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器從未想過要迅速擊倒張小敬,隻需要拖時間。他一邊打一邊大喊,沒過一會兒,重門的衛兵就被驚動,朝這邊衝過來。這一隊足有十幾個人,個個全副武裝,就是給張小敬三頭六臂也解決不了。


    姚汝能和檀棋痛苦地閉上眼睛,眼看克服了重重困難,居然壞在了最後一步,真是功敗垂成。


    崔器覺得對方差不多要束手就擒,動作緩了下來。他突然注意到張小敬的唇邊,居然露出一抹獰笑,心知不好。這家夥一露出這樣的笑容,必然有事發生。崔器急忙後退,以防他暴起發難。


    誰知張小敬壓根沒去追擊,而是站在原地,用更大的嗓門吼道:“旅賁軍劫獄!!”


    崔器臉色“唰”地就變了。他身披旅賁軍甲,而張小敬穿的是右驍衛的常服,那些右驍衛士兵第一反應會幫誰,根本不用想。


    崔器急忙回頭,要開口解釋,可整件事太複雜,兩三句話講不清楚。那些士兵哪管這些,上來三四個人就把崔器給按住了。張小敬三人趁機越過他們,朝重門跑去。


    崔器不敢反抗,隻能反複嚷著那個人是冒充的。終於有士兵聽出不對,想攔住張小敬問個究竟,誰知張小敬右手一揚,一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飛舞,附近的幾個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這是在庫房牆角刮下來的石灰粉,張小敬臨走前弄了一包揣在懷裏,果然派上了用場。姚汝能站在一旁看著,覺得張小敬簡直就是妖人,每到絕境,總能從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懷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險進來,這家夥一樣有辦法脫逃。


    趁著這個難得的空當,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圍,發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覺自己從來沒這麽用力跑過,肺裏幾乎要炸開來。前方重門已經在望,門上懸掛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過十幾步距離,再無任何阻礙。她調動出全部力氣,第一個衝出重門,可在下一個瞬間,卻一下呆立在原地。後麵姚汝能和張小敬刹不住腳,差點撞到她的背上。


    他們兩人沒有問她為何突然停步,因為眼前已經有了答案。


    衛署外麵,幾十騎豹騎飛馳而至,黑壓壓的一片如同陰雲席卷,密集低沉的馬蹄聲敲擊著地麵。他們三個衝出重門的瞬間,豹騎也剛好衝過來。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兵迅速勒住韁繩,把重門圍成一個半圓。馬腿林立,長刀高擎,還有拉緊弓弦的聲音從後排傳來。


    他們三個背靠重門而立,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就算張小敬是天王轉世,麵對這種陣容也沒任何辦法。


    檀棋渾身發抖,雙腿幾乎站不住。她不懼犧牲,可在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卻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張小敬伸出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這次檀棋沒有躲閃,他的手掌十分熾熱,熱力一直透入檀棋的身體,把恐懼一點點化掉。


    “剛才在牢房裏,在下說話唐突,還請姑娘恕罪則個。”大敵當前,張小敬卻說了這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挑這麽一個時機道歉,檀棋一時不知該原諒他,還是罵回去。


    在他們身後,崔器和守衛們從衛署裏氣急敗壞地趕出來,一看豹騎把張小敬堵在了門口,大喜過望。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危險的家夥重獲自由。現在豹騎雲集,說明將軍親至,那家夥肯定跑不了了。他掂著一副縛索,心裏琢磨著怎麽把張小敬牢牢按住,可轉念一想,這會不會搶了將軍的風頭?又猶豫著把縛索放下,看看形勢再說。


    就在這時,半圓中間的騎兵“唰”地分開兩側,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的方麵將軍緩緩騎馬走了過來,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拿著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重門前才停住。姚汝能認出來,這正是右驍衛將軍甘守誠。


    甘守誠的坐騎是來自西域的神駿,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這三個甕中的獵物,並沒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著手裏的鞭梢,雙眼從這幾個人的臉部掃到腳麵,再掃到重門,眼神裏忽然透著幾絲遺憾——那種讓獵物在開弓前的一瞬間跑掉的遺憾。


    衛署後頭的黑煙越發濃重,甘守誠卻在馬上陷入沉思。


    重門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沒人知道這位被燒了衛署的將軍,會如何處置這些凶徒,大家都在等待。終於,甘守誠緩緩抬起了右手,麵無表情。豹騎們知道將軍要發布命令了,馬蹄一陣躁動。


    甘守誠的手沒有用力揮下,而是向兩側快速地扇動。這是一個明白無誤的命令:讓路。騎兵們不解其意,但軍令如山,他們立刻讓出了一條向外的通道。


    無論是張小敬等三人還是崔器,都不知將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甘守誠無意解釋,他再一次重複了手勢,然後把目光轉向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冷冷地哼了一聲。


    姚汝能最先反應過來,那是靖安司距離皇城最近的一處望樓。


    如夢初醒的張小敬攙扶起癱軟的檀棋,和姚汝能一起沿著通道離開。兩邊的騎兵虎視眈眈,隻要主帥一下令,他們就會把這三個凶徒撕成碎片。可惜一直到他們徹底離開視線,將軍都沒做任何表示。


    崔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揮舞著手臂,以為將軍的命令發錯了。可任憑他如何催促,右驍衛的士兵都無動於衷。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麵如死灰。他從今天早上開始,一直在做錯誤的決定,持續至今。


    甘守誠的目光在這個可憐蟲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崔器一陣錯愕,臉上浮現出說不出是欣喜還是震驚的表情。


    王韞秀覺得這一天簡直糟透了。


    她先遭遇了一場車禍,然後被人挾持著到處跑,還有個凶惡的家夥試圖要殺自己。如今她像垃圾一樣被扔在這肮髒的柴房之中,雙手被緊縛,嘴裏還被無禮地塞進一個麻核。


    王韞秀在心裏已經詛咒了無數次,這些天殺的蟲狗到底是誰?他們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兒嗎?


    不幸的是,看起來他們確實不知道。柴房裏一直沒人來,她也喊不出聲音,隻能這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地板很涼,王韞秀的身子很快就凍得瑟瑟發抖,細嫩的手腕被繩子磨得生疼,車禍的後遺症讓腦袋暈乎乎的。她從未受過這種委屈,掙紮了一陣,筋疲力盡,轉而默默流淚,很快眼淚也流幹了,隻好一臉呆滯地望著房梁,祈望噩夢快快醒來。


    就在王韞秀覺得自己油盡燈枯時,門板一響,有人走進了柴房。


    她勉強抬起頭,眼前是一張陌生的方臉,額頭很大,麵白須短,穿著一襲官樣青袍。王韞秀記得在自己家裏,經常見到這樣穿著的人來往,每一個都對父親畢恭畢敬。


    這樣的下等人,也敢對我無禮?一團怒氣在王韞秀的胸中蓄積。她認定眼前這家夥就是始作俑者,怒氣衝衝地想要開口怒罵,可麻核卻牢牢地阻擋在口中,無數話語,都化為嗚嗚的雜音。


    這人沒有靠近,隻是盯著王韞秀端詳了一陣,然後做了個奇怪的舉動——轉身把門給關上了。王韞秀心裏“咯噔”一聲,他想做什麽?


    元載把門關好,回過身來,把視線再度放在眼前這女子身上,腦子在飛速運轉著。


    他對奢侈品有著天然的直覺,一進門就注意到:這個女人臉頰上貼的是絞銀翠鈿。花鈿本身的材質並不算貴重,但能把細銀絞出翠鳥羽毛的質感,這手藝起碼得值幾十匹細綾布;而她頭上那鳳尾楠木簪,造型雖樸素,但那木質紋理如一根根黃金絲線,勻稱緊湊,一望便知是上品金絲楠木。


    這兩樣東西落在凡夫俗子眼中,或許隻是“值錢”二字。可在元載這樣的內行人眼中,卻能從細處品出上品門第的氣度。


    一個香鋪老板的女兒,穿金戴銀有可能,但絕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飾品。


    元載趨身過去,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說聲“告罪”,輕輕啟開王韞秀的雙唇,溫柔地把麻核取出來。下一個瞬間,憤怒至極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裏滾出:


    “狗殺材!我讓我爹把你們的狗頭都砍下來!”


    “果然……”元載在心裏暗道,這等頤指氣使的口吻,哪裏是平民百姓家養出來的。他不急不躁地問道:“敢問令尊名諱?”


    王韞秀冷笑:“雲麾將軍的名字,你的耳朵也配聽?”


    一聽這個,元載倒吸一口涼氣。雲麾將軍是武階散官裏的從三品,四位大將軍之下最高的位階。整個長安,不,整個大唐能有這頭銜的人,不超二十人,個個不是重臣就是顯貴。


    封大倫的手下,肯定是抓錯人了。不光是抓錯了,而且還抓回一個燙手山芋。估計封大倫自己還沒查看過,不然早該發現這個致命錯誤。


    雲麾將軍的家眷也敢綁架,十個熊火幫都不夠死!


    元載不禁對封大倫有些怨恨。他犯下大錯,怎麽把我也牽扯進來!這女人已經認定自己與熊火幫合謀。看她的脾氣,不太會聽解釋,一旦放回去,隻怕會瘋狂報複——我他媽可是什麽都沒幹啊!真是無妄之災啊!


    幸虧元載剛才當機立斷,一發現身份有疑,先把門關上了,留下了一絲轉圜的餘地。


    按照常理,元載應該趕緊告訴封大倫,讓他立刻放人,賠禮道歉……可元載意識到,這對自己並不利。他的腦子在飛速盤算,怎樣從這個險惡的局麵脫身,甚至說,有沒有可能反手榨出點好處來?


    元載出身寒微,他篤信一句箴言:“功名苦後顯,富貴險中求。”局麵越險,富貴越多,全看有無膽識去搏。他靠著對機遇的極度敏感和執著,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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