分離!我大喜之下,想著趁勝追擊,用這半片金色鱗甲的靈力摧毀妖王魂靈,讓妖王從這世間徹底消失,沒想到……”


    我定定看他,一言不發,等著他的下文。


    龍戒繼續道:“當時分離出來的妖王的魂靈是一團暗影,被斷尾妖發出的奇異的嗚鳴聲所吸引,朝著斷尾妖而去;我擲出的半片金色鱗甲緊隨其後,眼看就要追上、將其吞噬,突然斷尾妖身子縱起,尾巴掀動,這時候我才看到那妖怪的尾巴上仿佛有數排暗槽,暗槽之間是刀刃一樣的隆起,尾巴末端有鋒利的細齒,妖怪正將尾巴上卷著的那幾條鮮豔的魚拋向了空中,一旦魚兒落下,必死無疑!隻聽落英喊了一聲:‘快來救他們!’我顧不上妖王的魂靈,趕緊遊到落英身邊,跟他一起,縱身將下落的魚兒們攬進了懷裏!”


    “幸虧有你和落英君。”畫海斂了笑意,神情端方,眼神明亮,對著龍戒誠懇道。


    “勿需客氣。”龍戒神情嚴峻,看上去自有一股英氣。


    “是的,當初美意被那妖怪擄走,我們在地道中無計可施,又無法穿透石壁,幸虧哥哥聽到了石壁後水流的轟鳴聲,想著一定是水道相通了,隻要找到水流的入口,順流而下,必能將我們帶到妖怪的匿身之地,找到了妖怪,也就找到了美意!”畫海聲音明朗,口齒清晰。


    “我們入水後就幻身成魚,除了……小奈,她仍是人身,我們一路被洪水裹挾著奔流,”寄城補充道:“幽暗的水道中,突然發現前方有一塊燃燒的岩石平台,紅藍二龍在水麵上飛騰,我們心中大喜,想來美意已得二龍援手,定無大礙,當時我躍出水麵,清楚地看到水中露出的平台上站著美意和落英君,正要出聲呼喚,突然眼前一黑,腥氣撲鼻,我……我們這幾條魚被卷進了一個妖怪的尾巴裏。”


    “就是那個害死了紫霞、斷了一條尾巴的妖怪!”我恨恨道:“當時紅龍朝著群妖噴火,那斷尾妖燃燒後被二龍拋入了水裏,本以為它就被洪水帶走,沒想到它竟埋伏在水底,將你們……它怎麽如此狡猾凶狠!”


    “說實話,接下來的事還真是讓我瞠目,依我看,並非是簡單的‘狡猾凶狠’。”龍戒輕輕搖頭,繼續道:“我將我懷中的魚拋給了落英,就轉身急急朝金色鱗甲望去,隻見鱗甲已堪堪觸到了那團暗影,突然見那斷尾妖口中愈發大聲嗚鳴不止,一隻手仍牢牢擒著妖王的剪影,伸出另一隻被斬斷了手指的手掌,朝著自己的胸膛奮力紮了下去——再拿出來時,帶出了一顆血淋淋的心髒。”


    “啊!”我倒抽一口冷氣,叫出聲來。


    “原來這妖怪是以手作鍬,生生將自己的心髒給鏟了出來。”龍戒蹙著眉頭,低聲道。


    我望一眼寄城,他抿著嘴,沒說話。


    “突生變故,又如此血腥,我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竟呆呆立在水裏,耳邊聽到落英好像說了一句:‘我先帶他們離開這裏,上去平台……’,也聽得不甚清楚,隻見那斷尾妖站在水裏,身子在洪水中浮沉,胸口一個碗口大的血洞,它突然手掌一揮,它的心髒就帶著慣性,朝著我的方向擲了過來。”龍戒說,他的臉瘦削英俊,半邊隱在火苗的光影裏,聲音甚是冷峻,瞬間就將我帶到了那個詭異又驚悚的情境裏。


    “我急忙伸手去擋,隻覺眼前點點滴滴,又是水汽又是那妖怪的心髒拋灑出來的暗沉的血滴,心中一陣惡心咒罵,身子亦在閃躲,生怕那妖怪的心髒砸到了我。隻見那團裹著妖王魂靈的暗影‘倏’一下竄進了斷尾妖胸前的血洞中,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我突然反應過來,顧不上那心髒是不是砸中了我,縱身探手去抓那緊跟在暗影之後的半片鱗甲……”


    說到這兒,龍戒停了下來。


    我懸著一口氣,不敢呼,亦不敢吸,盯著他的臉,等著下文。


    “還是晚了……鱗甲隨著那團暗影也沒入了斷尾妖胸前的血洞裏,我暴喝一聲,合身撲上,隻想取回那半片金色鱗甲,隻見斷尾妖身子一縱,將身體在水麵上躺平,同時伸出另一隻手,將手中一直擒著的那個妖王剪影,不慌不忙地塞進了它胸前的血洞裏……洪水轟鳴而下,它像一片落葉,瞬間就被卷走,我隻摸到了它尾巴末端的細齒和一手的黏液……”


    龍戒的聲音終於止歇。


    “它……那妖怪……想做什麽……”我懸著的那口氣,根本沒法暢快地衝出來,隻能“嘶嘶”地從牙縫中往外溢。


    其實,我心中應該是知道答案的吧。


    “妖王的魂靈、肉身留存下來的剪影、龍王的鱗甲,這三樣東西再放進一具妖怪的身軀,還需要我來告訴你它要做什麽嗎?”龍戒的聲音裏帶著懊惱。


    “這妖怪挖出自己的心髒,以換得它族中之王一縷魂命的延續,真是……”寄城低聲歎道。


    “一個小小的雙尾妖怪,竟執著到如斯地步,倒令人可歎。”忘言不知何時,走近了眾人,站在寄城身邊,淡淡道。


    “何歎之有?”落英冷笑道:“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這雙尾妖族到了絕種滅族的時候,何必還要強留!縱使這妖王再次被喚醒,但世間就它一個,又有何用!”


    “你懂不懂?忘言說的是……是那斷尾妖憋著的一口氣……一口死也不肯放棄丟手的氣……那是一種……一種……”我聽了龍戒的話,不知怎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又聽到落英冷笑忘言,腦子一熱,就嚷了出來,但說到最後,實在找不一個合適的詞來表達我想表達的意思。


    “精神。”寄城接口道。


    “對!就是‘精神’!”我肯定道。


    “什麽‘精神’,不過是一腔執念罷了,這妖怪的存在對這世間毫無意義可言,再說,”畫海不以為然道:“你別忘了可是這妖怪害死了你的貓。”


    姐姐的話,永遠能讓我瞬間熄滅。


    “你姐姐這次倒說到點子上。”落英冷哼道。


    “什麽點子?”我心中淤滯,正想找茬,走到落英麵前,大聲質問:“是‘它的存在毫無意義’,還是它‘害死了我的貓’!”


    落英別著臉,一副懶得看我、懶得理我的樣子。


    我心中正是各種雜蕪,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向我,嘴硬道:“看著我!你倒是說啊!”


    落英猛一轉臉,一雙眼睛落在我臉上,猶如深寒鬼屋裏陡然伸出兩隻手,要拖我進去!


    “想殺人的時候,大雪落下。”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句話,一句沒有前因後果、孤苦伶仃的話。


    落英頭一扭,身子與我拉開距離,揚手在我臉上“刷”了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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