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認為詩不是“嘲風雪、弄花草”的,詩該“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他曾編《諷諭集》,收詩一百七十二首,批評時政。他要求統治者“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結果詩一發表,“權豪貴近者相目色厲,執政柄者扼腕,握軍要者切齒”。


    白居易是唐朝創作最豐富的詩人,寫詩三千首。他限定詩要能“老嫗能解”(老太太都能聽得懂),他的詩當時流傳各地,很受歡迎。有的妓女甚至以會背《長恨歌》而增加身價。他“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見到有題他詩的、背他詩的各階層人士。白居易的受人歡迎程度,由此可見。


    白居易有一首《馴犀》詩,全詩是:


    馴犀感為政之難終也


    馴犀馴犀通天犀,軀貌駭人角駭雞。


    海蠻聞有明天子,驅犀乘傳來萬裏。


    一朝得謁大明宮,歡呼拜舞自論功。


    五年馴養始堪獻,六譯語言方得通。


    上嘉人獸俱來遠,蠻館四方犀入苑。


    以瑤芻鎖以金,故鄉迢遞君門深。


    海鳥不知鍾鼓樂,池魚空結江湖心。


    馴犀生處南方熱,秋無白露冬無雪。


    一入上林三四年,又逢今歲苦寒月。


    飲冰臥霰苦蜷跼,角骨凍傷鱗甲縮。


    馴犀死,蠻兒啼,向闕再拜顏色低。


    奏乞生歸本國去,恐身凍死似馴犀。


    君不見,建中初,馴象生還放林邑。


    君不見,貞元末,馴犀凍死蠻兒泣。


    所嗟建中異貞元,象生犀死何足言?


    這詩大意是說,馴服的通天犀,長相使人害怕、犀角使雞害怕。海外蠻人聽說中國有聖明天子,就趕著犀牛騎著驛馬從萬裏外來到中國。一旦在大明宮內晉見天子,就又叫又跳又下跪陳述自己的功勞:經過了五年馴養才可以進獻皇上,經過了六道翻譯才能夠溝通語言。皇上嘉許蠻人和犀牛都來自遠方,就把蠻人安置在賓館裏,把犀牛送進了上林苑,用香草喂養,用金鏈鎖住。犀牛從此就遠離故鄉而被關在禁苑裏了。可是,像海鳥一樣,它不會欣賞鍾鼓的音樂;又像池魚一樣,它懷有思念江湖的本心。它生在天熱的南方,秋天沒露水,冬天不下雪。一進了上林苑,就是三四年,又遇到今年特別寒冷的冬天。渴了喝冰水,倦了睡雪地,不自在極了,身體骨角都凍傷了。最後,馴犀死了、蠻人哭了。他向皇宮磕頭,表情十分沉重。他上奏皇上要求回國,不然也要像犀牛一樣下場了。大家難道看不到建中初年釋放馴象生還林邑嗎?也看不到貞元末年犀牛凍死蠻人哭泣嗎?可歎的是,建中和貞元的施政方針不相同,象的生還與犀牛的凍死又有什麽可說的呢?


    詩中所說的“建中初”和“貞元末”,都是唐朝德宗的年號,都在公元8世紀。唐德宗是唐朝第九個皇帝,他剛做皇帝時放象歸山,皇帝做久了,就禁苑養犀牛了。白居易這首詩副標題是“感為政之難終也”,意思就是說統治者大權在握,所謂德政,其實是有始無終的。得天下時是一副嘴臉,統治久了,一切毛病就都大犯特犯矣!


    這詩的“諷諭”之處還不止於此。根據《舊唐書》德宗紀,貞元九年——


    十月癸酉,環王國獻犀牛,上令見於太廟。十二年十二月己未,大雪平地二尺,竹栢多死。環王國所獻犀牛,甚珍愛之,是冬亦死。


    足見這犀牛在中國是公元793年到796年的事。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在犀牛死後十一年(807)到宮裏做翰林學士,他寫這詩的時候,正好也在禁苑三年了,正是犀牛在禁苑的年數。他個人有“象生犀死”之歎,恐怕是別有懷抱吧?知識分子同當政者合作,進退由人,下場不過如此吧?可以想象,白居易這首詩,也“諷諭”了知識分子不與當政者合作的必要。至於元稹和這首詩,說出“蕪民不自知有堯,但見安閑聊擊壤。前觀馴象後觀犀,理國其如指諸掌”的見解,則在發揮政治上的一種無為主義,自是另外一層見解了。


    1985年7月8日晨


    注釋


    《抱樸子》說:“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有自本徹末。以角盛米,置群雞中。雞欲啄之,未至數寸,即驚退卻。故南人或名通天犀為駭雞犀。”白居易說“通天犀”“角駭雞”,就是這個意思。


    《舊唐書·德宗紀》記大曆十四年(779)五月,“癸亥即位於太極殿。閏〔五〕月丁亥,詔文單國所獻舞象三十二,令放荊山之陽”。


    犀牛來中國,早在漢朝就有了。見《後漢書·章帝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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