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西縣涼村鎮程畈村,是程一路名義上的老家。從嚴格意義上講,應該是祖籍。程一路出生在南州,他的父親出生在湖西。父親是個戀舊的人,雖然全家都在南州,但他最好的親戚,來往最多的人家,都還在湖西。因此,從小到大,程一路就少不得要經常跑湖西,湖西也就被他稱做"老家"。老家的人他熟悉一部分,當然都是年齡大一些的。少一輩的,這幾年父親去世後,也陸續認識了幾個。都是來找他或者張曉玉辦點事、看個病什麽的。再熟悉些的,就是二扣子和荷花了。春節時,二扣子曾說老家人要來給程一路程書記拜年。程一路拒絕了。


    這次市裏搞新農村建設的示範點,本來程畈村並不在裏麵。但程一路安了個心眼兒,給組織部說了下,湖西的朱昊書記也積極建議。程畈村就作為第一批示範村被列了進來。這第一批示範村,按照示範建設的慣例,自然會得到一些不同於後來者的優惠政策,特別是資金。程畈村也算是湖西一個經濟基礎較好的地方,村裏人主要的收入是副業,建築和養殖業。


    程一路算起來有七年沒有回程畈了。


    朱昊書記和一個副縣長,等在湖西的縣界上。一看見程一路的車子,他們便下了車,迎了上來。朱昊道:"一路書記好!"


    "走吧。"程一路開了車門,卻並沒有下車。


    朱昊的車子在前,程一路的車子在後,一字溜兒地排著,有五六台車。程一路從後視鏡中看了看,皺了皺眉。陳陽看見了,他知道程一路書記的意思,車太多了,有點張揚。於是,立即給前麵車上的朱昊書記發了個短信。不一會兒,陳陽看見有兩台車轉道走了。剩下三台車,一台程一路的,一台是建設局局長張風的,另外一台就是朱昊的。朱昊還給陳陽發了個短信:到縣城後再換車,但暫時不要給一路書記說。


    陳陽笑了笑。朱昊是個會辦事的人,尤其是在政府即將換屆的關鍵時刻,他會更加認真地對待每一件事,何況今天來的,是市委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這個副書記能從南州官場大地震中挺立過來,就說明了他的能量。有人甚至私下裏說,程一路就是南州的一號人物。這當然是私下說,程一路會把握分寸的。程一路的成功和策略中很大的一點,就是恰到好處。


    車子很快到了湖西縣城。朱昊將車子停了下來,路邊已經停了一台新的中巴車。


    朱昊跑過來說:"一路書記,我知道你喜歡輕車簡從,考慮到程畈的路也不太好,我們是不是換上大車?"


    程一路看著朱昊,笑道:"還是朱昊同誌想得周到啊。換吧!"


    一行人上了中巴,電視台的乜一笑,把機子放在旁邊,笑著說:"昨天我們跟秘書長到桐山,十幾台車,浩浩蕩蕩哪。那兒不愧是良華秘書長的根據地,那麽多人,那麽多車……當然,還有……"


    乜一笑停了話頭,看了看大家。程一路的眼一直看著窗外,張風道:"你個老乜,盡搞這些內幕新聞。還有呢?"


    "還有啊,我的機子拍了個桐山的團縣委副書記,女書記。那個風度,那個感覺……一個字,連秘書長也看晃了。"乜一笑說完哈哈地笑起來。


    朱昊接了腔:"女幹部嘛,不要亂說,秘書長也是人哪!"


    "就是,就是啊!"乜一笑掏出支煙,準備抽,又放了回去。


    程一路問朱昊,湖西今年的財政收入怎麽樣。朱昊有些憂心:"不太好啊,關鍵是我們原來的基數太高了。"


    "這也不是問題,現在講的是增幅。關鍵要增,不能躺著不動。湖西基礎好,現在發展的難度就大。我前幾天跟齊鳴同誌還談到這些問題,他也很著急啊。"程一路說道。


    "誰不著急?我們的瀟峻縣長都親自出去招商了,再不行,我自己也準備去了。"朱昊湊上前說。


    乜一笑插話道:"我看現在全民招商,是不是有點過火了?哪裏有那麽多商等著我們招呢?"


    沒有人回答,乜一笑大概也感到這話說得很不恰當了,就尷尬地笑了笑。


    車子進了盤山公路。湖西雖然大部分在平原地區,但程畈卻在山區。中巴左晃右晃了大概四十分鍾,進入了一條狹窄些的水泥路。朱昊介紹道:"這是去年村村通工程鋪的,全縣都全部實現了。"


    "這很好,要想富,先修路。這個口號喊了很多年了,現在總算落實了。沒有路,山裏就是出金子,也還是不行。"程一路想起早幾年回來時,那條泥沙路,一到下雨天,車子就沒法行走。自己攙著老父親,一路蹣跚。父親最後一次回程畈,已經是病危了。程畈的本家們隻好弄了張竹榻,抬著父親,一路上泥一把水一把,總算看了一眼老家的山水。父親說:"看一眼就夠了,我的魂留在這裏了。"


    程一路想著這些,不禁有些心傷。


    朱昊說:"快到了,就在前麵。"


    程一路當然知道就在前麵,程畈是一個兩山間的平畈地帶,後麵是從仁義那邊奔湧而來的馬鬃山,前麵是流向花亭湖的龍溪河,有山有水,自是一塊寶地。當地人就說,在這塊寶地上,三百年前曾出過好幾個狀元,還出過朝廷的宰相。現如今出了程一路,部隊的團長,市裏的副書記。在古代,就是知府了。即使程一路已經七年沒有回過這個地方,但是他的名字,一直在這裏的很多人口邊滾動著。


    車子過了一座山角,程畈到了。


    遠遠地一看,程畈掩在一片迷蒙的山水中。這裏家家戶戶的建築,還帶有很濃的徽派建築的特點,程一路曾想這裏其實是南北建築特色的一個過渡帶,不僅僅程畈,整個南州都是。既有北方建築的粗獷,更有南方建築的精巧。而自己本身的特色,也就在這兩種建築文化的交匯中,逐漸地消失了。


    車剛停下,一大片人群已經壓過來了,還有一大批學生。學生們手裏還揮著小旗子,嘴裏喊著:"歡迎領導,歡迎光臨。"


    程一路皺了皺眉,他沒有料到會搞出這麽一招。乜一笑大概也感到太突然了,手裏舉著攝像機,卻沒有打開鏡頭蓋。


    朱昊看著程一路,發現了程一路皺著的眉頭,就走近道:"程書記,您也別見怪。程畈是您的老家,您為程畈做過許多好事,老百姓這樣歡迎您,也是發自內心的。"


    程一路正要說話,一個中年模樣的男人擠過來,朱昊介紹說:"這是這個鎮裏的葉書記。"


    葉書記走上前,伸出手,程一路輕輕地點了一下,葉書記又介紹說:"這是村裏的程開源書記和程新主任。"


    程開源走過來,喊了聲:"叔,程書記好",又介紹自己就是程啟的兒子,程新是程莽的兒子。這程啟和程莽都是程同一路一輩分的,因此他們倆都得喊程一路"叔"。


    程一路點點頭。朱昊問:"上午怎麽安排的?"


    葉書記道:"先請程書記去看看我們剛建起來的養殖場,然後到學校。那學校還是程書記關照修的呢。"


    陳陽在後麵拎著程一路的包,這時跑過來,把手機遞給程一路。程一路接了,是劉卓照。劉卓照說:"省委即將對南州市政府換屆展開考察,不知老團長……"


    程一路笑笑,含糊著說:"我還不清楚,到時再說吧。我在湖西。"


    劉卓照掛了電話,程一路問走在身邊的程開源,村裏一年的集體收入怎樣?程開源說不多,主要是幾個建築工程隊上繳一些管理費,一年也就一兩萬吧。


    "轉移支付呢?"程一路問。


    "一年兩萬多。"程開源說道,"這幾年村裏修路,建了一部分茶園,資金不是寬裕了,而是日見緊張。好在還有幾個幫扶單位。村裏現在的路基本上通到了村民組,明後年,我們想把到組的路都修成柏油路,再辦一兩個養殖場。"


    "這思路很好,"程一路邊走邊說,"先修路是對的。不過村級集體經濟收入也是太低了,在發展養殖業時,要考慮村級集體經濟的成分。要自主,探索各種途徑。不能光靠等,這是很危險的。"


    朱昊附和道:"程畈的頭開得不錯,等會兒看的養殖場,我來過,規模不小。"


    程一路望望前麵,整個程畈靜靜地躺在馬鬃山下。程畈村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集中在龍溪河兩岸的狹長地帶,因此抬眼一看,河上就不時出現各種各樣的橋梁。


    "現在,不用再從水裏過河了吧?"


    "不用了,這還得謝謝程書記。是您在政府時,讓交通部門做了項目的。"程開源馬上答道。


    程一路想起來了,確實是他當時給交通局說了一下的。過了一座橋,程一路馬上聞到了一股氣味,養殖場到了。養殖場建在一個小山坡上,依山而建。程開源指著三排養殖房說:"隻有在這兒,離村子太近了,氣味重。太遠了,不好管理。另外土地問題也不好解決。我們這是開山建場了。"


    朱昊問:"場裏現在養了多少雞?"程新答說:"兩萬隻。""肉雞還是蛋雞?"程一路問。


    "肉雞。"程開源邊答邊開了門,進了場,轉了一圈,氣味太重,程一路盡量忍著。出了門,回到場外的空地上,程一路拉過程開源:"這裏的管理還要加強,包括消毒,我們剛才進去,嚴格說都要消毒的。養殖業防疫是關鍵。內部的衛生管理也要勤些。"


    "是啊,是啊。"鎮裏的葉書記表態說,"我們過後就請鎮獸醫站的技術員過來。"


    看完養殖場,一行人向村部走。村部就在小山坡的對麵,旁邊是學校。程一路在前,走了幾步,看到路邊坐著個老人,乍一看,很有些熟悉,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程開源已經過來了,對老人嘰咕了幾句,老人轉身端著小凳子,從程一路身邊走過去了。程一路問:"這是……"


    程新說:"胡朝進,去年老伴兒死了,前不久兒子又死了。兒媳婦帶著孩子跑了。"


    "胡朝進?"程一路想起來了,這個人他的確熟悉。在程畈,胡姓是個最小的姓。胡朝進好像是山深處的,招親到了程畈。他參加過抗美援朝,好像還立過功。可如今……


    快到村部時,程一路突然對程開源到:"開源,帶我去看幾戶貧困戶。"


    "這……"程開源有點為難。


    朱昊立即道:"這什麽?程書記要看,你在前麵帶路。"


    程開源隻好在前麵走,走了大概半裏地,到了一戶人家,程開源說:"這是一戶。"程一路站在門口,這戶人家的房子是磚泥混的,看屋裏,也還清爽。就走進去,屋裏隻有一個老人,程一路問了問家庭收入。老人說孩子都在外打工,一年兩萬塊錢吧。程一路回頭看看程開源,問:"貧困戶的收入都這樣了,程畈不錯嘛。"


    程開源立即紅了臉,"這……當然還有更窮的。"


    程一路說那帶我去看看。程開源在前,又走了半裏地,到了一戶人家。站在門外,程一路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貧困人家。低矮的房子,還是土坯的,窗子是木格子。進屋還得低著頭,屋裏昏昏暗暗的。程開源喊了聲:"五牛。"


    半天裏沒有回答,程開源找了會兒開了電燈。一間小屋子裏,左邊是床,床上正躺著個人,麵黃肌瘦,空洞的眼神,一點生氣也沒有。屋子裏除了幾件家具,幾乎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程新介紹道:"這五牛本來是村子裏的一個好勞力,可是前兩年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無力,什麽活也幹不了,老婆也跑了。他一個人就這樣捱著,也沒錢治了。這不,連吃的也是村子裏安排大家輪流負責。"


    程一路低下頭,看了看五牛,心裏有些沉重。他讓陳陽把包拿過來,從包裏拿出一些錢,遞給床上躺著的五牛。五牛眼睛裏放了點光,手抖動著接了錢,嘴上囁嚅了一下,卻沒說出話來。朱昊也拿出了一點錢,其他人跟著,都拿了。一時間,小屋裏除了靜寂,什麽也沒有了。


    回到村部,程一路的心情也沒有什麽好轉,他陰沉著臉。現在領導幹部下鄉,到處都是"隻給看花,不給看刺;隻給看好,不給看壞",因此,真正的農村情況,很多領導幹部並不了解。給你看的五保戶,可能昨天還在為溫飽發愁,今天卻因為下麵的工作,穿上了新衣,過上了好日子。應付領導,成了底下幹部的一個通病。當然,程一路自己也做過。省裏、中央領導要來,工作都是提前很長時間開始做的。其實真的要看,輕車簡從,可能才更真實。提前做了的,就如同爛泥上插了鮮花,誰還能看出個究竟?


    原來還安排在村部聽取村裏的匯報,可程一路說不用了,到學校去看看。


    學校裏正在上課,原來計劃是村匯報後來看。現在一提前,想叫學生停課也不太好了。何況程一路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剛進校門口,一大塊石碑樹立著。程一路走過去,看見這是一塊"捐資助學紀念碑"。


    程開源說:"這是村裏立的,大家都很感謝程書記對學校的關心。"


    程一路一聽,心裏動了一下,再接著看碑文,隻見上麵寫道:


    教育者,興國之大業;讀書者,民生之大事。程畈一地,民風淳樸,崇書重教。昔年僅此一河,出狀元三;進士數十,傳聞甚遠。人莫不以學為榮,家莫不以教為先。


    程畈學校,建有經年。沐風櫛雨,漸次傾頹。村人莫不以之為慮,時時思之,意欲修之。然財力不逮,殊為艱難。


    今有程畈後人,南州市委常委秘書長程一路,念及鄉梓,恩達村鄰。捐資計三萬二千元整,重修學校。村人為其義舉感動,紛紛解囊,學校遂重修一新。教室明亮,桌椅翻新。莘莘學子,得以安然端坐。誦書課讀,朗朗相聞。


    為感念程一路公,村人議而立此碑,以誌紀念。


    公元二零零七年八月程畈村委會立


    朱昊看著碑文,問葉書記:"程書記捐資助學,你們好像也沒說過嘛?這樣的大事,怎麽不早說?"


    葉書記小聲說道:"程書記捐資時,囑咐過村裏,不要到處張揚。所以……"


    程一路回頭望了葉書記一眼,轉身就往校外走。程開源急忙問道:"程書記,叔,這……"


    "不看了。"程一路已經出了校門。站在校外的空場上,程一路對建設局局長張風說:"這個村本身就是個以建築為主的村,這兩年開始搞養殖業,但我看根本還是要發展建築。請建設局在這方麵下點功夫,幫助程畈,規範建築隊伍,提高建築技術。當然,在有些市政工程的建設上,也要給些力所能及的傾斜。"


    張風說道:"行,我回去後就安排人辦這件事。既然是程書記的點,一定辦好。"


    程一路道:"這不僅僅是我的點,也是建設局的點。靠我能做什麽?關鍵還是靠你們。"又對朱昊說道:"縣裏也要加強對這些新農村建設示範點的指導。我看這裏問題很多,貧困戶問題,因病返貧問題,都是現實的問題,不容回避,也不需要回避。關鍵是找出讓他們脫貧的辦法。養殖場搞得不錯,不過是不是該搞肉雞,這個我不懂,可能要看看市場。現在,市場上對土雞的需求量很大,能不能在這方麵做做文章,請村裏兩位認真地思考。我希望下次來的時候,能看到一些起色。"


    朱昊連連稱是,程開源說:"到中飯時間了,叔,就在村裏吃點吧?已經準備了。"


    程一路一擺手道:"不吃了,到縣裏去。你什麽時候把學校裏那塊碑給拆了,我就來吃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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