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良華坐在辦公室裏想了很長時間,還是決定給殷眉兒打個電話,讓她晚上過來。


    殷眉兒接了電話,自然是很高興,說她馬上動身。她是坐客車來,在縣裏,一個團縣委的副書記還不夠出門帶車的級別,何況出門真的一帶車,行蹤也就暴露了。方良華笑了笑,說:"一路上注意些,來了你先找個地方住下吧。"


    "那好,等著你!"殷眉兒說著,方良華似乎看見她因為興奮而翹起來的眉毛了。


    放下電話,方良華把手頭的一大摞文件,以最快的速度看了一遍。這些文件,他一般隻看個大概,立即就批上請某領導閱。如果是信訪,或者其他更重要的文件,他看一眼後,會先把它們挑出來,放在一邊。等其他文件處理完了,再回過頭來細看。個別特別重要的文件,他看了後會直接送到某領導的手中。這一般都隻是指齊鳴書記、守春市長,最多還有一路副書記。


    方良華這麽急著要請殷眉兒來南州,是因為他的抽屜裏放著一封上訪信。這封信要上訪的不是別人,就是南州市委常委、秘書長方良華。


    信明顯地出自桐山,蓋著桐山郵政的郵戳。這封信從省委信訪局轉了過來,不想正好落在了方良華的手裏。他一看到,著實吃了一驚。不是因為有人告他,現在的領導幹部沒有不被告的。以前在桐山,就曾有許多人聯名寫上訪信告過他。結果是查了一場,不僅沒問題,他還落了個全省廉政先進人物的稱號。他對上訪信並不怕,但這封信不同一般。


    這封薄薄的信裏,語焉不詳地反映了方良華的兩件事。一是方良華在桐山時,收受原桐山高速公路包工頭吳起飛四十萬元;二是方良華生活作風墮落,在桐山養有幾個情人。


    說方良華養情人,方良華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這在桐山基本是公開的。沒有活的把柄,就是當事人說了,也隻是說。如今那麽多的領導幹部出了問題,沒有多少是隻為情人而出的。情人的事不稀罕了,不過有的半公開,有的全公開,有的不公開而已。情人問題,並不是幹部出事的導火索。方良華同殷眉兒,雖然來往很多。但是誰也沒有看見他們在一塊兒過日子。他們隻是很好的同誌嘛!這怕什麽?


    真正讓方良華心驚的,是第一條。


    桐山高速,是南州高速的一段。市裏是程一路主持,到了縣裏,為承包工程,各路諸侯都出來了,也使出了各種各樣的高招。高速工程,工程量大,資金多。而且修路跟其他的工程不同,錢是鋪在地下的,看不見也摸不著,所以裏麵的貓膩也多。包工頭們誰不盯著這誘人的肥肉?省裏的工程公司,南州的工程公司,本地的工程公司,一時間各顯神通。那一陣子,方良華的辦公室、住宿地和在南州的家,幾乎成了這些包工頭們的主戰場。最後是一番拚殺後,省裏的好望角建築工程公司中了標。


    無論是中標的,還是沒有中標的,都曾經給方良華留下了一些禮物。有些是直接放到辦公室的,方良華直接讓高天給交到紀委了。這成了他日後廉政的一個生動事例。有些是到他在桐山的住宿地的。一般情況下,他拒絕。如果不是太多,他也就收了。但這必須是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一概拒之。好望角工程公司,既沒有到他辦公室,也沒有到他在桐山的住宿地,而是直接到他在南州的家。胡菊接待了公司老總。第一次,老總送了一台手提電腦,網上一查,兩萬多。胡菊給方良華說了,方良華批評了她。為此,兩個人吵了一架。再後來,好望角的老總暗示方良華,他能給省裏有關領導說說,讓方良華在接下來的南州市委換屆中有個好的結果。這一點是方良華最需要、也是最願意看到的。


    桐山高速的招標有驚無險,好望角公司拿到了標。方良華也在開標不久,升任了南州市委的常委、秘書長。他不能肯定好望角的老總為他做過什麽,但他後來聽省裏某位領導側麵說過,好望角的老總很關照你。他能升到市裏來,主要還是組織上的關心,也出於他個人的才能;但哪能排除他自己上上下下的活動,甚至好望角公司的支持呢?


    高速工程結束後,方良華有一天坐在市委秘書長的辦公室裏,好望角的老總吳起飛來了。說了一通感謝的話後,悄悄丟給了他一張卡。方良華推拉了一會兒,又怕弄出太大的聲響。最後還是收下了。至於卡裏多少錢,方良華沒有查過。放在屜裏,已經好幾個月了。


    方良華掩上門,拿出卡,端詳了會兒。他想讓殷眉兒過來,幫他查查這卡裏到底有多少錢。對於方良華來說,錢不是問題。他當了這麽多年官,手頭說不上特別闊綽,但也算是有產階級了。


    方良華想著就有些亂了。不僅僅這上訪信,老爺子近來好幾次打電話給他,一接通,總要說他幾句。他也知道,老爺子是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是不是又有人在老爺子麵前說過什麽?不然老爺子最近的情緒,也不會這麽激動。


    高天在門外喊:"秘書長,交通局的吳局長來了。"


    方良華立即將卡放到抽屜裏,說:"進來。"


    吳光大邊笑邊走了進來,一進來就說:"秘書長,小河村的工程已經定了,下周就開工。"


    "這很好!"方良華笑著說,"就要有效率。示範嘛,示範就是速度。"


    "下周我們想在小河村搞個開工儀式,秘書長不知能不能去指示?"吳光大問。


    方良華道:"這個就不必了,你們自己搞吧。"


    吳光大笑笑,又起身很自然地掩了門,回過頭來對方良華說道:"聽說省裏考察組要到了。"


    "什麽考察組?"方良華明知故問。


    吳光大碰了個軟釘子,臉一紅,旋即說道:"秘書長一直很關心我,這次政府換屆……"


    "你是說這事?我都還不知道呢。你想……"方良華抬起頭看了看。


    吳光大摸著腦袋:"我當然想。秘書長知道,我在底下縣裏也幹了好多年縣長,上來搞交通局長也有六年了。到政府,我是不敢想的。到政協幹個什麽的,多少也解決個級別。秘書長,你說是吧?"


    "嗬嗬,我知道了。"方良華低頭喝了口茶。


    吳光大到交通局之前,曾經在桐山當過縣長。方良華去當縣長,他到市裏做交通局長了,因此有前後任的關係。當然,現在方良華是領導,吳光大也不會跟他攀這層關係。吳光大又探道:"這事,我可是隻給您秘書長說了,其他的人一個也沒說。就請秘書長多多費心了。"


    "是吧。"方良華應了聲。


    一聲"是吧",在官場語言中意義重大。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既不曾表態,又不曾拒絕。


    吳光大嘴動了動,卻沒有說話。方良華問:"汽配城的項目進展還順利吧?"


    "還不錯。溫總是個能幹的女人,了得!"吳光大道。


    方良華也感歎了一下:"現在女人能幹到這份上,不了得,能行?不過,汽配城是你們招商的項目,你們一定要做好服務。對這個項目,齊鳴同誌可是十分關注的。"


    "這個我知道,請秘書長放心。"吳光大說著就站起來,把手上的小包拿過來,打開,拿出一個信封,放到了桌上。


    方良華臉一側,就知道這是什麽了,立即道:"拿回去!"


    "這……"吳光大的手停在桌麵上,離信封一兩厘米的距離,卻不知如何去處理這個信封了。


    "我讓你拿回去嘛。不然,我讓人送回去。搞什麽搞?"方良華有些火了。


    吳光大立即將信封裝進了包裏,臉紅著,往門口走。方良華叫住了他:"以後不要這樣,你的事我知道,能說的,我一定說。慢走!"


    吳光大很不自然地笑著,開了門,出去了。


    方良華坐回到位子上,又站起來,走到窗前,一大排綠鬱的香樟樹,濃密的葉子,看著讓他心煩。葉子上的光,在凝神看著的時候,越來越亮,越來越密,漸漸地亮成了一個個閃耀的光團,晃動著,旋轉著,跳躍著……


    宣傳部的馬良部長打電話來,告訴秘書長,省委宣傳部的任懷航副部長,明天將專程送中宣部下派幹部嶽琪,到南州來報到上班,是不是請秘書長安排一下?任懷航部長是南州的老書記,在對口接待上,應該比一般的副部長高一個層次,這個也請秘書長考慮。


    方良華告訴馬良,這事上周已經得到通知了。齊鳴書記高度重視,已經作了初步安排。具體接待,是不是請宣傳部牽個頭,市委辦這邊配合一下,畢竟是宣傳口的事嘛。領導這邊,我待會兒會一一通知的。


    馬良說這也好,那我先安排一下,下午再過去給齊鳴書記匯報。


    方良華應了聲,放下電話,他稍稍考慮了一下,任懷航來南州,參與接待的,除了齊鳴書記、守春市長,程一路副書記按理也是要參加的。方良華知道,程一路與任懷航的關係非同一般。任懷航自從調到省裏後,這是第一次因公到南州來。老書記,老領導,重回南州,接待自然不能等同於一般副部長。人走茶熱,這還是應該講究的。特別是對主政官員,他走後一個地方的反映,往往高於他的政績。"人去政聲在",為官一任,雁過留名。再來的時候,地方上的接待,地方上的議論,其實就是一個真實的總體評價了。


    任懷航在南州官場和老百姓的心目中,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官員,方良華也說不清楚。官場性格的模糊化日益明顯,很難用某一種標準來衡量官員,觀照官員。現在出事了的原南州市委書記後來的副省長張敏釗,到現在為止,南州的老百姓可能也對他沒有多少實質性的意見。相反,卻記住了張敏釗雷厲風行的工作態度和經常出現在老百姓群體中的身影。所以,張敏釗一出事,南州人的議論,第一是覺得不可能,然後是覺得太可惜。當然,最後明白了真實情況後,也是覺得太可惡。但對這可惡的表達卻往往是這樣的:"唉,當了省長了,還要錢幹什麽呢?"


    有時候,方良華也拿自己和這些南州曾經的領導們比,更多的時候,他願意拿自己和程一路副書記相比。南州官場地震後,程一路在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一升再升,成了南州清官的代表。而對程一路,方良華從半年多來的接觸中,很明顯地感到,程一路比以前更加注意了。在很多問題上,程一路保持了與主要領導的高度一致,但在一些具體實施環節上,又顯現了必要的靈活性。作為唯一的專職副書記,他連會議都很少參加。大部分時間,他是到基層,到市直。而且,方良華聽說,程一路曾給報社和電視台打過招呼,一般情況下盡量少出他的報道,少上他的鏡頭。報道和鏡頭要更多地對準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和一些基層踏踏實實幹事的同誌。


    晚上,齊鳴書記的一個老同學從北京過來,方良華提前趕到了金凱悅。


    溫雅也來了,溫雅今天一身素妝,顯得高雅而又矜持。


    酒席上,齊鳴一個勁兒地向老同學推薦溫雅,溫雅也不斷地向客人敬酒。從齊鳴看溫雅的眼光裏,方良華突然發現了自己當年看殷眉兒的眼神。那是一種欣賞、憐惜、愛護和驕傲的眼神,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能讓其他人看得明明白白的眼神……


    酒席結束,方良華出了金凱悅的大門,大街上車來車往。方良華打電話問殷眉兒在哪裏,殷眉兒說在五洲酒店。方良華讓司機把車開到了五洲酒店,說:"我有點事,你先回去吧,有事再叫你。"


    殷眉兒正坐在床上看電視,一臉的笑意,燦爛得像一個孩子。


    方良華坐下後,自然是免不了先做功課。殷眉兒的熱烈,漸漸把方良華心頭中的陰影驅散了。方良華心想:有愛多好。他相信殷眉兒是愛他的,雖然他不能保證自己也同樣愛著殷眉兒。但他需要,需要是最重要的。


    殷眉兒問:"怎麽打電話給我了?想我了?"


    "是啊,想了。"方良華輕輕地揪了一下殷眉兒的鼻子,滑滑的,仿佛一枚小蒜。


    殷眉兒把身子往方良華的懷裏湊了湊,問:"怎麽想啊?不對吧,一定有事。我看你眉頭打著結呢。"


    "是嗎?"方良華倒真的佩服殷眉兒一下就能看出他有心思,便說道,"最近桐山有人寫信,說我們的關係;還有,說我收了吳起飛的錢……"


    "誰啊?"殷眉兒叫了聲。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桐山的,好在信轉到我手裏了。我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一要注意些我們的關係,更重要的是你要在桐山,想點法子,側麵查查,到底是誰寫了信。"方良華攥著殷眉兒的小手,說:"你查方便些,其他人一查,容易露餡。"


    "我查可能更容易出事,人家都知道……"殷眉兒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家都知道我們的關係,但也知道你是個不問事的人。你查這事,人家不會懷疑。當然,做事也還得謹慎些。"方良華低下頭親了殷眉兒的額頭。


    殷眉兒抬著頭,輕輕說道:"好,我會注意的。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以後你也注意些,好不好?"


    "我會的。"方良華說道。


    殷眉兒又道:"你看有些當官的,幹了一輩子,結果為錢出了事,不僅丟了官,有的還賠了命,多不值得。"她抬起手勾住了方良華的頭,說,"要錢幹什麽,有我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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