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術的主流之一是“經”,它在四部分類——“經”“史” “子”“集”——中獨占魁首。研究“經”的專門學問就是所謂“經學”。


    “經”在中國曆史上,好像一個愈滾愈大的雪球,沿山而下,漸漸鬧得有點四不像。因為最初的“經”,多是古代一些文字記錄。可是後世的人因為尊古狂熱,慢慢把“經”的範圍擴大,有的以記為“經”,有的以群書為“經”,甚至有的以諸子為“經”。如“四書”“五經”中的《孟子》,明明是子書,可是偏偏被抬舉為“經書”!又有的還以經解為“經”,如“十三經”中的《爾雅》,明明是經傳的釋詞,可是硬邦邦地被列為“經”!這些都是後話。在原始的“經”裏,最基本的是“五經”。照漢朝班固《白虎通》中“五經”說法,“五經”是《易》(《易經》)、《尚書》(《書經》)、《詩》(《詩經》)、《禮》(在漢朝時指《儀禮》,後來指《禮記》)、《春秋》(後來又和《左傳》合並)。“五經”之外,又有“六經”,就是加上《樂經》。今文家說“樂”本無經,古文家說有《樂經》,但是秦始皇焚書時給燒掉了。漢朝以後,“六經”也叫“六藝”。


    “五經”也好,“六經”也罷,它們的排名次序,有著有趣的興衰史。其中最令人側目的是《易經》,《易經》就是《周易》。


    《周易》


    《周易》是卜筮用的一本簽文總集(《左傳》《國語》裏記占卜的事,都以根據《周易》來說明為主)。根據《周易》,我把卜的結果排比如下。以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計算:說“吉”的爻一二一次;說“凶”的爻五十二次;說“無咎”的爻八十五次;說“何咎”“何其咎”“匪咎”的爻四次;說“厲”的爻二十六次;說“悔”的爻二次;說“有悔”的爻四次;說“悔亡”的爻十八次;說“無悔”的爻七次;說“亨”的爻三次。這些名堂,在在顯示了《周易》這部書的卜筮特色。古代人喜歡問卜,卜出來的結果就是“繇辭”或“爻辭”。將這些結果累積起來,每在新卜之事與所現之兆相同的時候,就可以援用累積的結果,不必再重複了。


    這種卜的方法,比以前方便,所以叫“易”。因為流行在“周”朝,所以累積的結果,就叫《周易》。


    因為《周易》隻不過是卜筮手冊,所以除了這個意義以外,原來沒有別的。可是,在《周易》本文(就是“經”的部分)以外,後來冒出了“傳”的部分。本來解釋“經”的叫“傳”。“傳”的作用,本來該是幫忙解釋明白的。但是《周易》的“傳”卻愈幫愈忙,於是問題就多了。


    “傳”就是《易傳》,包括七篇,就是《彖傳》《象傳》《係辭傳》《文言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其中《彖傳》《象傳》《係辭傳》各有兩篇。漢朝以後,就把這十篇一起叫作《十翼》,就是十篇輔翼的意思。現就《十翼》來細說一下。


    《十翼》包括:一、彖上傳(《周易》六十四卦,每卦有“彖辭”,就是斷定這卦意思的話。《彖傳》就是解釋“彖辭”的話);二、彖下傳;三、象上傳(又叫“大象”,是總論一卦之象。這種總論,叫作“爻辭”);四、象下傳(又叫“小象”,是分論六爻之象。爻是八卦表示的形象);五、係辭上傳(係辭總論《周易》的話);六、係辭下傳;七、文言傳(文言是解釋二卦經文的言語,是專說乾坤二卦的);八、說卦傳(解釋八卦的方位、意義,如“乾,健也”;和取象,如“乾為馬”);九、序卦傳(解釋六十四卦為什麽要排成這種次序);十、雜卦傳(解釋卦名)。


    牛頭不對馬嘴


    “十翼”是誰作的?從漢朝到唐朝,大家都沒有異議,都說是孔子作的。但是古文家說“十翼”全是孔子作的,今文家說有文王、周公的份兒。到宋朝,歐陽修首先提出像樣的懷疑。歐陽修說:


    係辭而下非聖人之作者,以其言繁衍叢勝而乖戾也。……至於“何謂”“子曰”者,講師之言也;說卦、雜卦者,筮人之占書也。(《易童子問》卷三)


    歐陽修仍是今文家的路數,所以仍相信孔子作《易》,相信“河圖”“洛書”神話,不敢懷疑《彖傳》《象傳》。因為孔子是作者之一,於是,“孔子傳易”的說法,便在中國牢不可破。《易經》有孔子撐腰,在中國,就變成了影響力最顯赫的一部文獻,在中國思想上,上下通吃,以至於今天。


    但是,“孔子傳易”這種說法,一經仔細檢查,就站不住了。因為《易經》中《彖傳》《象傳》裏頭的意識形態,跟《論語》裏麵的完全不一樣。以對“天”的看法為例,《論語》中孔子的“天”是有“神性”的、有意誌的、有情緒的:


    子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八佾》)


    夫子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雍也》)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子曰:“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子曰:“吾誰欺,欺天乎?”(《子罕》)


    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先進》)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季氏》)


    而《周易》中的“天”,卻是沒有“神性”的、沒有意誌的、沒有情緒的!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彖)


    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豫》彖)


    反複其道,七日來複,天行也。……複其見天地之心乎?(《複》彖)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鹹》彖)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彖)


    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時乘六龍,以禦天也;雲行雨施,天下平也。(《乾》文言)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係辭》上傳)


    論斷孔子,當然要以《論語》為準。但是《周易》的《彖傳》《象傳》出來,這樣的孔子,就變成一個跟《論語》牛頭不對馬嘴的孔子了。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原因很簡單:《易經》中的孔子,是假造的。


    孔子眼中的“易”


    《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晚早喜易”“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這段文字是很可疑的。因為整部《論語》中,根本沒有這類喜“易”的記載;也沒有讀“易”讀得次數太多,以至捆書的繩子都斷過三次的記載。從《論語》中看孔子,一點也看不到他老先生如此對“易”著迷。古文《論語》中隻有一段話:


    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這段話,陸德明《經典釋文》解釋得極明白:“魯讀‘易’為‘亦’,今從古。”從古以後,《魯論》的原文,該是:


    假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


    可見孔子同“易”的關係,是後來附會出來的。


    何況,所謂“六藝”之名,是後起的。孔子時候有“詩”“書” “禮”“樂”“易”“春秋”等學科,但不叫“六藝”。這些學科是貴族學的,甚至貴族也沒機會學。《左傳》記韓宣子到魯國後,才看到《易象》與《魯春秋》;季劄到魯國後,才看到各國“詩”與“樂”。《國語》記士亹教楚太子,課目表中就有“詩”“禮”“樂”“春秋”。《左傳》《國語》中記當時人的許多談話,也對這些學科多作引述。可見所謂“六藝”為孔子所作的說法,是附會的。事實上,孔子隻是一位教這些學科的教師,是把這些學科從貴族化普遍到平民化的一位功臣。孔子明明說自己是“述而不作”的,說“六藝”出自孔子之手,是不通的。


    即使在“六藝”中,孔子講的也是“詩”“書”“禮”“樂”,他對“易”卻沒什麽。孔子以後的孟子,那樣崇敬孔子,卻沒提到孔子對“易”有什麽,而孟子一輩子都不談“易”。荀子說:“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也不談“易”。


    若說孔子作“六藝”,跟他“晚年”喜讀“易”對照起來,也是不通的。對自己“作”的,“晚年”學起來以求“無大過矣”——對自己“作”的如此處理、如此對待,能通嗎?


    所以,“易”隻不過是孔子時代的一門學科而已,並且在孔子眼中,是不能跟“詩”“書”“禮”“樂”“春秋”等量齊觀的。


    “易”的後來居上


    “易”成為“六藝”之一,是一步一步擠入的。在《荀子》中,我們看到的還隻是“詩”“書”“禮”“樂”“春秋”五項。從五項變為六項,是《莊子》以後的事。《莊子》說:


    “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天下》篇)


    到了漢朝董仲舒手裏,“六藝”之名早已形成。董仲舒說: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之。“詩”“書”序其誌,“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春秋繁露》)


    “易”本來是卜筮手冊,它本身很簡單,有玄沒有理。但喜“易”的人,意猶未足,硬要弄出玄理來,所以愈來愈不簡單了。把“易”弄到玄理化,他們很自然地要找個大師依附。孔子就在這種需求下,被“易”攀上了親。於是孔子變成了喜“易”者,“易”變成了“六藝”之一。


    喜“易”者不但攀到了孔子,對所有道統中人物也大攀特攀。他們說“易”中的“經”和“傳”,都出自聖人之手:演卦的是伏羲;重卦的是神農(或伏羲,或文王);作《卦辭》《爻辭》的是文王(或周公,或孔子);作《彖傳》《象傳》的是孔子。其實這都是造謠。因為這些說法的來源,都是戰國、秦、漢之間的書,是不可信的。


    造謠中最登峰造極的,是《係辭傳》中說五帝先王“觀象製器”的玄理係統。根據這種係統,五帝先王做的每一件事,都從“易”而來。伏羲做漁具,神農做農具,黃帝、堯、舜垂衣裳、做船、服牛乘馬、蓋房子、造棺材,等等,等等,無一不取自卦象。沒有“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就什麽東西都沒有。所以“易”的重要,當然超出一切之上。這樣看來,“易”不但是“六藝”之一,甚至是“六藝”的頭頭了。於是,在西漢後來,古文家,就把“易”提到“六經”之首了。


    於是,《莊子》裏的“六經”次序——“詩”“書”“禮”“樂”“易”“春秋”,到了漢朝,就變成了“易”“書”“詩”“禮”“樂”“春秋”了。班固說: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漢書·藝文誌》)就這樣,“易”由後起之秀變成了“為之原”,在經典排名戰中,搖身一變成為龍頭老大了。


    1985年1月14夜12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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