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條交錯的烏頭鐵鏈,把一個人牢牢縛在其中一具木架子上,正是張小敬。


    張小敬還是爬出水渠時的樣子,發髻濕散,衣襟上猶帶水痕和焦痕。看來右驍衛把他抓進來以後,還沒顧上嚴刑拷打。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發現來的人居然是檀棋和姚汝能,獨眼精光一閃。


    “喏,就是這人。”趙參軍說。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問他幾句話,不知方便否?”趙參軍會意,立刻吩咐守衛都出去,本來自己也要離開,檀棋卻說:“趙參軍是自己人,不必避開。”這話聽得他心中竊喜,把門從裏麵閂住。


    牢房大門一關,屋子裏立刻變得更黑。這裏本來是庫房,隻留有一個小小的透氣窗,門上也沒有觀察孔,隻要門一關,連外頭的衛兵都沒法看到裏麵的動靜。


    趙參軍嫌這裏太黑,俯身去摸旁邊的燭台。姚汝能湊過去說我來打火吧。趙參軍沒多想,把燭台遞了過去。沒想到姚汝能沒摸出火鐮,反而拔出一把鐵尺,對著他後腦勺狠狠敲去。


    趙參軍悶哼一聲,仆倒在地。那燭台被姚汝能一手接住,沒發出任何響動。


    姚汝能把趙參軍嘴裏塞了麻核,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謹慎地聽外頭動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比了個手勢,表示衛兵沒被驚動。


    檀棋快走幾步到張小敬麵前,低聲道:“公子讓我來救你。”張小敬咧開嘴笑道:“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的,還不到藏弓烹狗的時候嘛。”


    檀棋沒理會他的譏諷,開始解胸前的袍扣。張小敬一呆:“這是什麽意思?要給我留種?”檀棋麵色漲紅,恨恨地低聲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腳,轉身去了角落。


    姚汝能趕緊走過來:“張都尉,你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風險才混進來的。”他一邊埋怨,一邊抽出汗巾裹在鐵鏈銜接處,悄無聲息地把張小敬從縛人架上解下來。


    張小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脖頸,內心頗為感慨。要知道,擅闖皇城內衛還劫走囚犯,這擱在平時可是驚天大案。


    李泌為了救他,居然會做到這地步?


    不過張小敬並沒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輕的司丞大人這麽做,絕非出於道義,隻怕是局勢又發生變化,急需借重張小敬的幫助。


    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出去。


    這兩個雛兒顯然是冒充了什麽人的身份,混了進來,但關鍵在於,他們打算怎麽把自己從右驍衛弄出去。


    張小敬轉過頭去,看到那邊檀棋已經把錦袍脫下,擱在旁邊的箱頂,正在把帷帽周圍一圈的薄紗拆下來。那句輕佻的話真把她氣著了,於是張小敬知趣地沒有湊過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氣鼓鼓地把帷帽處置完,然後和錦袍一起扔給張小敬,冷冷道:“穿上。”張小敬一摸帷帽,發現裏麵換了一圈厚紗。它和原來的薄紗顏色一樣,可支數更加稠密。戴上這個,隻要把麵紗垂下來,外麵的人根本看不清臉。


    張小敬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個頭相差不多,披上錦袍和帷帽,大搖大擺離開,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裏的人已經調包了。


    張小敬手捏帽簷,眯眼看向檀棋:“好一個李代桃僵之計。可這樣一來,豈不是要把你獨自扔在這虎穴裏?”這個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檀棋必須要代替張小敬留下來。因為離開牢房的人數必須對得上,守衛才不會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這不需要你操心,公子自會來救我。”


    張小敬搖搖頭,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頭上。這個放肆動作讓檀棋嚇了一跳,差點喊出來。她下意識要躲,張小敬卻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這個計劃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點氣惱,想甩開他的手,可那隻手好似火鉗一樣,讓她根本掙脫不開。她隻能壓低嗓子用氣聲吼道:“你想讓公子的努力白費嗎?”


    “不,隻是不習慣讓女人代我送死罷了。”張小敬一臉認真。


    檀棋放棄了掙紮,不甘心地瞪著張小敬:“好個君子,那你打算怎麽離開?”張小敬豎起指頭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一個讓所有人都安全離開的辦法。”


    牢房外頭的衛兵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他們很羨慕有機會參加首日燈會的同僚。不過上元燈會要足足持續三天,今天輪值完,明天就能出去樂和一下了。守衛們正聊到興頭上,忽然一個人聳了聳鼻子:“哪裏在燒飯?煙都飄到這裏來了。”


    很快周圍一圈的人都聞到了,大家循味道低頭一看,赫然發現濃煙是從牢房大門間的縫隙湧出來的。他們連忙咣咣咣敲門,想弄清楚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


    可門是趙參軍親手從裏麵閂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則從外麵沒法開。眼看煙火越發濃厚,甚至隱隱還能看到火苗,衛兵們登時急了。右驍衛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製建築,隻要有點明火,就可能蔓延一片。


    牢房前一片混亂,有人說趕緊去提水,有人說應該想辦法打開門,還有的說最好先稟報上峰,然後被人吼說上峰不就在裏頭嗎!每個人都不知所措。


    好在沒過多久,大門從裏麵被猛然推開。先是一團濃煙撲出,隨即趙參軍和其他三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狼狽不堪……等等!三個?衛兵們再仔細一看,那個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鎖鏈五花大綁,被趙參軍牽在身後。隻是黑煙彌漫,看不太清細節。


    趙參軍一出來,就氣急敗壞地嚷道:“裏頭燭盞碰燃了稻草,快叫人來救火,不能讓火勢蔓延開來!”他是在場職銜最高者,他一發話,衛兵們立刻穩定了軍心。趙參軍一扯那囚犯,邊往外走邊喊:“這個重要人犯我先轉移到安全地方,你們趕緊鳴鑼示警!”


    話音剛落,牢房裏的火光驟然一亮。那熊熊的火頭,洶湧地撲向兩側廂房。衛兵們沒料到這次火勢如此凶猛,再顧不得其他,四處找撲火的器械。不少人心裏都在稱讚參軍英明,及時把人犯弄出來,萬一真燒死在裏頭,把門的人都要倒黴。


    很快走水鑼響起,一撥撥的士兵往裏麵跑去,腳步紛亂。而那火勢越發凶猛,灰煙四處彌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著低頭前行。趙參軍一行逆著人流朝外走去,煙氣繚繞中,完全沒人留意他們。


    趙參軍走在前麵,麵色僵硬鐵青。那囚犯雖然身上掛著鎖鏈,右手卻沒受到束縛,緊握著什麽東西,始終沒離開趙參軍的背心。檀棋和姚汝能在後麵緊跟著,心中又驚又佩。


    他們萬萬沒想到,張小敬居然一把火把整個牢房給點了。


    他們兩個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調行事;而張小敬卻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緊,鬧出一個更大的事轉移視線。


    這辦法簡單粗暴,可卻偏偏以力破巧。別說檀棋和姚汝能,就是李泌也沒這麽狠辣的魄力,為了救一個人,居然燒了整個右驍衛。


    “隻是這麽一鬧,公子接下來的麻煩,隻怕會更多。”


    檀棋暗自歎息了一聲,對前頭那家夥卻沒多少怨憤。畢竟他是為了不讓自己犧牲,才會選擇這種方式。這登徒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檀棋抬眼看向張小敬,可他的背影卻在黑煙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這一行人回到趙參軍的房間。進了門,趙參軍一屁股坐到茵毯上,臉色鐵青。張小敬抖落掉身上的鎖鏈,笑道:“閣下配合得不錯。接下來,還得幫我找一身衣服。”趙參軍知道多說無益,沉默著起身打開櫃子,翻出一套備用的八品常服。


    張小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換好,正欲出門。趙參軍忽然把他叫住:“你就這麽走啦?”三人回頭,不知他什麽意思。趙參軍一歪腦袋,指指自己脖頸:“行行好,往這兒來一下吧,我能少擔點責任。”張小敬大笑:“誠如遵命。”然後立起手掌用力敲了一記,趙參軍登時心滿意足地暈厥過去。


    三人沒敢多逗留,離開房間後直奔外麵。此時火勢越來越大,整個右驍衛的留守人員都被驚動,四處都能聽見有人喊“走水!走水!”。在這混亂中,根本沒人理會這幾個人。他們大搖大擺沿著走廊前行,一路順順當當走到重門。


    隻要過了重門,就算是逃出了生天。姚汝能和檀棋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剛才那段時間不長,可實在太煎熬了,他們迫不及待要喘息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披甲男子從走廊另外一端迎麵跑過來,可能也是急著趕去救火。右驍衛的走廊很狹窄,隻能容兩人並肩而行。三人隻好提前側身避讓。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的臉龐,姚汝能在轉身時無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絛,急忙想對其他兩人示警,可已經晚了。


    那男子與張小敬身子交錯時,恰好四目相對,頓時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是崔器。


    這事說來也巧。崔器把張小敬抓來右驍衛之後,一直沒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待不下去了,急於跟右驍衛的長官談談安置和待遇。可幾位長官都外出了,他隻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間裏。剛才走水的銅鑼響起,他覺得不能幹坐著,想出來表現一下,沒想到一出門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這個人雖然怯懦,反應卻是一流,第一時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毫不猶豫地疾退三步,抽刀的同時,扯起喉嚨大喊:“重犯逃脫!”


    張小敬的反應也不慢,他向前一躍,直接用手肘猛地去頂崔器的小腹。電光石火之間,兩人過了數招。他們都是軍中打法,剛猛直接,一時間打了個旗鼓相當。可惜張小敬能壓製崔器的動作,卻無暇去封他的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十二時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伯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伯庸並收藏長安十二時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