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思緒說來冗長,其實隻在元載腦子裏轉了一瞬。他思忖既定,俯身對王韞秀臉色一沉,低聲喝道:“閉嘴!”


    王韞秀不由得怔住。從小到大,可從來沒人敢對她這麽講話。她正要發作,元載強橫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你想不想活著出去?想不想再見令尊?”王韞秀的眼神一愣,趕緊點頭。元載這才鬆開手,語氣嚴重:“你如今身陷極度險境,隻有我能救你出去!聽懂了嗎?重複一遍!”


    王韞秀哪裏肯聽,拚命搖頭。元載嘿然冷笑,起身作勢要走。她嚇得連忙喊道:“我說,我說!”元載回來,冷冷望著她不吭聲。王韞秀生怕這最後的機會溜走,勉強小聲地重複了一遍:“隻有你能救我出去……”最後一個音微微上挑,帶著疑惑。


    元載暗自鬆了一口氣。王韞秀是個大小姐的驕縱脾氣,隻能用更強硬的口氣頂回去。她肯複述自己的話,說明這個策略已經初步奏效。


    他用指頭夾住麻核,重新塞回她嘴裏:“聽著,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如果你有一次違背,我就立刻離開。如果你同意,就點點頭。”


    王韞秀別無選擇,隻好同意。


    “放心吧,你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元載斬釘截鐵地說道。


    王韞秀的身子停止了發抖,經曆了這麽多折磨之後,她的精神幾近崩潰,陡然聽到這樣的話,不啻天籟。恍惚中,她感覺這人說話的口吻,好似父親一般,全是命令語式,無比強硬,卻又帶著深深的關切。


    安撫好了王韞秀,元載起身重新拉開門,迎麵封大倫正往門裏頭邁。元載陰沉著臉攔住他:“封主事,你我的禍事來了。”


    封大倫一愣,不知他何出此言。元載側過半個身子:“你看看,這是聞染嗎?”封大倫探頭一看,臉色一變。屋子裏躺倒的那個女人,和聞染居然半分不像。元載又道:“你再仔細看看。”


    封大倫也是個見慣奢華的人,掃過幾眼,立刻認出那銀花鈿和楠木簪子的不凡之處,臉色登時鐵青。元載打了個手勢,讓他出來說話。封大倫趕緊倒退出來,把門關好。


    幾個小混混湊過來,卻被封大倫一人一腳狠狠踹倒。這些遭瘟的蠢材,肯定是中途弄丟了聞染,不知綁來了誰家女眷充數!他正要喝問詳情,元載在一旁冷冷道:“封主事,先別管這些,得想想該怎麽補救才是。”


    封大倫的額頭沁出汗水,忙不迭地解釋:“我現在就去問清楚,趕緊把她放走……”


    “如果你真這麽做,可就真是大禍臨頭了。”


    封大倫也是聰明人,隻消元載一點,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長安城裏那些貴人家眷,可從來不懂什麽仁恕之道。前腳放回去,後腳私兵就趕圍過來。永王生性涼薄,可不會對他施以援手。


    前有張小敬逍遙法外,後有貴人虎視眈眈,封大倫覺得今天真是糟透了。


    “要不……滅口?”封大倫忽然想到這個可能,脫口而出。元載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這黑幫老大好歹也是九品官印在腰,怎麽考慮事情全是盜匪的路數?


    他拍拍封大倫肩膀:“封兄莫要孟浪,滅口是斷然不能的。在下想到一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收拾掉那個張小敬,遂了你的心願,也能把這個燙手山芋順順當當送出去,全無後患。”說完之後,他眯起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元載已經盤算清楚了,要牢牢把握住這次機會,玩一局大的。玩得好,這將成為他仕途目前最大的一次機遇。


    封大倫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喜過望:“元老弟,敢以教我!”元載道:“若行此計,你須得把去年張小敬那案子如實告訴我,一五一十,不得有半點隱瞞。”


    “呃……那元老弟能保證萬無一失?”


    “絕不會失望。”元載笑了,笑聲裏充滿自信。


    封大倫沒留意,元載並沒說主語是誰。


    張小敬、檀棋、姚汝能三人離開皇城之後,立刻趕回光德坊。每個人都是滿腹疑惑,一路上都沒有任何交談。


    此時臨近燈會,街上的氣氛已十分濃烈。在光德懷遠街口,剛才衝突的現場已經打掃一空,現在被幾個龜茲戲子所占據,箜篌調高,琵琶聲亮,周圍聚攏了一大群看熱鬧的民眾,載歌載舞。不久前的那次騷亂,隻是短暫地打斷了一下居民們的興致,就像一個落入水中的墨點,一下子便被稀釋無形,了無痕跡。


    他們穿過人群,走到光德坊的坊門口,發現徐賓正斜靠在坊門旁的旗杆,朝這邊張望。徐賓一看到張小敬,驚喜莫名,衝過去攙住他的胳膊,臉上的褶皺都快激動得抖下來了。


    他們離開皇城的動靜,顯然已被望樓傳回了靖安司。徐賓第一時間跑出來迎接老友。


    張小敬雙手用力拍了一下好朋友的肩膀:“老徐你在司中等候便是,何必在坊門迎候?”徐賓豎起食指,在唇邊比了一個手勢:“噓,我是專門來等你們的,哎哎,隨我來。”


    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似乎有機密之事要商談。姚汝能道:“那我先攙檀棋姑娘回司中,你們私談。”徐賓晃了晃腦袋:“你們兩個也一起去……哎哎!”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一拍腦袋,趕緊閉嘴,催促著快走吧。


    在半路上,張小敬扯住他的袖子:“友德,你先告訴我,王韞秀找到了嗎?”他一直惦記著聞染,她陰錯陽差被突厥人當成王韞秀挾持走,至今下落不明。徐賓搖搖頭,說李司丞把它列為第一要務,靖安司發動大批幹員去搜尋,可至今還沒任何好消息。


    “不過也沒任何壞消息,沒人找到屍體。”徐賓隻能如此寬慰道。


    光德坊內除了京兆府的公廨之外,還有慈悲寺、常法寺、勝光寺等廟宇,分布在坊中四角,可謂是佛法繚繞。徐賓帶著他們七繞八轉,最後繞到了位於十字街東北的慈悲寺。


    這個慈悲寺頗有來曆。在隋末,有一個叫曇獻的西域僧侶每日在此救濟窮人。後來高祖定鼎,感於善行,為他立下此寺,以“慈悲”為名。所以慈悲寺的大門常年敞開,逢年過節都會施粥賜食,門口常聚有破落窮困的百姓。


    今日上元節,慈悲寺門前例行分發素油子。這是上元節長安必備的小食,用濕麵搓成球,入油煎炸,香味十足。許多居民早早就等在這裏,幾個知客僧站在台階上維持秩序,暫時不允許遊人入寺。為首的僧人看到徐賓,口宣一聲佛號,什麽都沒問直接放行。張小敬心中一動,看來徐賓早有準備,不像是臨時起意。


    他們穿過寺門,越過鍾樓鼓樓,從大雄寶殿的西邊繞至側院。在與漕渠相連的蓮花放生池旁邊,立著一處簡陋的禪院草廬。草廬後頭槐樹林立,頗為幽靜,槐樹林後隱約可見一道青磚矮牆。


    張小敬計算了一下方位,發現這牆的另外一側,應該就是靖安司的大殿所在。靖安司用的是孫思邈的舊宅,恰好與慈悲寺一牆之隔。


    這可真是奇怪,徐賓繞這麽一個圈子,到底是要做什麽?


    徐賓沒做解釋,隻是弓著腰,一直催促走快些。待得他們走近草廬,看到一個人站在放生池邊,負手而立。


    “公子。”


    最先叫出聲的是檀棋。她懷著滿腔委屈,眼睛濕潤起來。可她很快收住了眼淚,驚訝地發現,短短半個時辰沒見,李泌像是變了一個人:麵色蒼白,雙目血絲密布,眉間的皺紋又多了幾道,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既深且長。


    這副模樣,大概隻有一夜愁白頭的伍子胥可比。檀棋知道公子壓力大,可究竟什麽樣的壓力,能讓他迅速變成這樣?她心中一痛,正要開口,李泌一抬手,示意她先不要作聲,把視線轉向張小敬:


    “甘守誠怎麽放你們走的?”


    張小敬把現場情況描述了一下,李泌眯起眼睛:“張都尉你不愧是五尊閻羅,連右驍衛都敢一把火燒掉。”


    張小敬笑了笑:“未能報答朝廷對在下的恩情萬一。”


    檀棋臉色一變,這登徒子的話近乎謀反了。她看向公子,李泌卻沒有任何反應,一揮手,示意幾人進入草廬。檀棋感覺,公子的鋒芒似乎有些渙散,有氣無力,仿佛剛剛經曆了一件極為艱難的磨難。


    草廬裏隻有一個坐榻和幾個蒲團,藤架上擱著幾本佛典。在草廬正中的位置,擺著一台三階水漏,一看就是剛搬過來的,正好遮擋住了後頭的一尊盧舍那法像。


    幾人跪定,都不說話,每個人都等著李泌的解釋。


    李泌負手站在窗外,有意讓自己的臉避開其他人視線:“我適才找到了甘守誠,跟他打了一個賭。若他趕回衛署時,你們還在重門之內,那任憑他處置;若你們已出重門——哪怕隻邁出一步,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


    張小敬聽得明白,這還是和那封拘押文書有關。文書裏既然沒提人犯的明確名字,那麽便成了一柄雙刃劍:右驍衛捉了人,可以不認;但如果人跑了,他們也沒法去追。


    這其中的分界線,恰好就在右驍衛的重門。重門之內,衛署為大;重門之外,便與衛署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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