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大學對南州市區設計的總體規劃,其實是按照齊鳴書記的設想來做的。齊鳴書記早些年在南州掛職,現在又到南州來任書記,對南州市區的發展和將來,自然有他個人的獨特的思考。整個規劃厚厚一本,還附上了數十張樣圖。


    王炎教授就規劃的編製與有關思想作了詳細的說明,齊鳴一直認真地聽著。程一路邊聽邊翻著規劃,心裏卻在想:現在的教授也不一樣了,到一個城市搞規劃,首先不是看城市,而是會見領導。領導定了調子,再去按領導的調子設計。設計完了走人,反正他拿的是設計規劃費,至於將來按這個規劃實施後的結果,他管不了,也不會管。要是在以前,很多學者,為了一個規劃,甚至與領導爭執,與領導抬杠,他堅持的是學術,而不是權術。學術與權術的分離,對保證這些規劃完整性與嚴肅性很必要,但現在這兩者恰恰走到了一塊兒。規劃走樣,也就是必然的了。


    程一路聽著王炎教授的講解,大腦裏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些教授對這個規劃到底如何想?他們在看了整個南州城後,又產生了什麽樣的不同於齊鳴書記的想法?一定有,隻是他們不說罷了。不說,保證了規劃與領導意圖的高度一致;說了,你就隻好不斷地往下做,一直做到領導滿意為止。


    南州市區現在是三十萬人口,按照規劃,在十年內,南州市區的人口要達到五十萬。這樣,對市區的擴大,就成了規劃的重要部分。擴大市區,無外乎兩條路:一是向外擴張,二是拆違再建。


    向外擴張,這是沒有爭議的。即使現在國家對土地政策管得很緊,但城市的發展步伐,還是阻止不住的。隻不過是擴張的方式不同,更加靈活更加變通了。一個城市要發展,擴張是一種必然趨勢。程一路在早幾年擔任政府秘書長時,就曾經一再提出要將南州市區向東南擴張。南州北臨長江,原來的城市發展基本上是沿江走,城市變得狹長,像一條直腸子魚。規劃中也明確了向東南擴張的思路,程一路仿佛看到了南州城正從狹長的魚形向厚實的方向邁進了。


    拆違重建,這是這幾年城市建設中一個很時髦的詞。所謂拆違,就是將城市中那些沒有通過審批的私自搭建的違章建築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建設的新建築。這一點,程一路曾經也反複研究過。任懷航書記在南州時,也曾想對南州的城市進行一次大的動作。結果把南州沿江老街拆了,修成了今日的濱江大道。如果僅僅看修成了的濱江大道,似乎也是一件大好事。每到夜晚,大道上華燈璀璨,也是一道美景。但如果清楚這濱江大道前身的人,可能就禁不住要長歎。多麽古老而幽靜的老街,一夕之間,化為塵土。程一路在老街上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老宅子也在濱江大道修建時拆了。好在最後還留了一塊,南州古塔那邊,還原樣不動地立著。在大道與老街之間,形成了一種對比。一新一舊,卻是別樣情懷。


    拆違如果真的是僅僅拆除違章建築,程一路雙手讚成。事實上,規劃中明明白白地寫著:對南州城中牌坊街等老街,在三到五年內逐步拆除,興建現代化的住宅新區。


    牌坊街,程一路是再熟悉不過了。他上小學時,學校就在牌坊街上。聽老人說,牌坊街上曾經有過很多座高大的牌坊。但程一路沒有看過。解放初就被砸了。牌坊街上有很多的名人故居,有一條很窄的巷子,聽說那裏曾出過兩個狀元,所以有"一巷兩狀元"的說法。


    王炎教授講完了,齊鳴先開了口:"首先,我們得感謝東南大學,特別是王教授對南州城市規劃所做出的努力。剛才詳細地聽了王教授的講解,我個人認為:這個規劃是符合南州的實際的,是著眼於南州的長遠發展的,不僅具有可操作性,更具有前瞻性。我就不多說了,先請大家都說說。"


    齊鳴說完掃了一眼會場,大部分人的頭都低著。這裏麵有文化、建設、交通、環保、旅遊等十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和專家。大家都在翻看規劃,誰都不願意抬起頭來先說。齊鳴笑道:"一路書記,你先說吧。"


    程一路把茶杯向前推了推,說:"那好,我先說幾句。對於整個規劃,我覺得還是比較成功的。主要表現在三點上:一是對南州城市整體發展的思路,很明確。南州就要東進,這也符合國家大的東進戰略。二是整個規劃的前期工作做得紮實,對南州經濟和城市發展的定位,我以為還是比較準確的。十年左右,把南州發展成為有五十萬人口的沿江新型城市,這是比較客觀的,也是很冷靜的。第三,我覺得這個規劃,體現了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剛才王教授也詳細闡述了,我就不再重複。至於意見嘛,我想一個城市的總體規劃,編製起來是要時間的,是要經得住考驗的。這裏麵大的思路都很好,但是,對於牌坊街等老城區的拆建,我想還是要慎重的。去年我們拆沿江老街時,阻力就很大,壓力也很大。而且,城市發展中的保護與建設,本來就是個敏感問題,這點是不是請規劃組再認真地思考,拿出更合理的方案來。"


    程一路說著看了齊鳴一眼,齊鳴也正望著他,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在會議上,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遠遠多於各種生動的表情。


    一時間,會場上沒了聲音。隻有喝茶的響動,使靜寂的氣氛中有了點生氣。程一路知道,他這一說,除了規劃組,除了齊鳴書記,一般人是不好再說的。剛才他本想等大家都說了,自己再說。可是齊鳴書記既然點了,不說就不像樣。他本來還想多說點,但覺得還是點一下為好,既說出了想法,又有分寸。


    還是規劃組的王炎教授打破了這靜寂,解釋道:"程書記剛才的肯定,是對我們整個規劃組的鼓勵。至於牌坊街的拆建,我們也曾經深入地思考過。南州作為一座曆史文化名城,保持曆史文化特色,是必須的,也是必要的。因此,針對牌坊街,我們確定了藍線區域,在規劃中,提出要將部分名人故居,采用集中保護的辦法,就是逐步拆移到藍線區域,這樣既達到了拆建的目的,又保持了部分名人故居的風貌。做出這樣的規劃,也是基於目前的現實,一是國家土地政策的逐步收縮,二是從老街人居環境的改善上考慮。"


    王炎說完,程一路沒有再做聲,他覺得他該說的已經說了。齊鳴道:"大家都再說說,你們都是專家嘛。"


    "我來說幾句,"文化局文管所的李所說道,"我讚成剛才程書記的意見。這幾年,我們拆除的老街不少了,不能再拆了。"李所說著就有些激動,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我一直不明白,城市發展為什麽非得從拆建開始?一個城市有什麽特色?南州有什麽特色?特色就在這些老街,這些老建築上。都拆了,將來我們的後人看什麽?他們是要罵我們的。搞什麽藍線,這純粹是糊弄嘛!改善人居,也不是以這樣的拆建為代價的。"


    "李所……"文化局的高局長想打斷李所的話,可是李所的話正在興頭上,"高局長,你不說可以,我不說對不起我的良心。我們是搞文保工作的,我們都不說,誰來說?何況今天本來就是討論規劃的,我提意見,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人微言輕,但我總得要說。領導們聽不聽,那是領導們的事。我說完了。"


    李所說著悶悶地坐了下去,高局長也不好說話了,隻道:"這……這個……"


    "這個什麽?"齊鳴問道,高局長立即紅了臉。齊鳴說:"我覺得李所的發言不錯嘛。既然是討論,就得開誠布公,各抒己見。真理越辯越明,怕就怕不辯。南州不管怎麽發展,特色是要的。但是,不管怎麽保持特色,南州也還是要發展的。這就要我們辯證地看待問題,分析問題,理解問題。我剛才說了,整個的規劃是很成功的。但細節上的問題,也是存在的。希望規劃組好好地再捋捋,再修改,再完善。一旦改定,我們的規劃就必須要有嚴肅性,就要不折不扣地去實施。"


    程一路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知道是短信,就拿起來,是省委副秘書長林曉山的。短信裏就幾個字:"你老首長的部下可能要來江南。"


    "老首長的部下"?程一路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他想打電話問問,但林曉山既然給他發短信,說明了林曉山此刻正不方便。他就回問了句:"詳情?"


    林曉山的短信很快來了:"正明書記即將調離,新任書記聽說是你的老首長的部下。"


    啊,程一路這一下明白了。早就聽說省委葉正明書記要調到中央去,但一直是幹打雷不下雨,這一次雨下來了,隨著這雨,來江南省的是老首長的部下。前幾天,程一路還與老首長通過電話,老首長也沒說到這事。那林曉山怎麽知道了?而且還知道了是程一路老首長的部下?


    也許林曉山隻是道聽途說而已,部隊幹部一般到地方來的很少。要是,那就是早些年就轉業到地方上的。現在幹到省委書記,那應該也是有些來頭的。程一路想了想,想不出一個具體的人來。就問林曉山:"誰?"


    "卞衛東。"


    "卞衛東?"程一路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老首長的部下很多,他很少對別人說起自己的部下。因此,程一路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了。


    其他的同誌,還在就南州市區的規劃,談著自己的想法。因為剛才齊鳴對李所意見的總結,其他人的發言,事實上隻是一個表態,也隻是一個過場。大家心知肚明,所謂的討論會,還不是聽取領導幹部意見的指示會……


    學術一旦屈從於權力,學術就失去了最關鍵的獨立性和良知意識。民主在發展,到處都在開各種各樣的討論會、聽證會、研討會,但是真正的專家意見,往往是以保留而告終。長期遭遇保留,專家們也蛻變了,既來之則說之,既說之則忘之。終極決定,不是出自於專家,而是出自於權力。


    齊鳴書記好像來了電話,他出去接了。回來後,齊鳴說:"大家的發言都很好,討論會就要暢所欲言。請規劃組的同誌,好好吸收,認真對待。南州是大家的,是人民的,我們要對人民負責,對南州的未來負責。有些同誌著眼於當前,缺乏長遠的發展觀,這是要不得的,也是很危險的。這個規劃,在修改後,還要提交聽證。我們不僅要使這個規劃高瞻遠矚,更要合法合理合情。"


    大家一片掌聲,王炎也作了表態。會議結束後,程一路隨著齊鳴往外走,齊鳴道:"剛才懷航部長打電話來,說中宣部下派一個幹部到南州,最近要過來。"


    "啊,下派?"程一路笑道,"上麵都有下派,什麽時候也把我們下派下派?"


    "你啊!老城的改造,看來你還是很有感情的嘛。"齊鳴邊走邊說。


    程一路知道齊鳴這是在敲他的邊鼓,就順勢答道:"當然哪。不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總要發展的啊。"


    "就是,就是!"齊鳴笑道。


    晚上,市委市政府設宴招待規劃組的專家,趙守春市長也特地趕了過來。下午他在省裏開會。一見齊鳴、程一路他們,趙守春就開始發牢騷了:"招商,招商!怎麽招啊?下午正明書記又點了南州,說我們的招商進度有問題。人家商不來,我們怎麽招?我看,上上下下都得了招商恐懼症了。"


    "話不能這麽說,別的地方招得很好嘛!還是我們的幹部沒有發動起來。一路啊,上次讓搞的離崗招商,搞得怎麽樣了?"齊鳴問。


    "快了,正在修改。我讓他們明天送給你。"程一路嘴上答著,心裏卻在想:其實要搞,也不要什麽文件不文件,寫在紙上就太明朗了。離崗招商,不單純是招商,招商就是本職工作,何來離崗?如今在中西部地區,官場上最堂皇的一句話,就是招商。會必招商,言必招商,行必招商,酒必招商。為了招商,使盡了法子,出盡了點子,有的地方,甚至專門聘請了招商美女,搞起公關招商了。南州市為了招商,不知開過多少次聯誼會,發動在外地工作和生活的南州人,為家鄉經濟發展作貢獻。連北京幼兒園的老師的電話號碼也裝在市委市政府領導的兜裏,親情商情,處處皆情啊!


    方良華在旁邊說:"我看有的地方在經濟發達城市設立招商機構,這也不錯。"


    "這是個好主意,我們有的是人,在單位閑著也是閑著,派出去,也許就能激活,就能招出一兩個項目來。"齊鳴肯定道。


    趙守春笑笑,"以前我在西江也幹過,結果一年政府拿了上百萬給他們,他們吃了,喝了,玩了。你問他招的商,一句話:沒有。"


    齊鳴也笑笑,說:"能用的方法都試試,招商本來就是新生事物。"


    喝酒的時候,程一路特地多敬了規劃組的專家們幾杯酒,王炎說:"程書記很有思想哪!"


    "我有什麽思想?您是專家,現在是知識經濟時代,真正的思想,是你們的啊!"程一路哈哈一笑,把酒喝了。


    喝完酒,程一路想起他曾經與現在調到省社科院的南州市委前副書記常振興,曾就思想問題作過一次對話。結果是:現在當官的,省部級以下的思想,叫執行思想。真正出思想的,非得到一定級別才可能。但是現在,程一路發現這個結論不是太準確了。齊鳴同誌就是一個喜歡出思想的領導者。而且,他所出的思想,往往就是說一不二的思想。不僅出思想,還出權威,這就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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