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十八笑道:“告訴我的人,就是告訴你的人。”


    丁二爺愣了一下,從這兩句俏皮話上會過意來,當下不禁將信將疑地道:“又是你的傑作?”


    花十八笑道:“不敢當。”


    丁二爺道:“這一次,你用的又是什麽花招?”


    花十八笑道:“不過是一點小小的破費而已!”


    一提到金錢,丁二爺不由得又緊張起來,將來有了好處,無論什麽條件,他都可以答應,但目前要他拿銀子出來,他可是實在無能為力。


    所以,他變了變臉色,才勉強定下神來,問道:“在這件事情上,你花去多少銀子?”


    花十八豎起了三根指頭,說道:“花去這個數兒!”


    丁二爺臉色又是一變,道:“三三千兩!”


    花十八笑道:“三分!”


    丁二爺一呆道:“三分銀子?”


    花十八笑道:“不錯。”


    丁二爺訥訥道:“你別說笑話好不好?三分銀子能辦什麽事?”


    花十八笑道:“能買隻很好看的罐子!”


    花十八花三分銀子買的那隻罐子,如今就擱在高大爺麵前的一隻茶幾上。


    這隻罐子其實一點也不好看。


    暗醬色的粗釉,突肚卷邊,形狀像個酋字,看上去髒兮兮的,毫不惹眼。


    但在高大爺眼中,這支舊陶罐似乎比宣窯燒出的禦瓷還要名貴。他瞪著這隻罐子差不多已有一頓飯之久,還好像沒有完全看夠似的。


    這隻舊罐子,是府中的一名家丁,從狀元客棧撿回來的。


    說得正確一點,撿到這隻罐子的地方,應該是孫七爺客房的臥床底下。


    這罐子被發現時,裏麵尚剩有小半罐漆。


    紅漆!


    “高敬如六十大收!”


    “五殿閻羅贈。”


    白皮棺材。紅漆大字。漆紅如血!


    也不知過去多久,高大爺終於慢慢地抬起眼光道:“老七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他跟老三什麽地方過不去?”


    他這兩句話,是望著那位西席先生葛老說的。


    葛老此刻就坐在高大爺的對麵。


    今天,一方麵邀宴六位盟弟和殺手,一麵派人偷偷去搜索六兄弟的住處,便是這位西席夫子獻的妙計。


    所以這隻漆罐雖是一名家丁發現的,如果論功行賞,仍以這位西席夫子居首功。


    葛老帶著含蓄的微笑,緩緩捋抹著頷下那一小撮山羊胡子道:“從這種小地方,正可看出七爺心機之深沉,實非其他幾位大爺所能望其項背。”


    高大爺緊皺著眉頭沒有開口。


    葛老緩緩接下去道:“因為在無法查明那口棺材,究竟是誰送來的情況之下,在有心人來說,這無疑是個排除異己的好機會。”


    他好像怕高大爺聽不懂他的話,微微一笑,又接下去道:“因為我們這位七爺知道


    其實每個人都知道,隻是有無勇氣與決心而已隻要弄上這樣一罐紅漆,找機會抹點在別人衣袖上,便不難以舉手之勞,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


    高大爺恨恨地道:“可惡!”


    葛老捋著胡梢,微笑道:“隻可惜我們這位七爺還是算差了一步。”


    高大爺抬起麵孔,露出迷惑之色道:“他們什麽地方算差了一步?”


    葛老微笑道:“他低估了東家你的涵養功夫!”


    馬尼人人會拍,巧妙各有不同!


    這時候來上這樣一筆,真是畫龍點睛,輕重恰到好處。


    高大爺受用之餘,一肚皮火氣,登時消去一大半!


    葛老若無其事地緩緩接下去道:“至於七爺為什麽要想出這個主意來陷害三爺,老朽認為這件事並不難立即查個明白。”


    高大爺道:“怎麽個查法?”


    葛老輕輕咳了一聲,正待開口之際,一名心腹家丁忽然匆匆走進書房,單膝落地,打了個扡兒說道:“敬稟大爺,三爺求見!”


    葛老欣然道:“啊好極了!”


    他接著湊去高大爺耳邊,不知低低說了幾句什麽話,高大爺點點頭,然後轉向那家丁道:“來的就是三爺一個人?”


    家丁道:“是的。”


    高大爺道:“此刻人在什麽地方?”


    家丁道:“等在外麵花廳中。”


    高大爺道:“去請他進來。”


    家丁應道:“是!”


    胡三爺走進書房時手上提著一隻小木箱。高大爺並未起身相迎。


    這是葛老的主意一一先收起那隻漆罐子,暫時不動聲色,等摸清了這位胡三爺的來意,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對方整個事件的“真相”!


    結果事實證明,這位西席夫子等於又建下了一件奇功。


    胡三爺放下木箱,雙拳一抱,道:“適才冒犯了大哥,特來向大哥領罪!”


    高大爺淡淡地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沒有?”


    胡三爺道:“還沒有找,不過已經想到了。”


    高大爺一哦道:“你現在趕來,就是為了要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胡三爺道:“是的。”


    高大爺露出注意的神氣道:“你想到這個人是誰?”


    胡三爺道:“老五!”


    高大爺和葛老聞言均不禁微微一呆。


    他們原以為這位胡三爺也找到線索,查出是孫七爺玩的手段,沒想到對方說出的人竟是巫五爺!


    這件事跟巫五爺又有什麽關係?


    高大爺眨了一下眼皮道:“你說一一你衣袖上那片紅漆,是老五塗上去的?”


    胡三爺道:“不錯。”


    高大爺道:“你有什麽證據可以認定這是老五幹的好事?”


    胡三爺道:“沒有證據。”


    高大爺微露不悅之意道:“既然沒有證據,這種事也是隨便說得的麽?”


    胡三爺經過魔鞭左天鬥一番指點,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僅毛躁脾氣充分改變過來,說話時的語氣,一板一眼,從容鎮定,有條不紊。


    他等高大爺說完,不慌不忙地道:“要追究一個人為什麽要處心積慮去陷害另一個人,證據有時候並不重要。”


    高大爺道:“這話怎麽解釋?”


    胡三爺道:“因為證據可以湮滅,也可以偽造。”


    高大爺說道:“那麽,你認為什麽才算重要?”


    胡三爺道:“動機!”


    是的,動機!在好多事情上,動機有時候的確比證據更重要。


    發善心想幫助別人,多半出自憐憫或同情,絕無動機可言。


    但害人就不同了。


    除了喪心病狂,失去理智的人,絕不會有誰無緣無故想到要去陷害別人;想害人的人,必定有他自以為是的“理由”或“原因”。


    這種“理由”和“原因”就是“動機”!


    高大爺眼珠子轉了幾下,輕輕一哦:“那麽老五想陷害你,動機何在?”


    胡三爺拿起地上腳邊那隻小木箱,放去茶幾上道:“大哥隻須打開箱子看一看,就不難明白!”


    高大爺打開小箱,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小木箱中,以紅絨坐墊,分為三小格,三層木格中放置的,竟是三尊潤澤如脂,姿態各不相同,纖美絕倫的白玉美人!


    高大爺一生收集的玉器珍玩,也不在少數,但像眼前箱中這等精品,可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


    葛老的驚訝,自是更不必說。


    高大爺愣了一會,才抬起頭道:“你這玩藝,是哪裏弄來的?”


    胡三爺道:“小弟藍田那座玉礦,數年前曾於無意中采出一批美玉,這三尊美人,就是那批美玉琢成的。”一高大爺道:“這既然是你私人的東西,跟老五又有什麽牽連?”


    胡三爺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像你大哥的襟懷這般光明磊落,當然什麽事也沒有!”


    高大爺因為那三尊玉美人實在精致可愛,本來已經有些心動,聽得這樣一說,連忙收斂心神,同時故意擺出一副嚴肅的麵孔道:“這件事究竟是怎麽發生的?你坐下來,好好地說給我聽!”


    胡三爺到這時候才算有了一個座位。


    於是,胡三爺坐下,將早先說給左天鬥聽的往事,從頭到尾,又說了一遍。


    高大爺聽完,不禁連連點頭道:“這樣說起來,老五在你這件事情上果然脫不了關係。”


    油漆罐既然是從孫七爺臥床底下搜出來的,怎麽一下子嫌疑又落去巫五爺身上呢!


    這一點其實也並不難解釋。


    高大爺如今的想法是:做手腳的人,是巫五爺沒錯,他一定是把油漆塗上胡三爺的衣袖之後,然後再把漆罐子偷偷塞去孫七爺臥床底下的。


    在兵法上來說,這正是妙計連環,一箭雙雕!


    至於巫五爺和孫七爺之間的關係,丁二爺已經在花十八麵前分析過了。


    兩人地盤緊鄰在一起,除去巫五爺既然孫七爺有好處,反過來說,如能除去孫七爺,對巫五爺當然也有好處!


    七雄之間因地盤而引起的利害關係,既然連丁二爺都能看得透,身為七雄老大的高大爺,心裏自然更為明白。


    如今高大爺心中隻有一個疙瘩。


    胡三爺下一步將怎樣處置這三尊玉美人?


    如果胡三爺拿出這三尊玉美人,隻是作為他指控巫五爺的根據,事後仍要將這三尊玉美人收回去的話,那麽,他高大爺對這件事的看法,無疑又要重新斟酌斟酌了!


    胡三爺見高大爺在態度上已有轉變,不肯放過機會,立即接下去道:“小弟如今趕來,一方麵是向大哥賠罪,一方麵則是想請大哥主持公道。至於這三尊玉美人,大哥若不嫌棄,就請大哥收下。因為如由小弟繼續留在身邊,老五一定心有不甘,底下還不知道會有什麽花樣耍出來。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繩。請老大千萬不要推辭!”


    高大爺等的,正是這幾句話!


    但是他為了維持龍頭老大的尊嚴,表麵上卻端足了架勢,好像根本就沒有把這三尊玉美人放在心上,當下揮了揮手,形於色地道:“不!東西你拿回去,關於老五的這種作為,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要追究。”


    葛老也從旁幫腔道:“五爺這樣做,也的確太不像話了。”


    高大爺重重哼了一聲道:“可不是!他老五既敢使出這種手段,便表示根本沒將我這個老大放在眼裏,既然大家不認兄弟情分,那麽大家就走著瞧好了!”


    胡三爺忙說道:“大哥!你話可不能這樣說,不念兄弟情分的,隻是老五,我胡三可從來未違背過你大哥的意思。收下這三件小玩藝,是大哥賞我胡老三的臉。兄弟們大家有今天這點局麵,可說全靠了你大哥鼎力愛護。如果大哥不認我這個三弟,你叫我胡老三今後在這條官道上,還有什麽顏麵混下去?”


    高大爺的意思,本來想推讓一番,但葛老卻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


    他深恐這位胡三爺發了毛脾氣,真的將三尊玉美人收回去,於是趕緊接著道:“三爺是條血性漢子,一向不善作偽,他既有這番心意,彼此又不是外人,大爺又何必定要客氣?”


    高大爺故意皺起眉頭,裝出左右為難的樣子,葛老又轉向胡三爺說道:“明天請三爺提早前往朝陽樓,我想,這件事誰是誰非,大爺屆時一定會有交代,絕不會委屈了你三爺就是!”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來,胡三爺已經告辭離去,葛老也忙著去張羅明天款待賓客的雜務去了。


    隻剩下高大爺一個人,仍然坐在黑暗的書房中。


    他關上房門,吩咐家人不許過來打擾他,三尊玉美人帶來的興奮,已經成為過去,現在該是他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的時候了。


    想想這幾天所發生的每一件事。


    這一連串怪異的事件,究竟是怎樣開始的呢?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他做六十大壽的前兩天,忽有不明身份的人物,送來一口白皮棺材,棺材上還寫了兩行極盡侮辱之能事的紅漆大字。


    沒有人知道這口棺材是誰造的。


    也沒有人知道,對方送來這樣一口棺材,其用意究竟何在?


    然後,就是今天,大家忽然無意中在胡三爺衣袖上發現一小片紅漆。


    一種跟棺材上題字完全相同的油漆。


    由於胡三爺當時言語支吾,臉上露出一派心虛而驚惶的神色,事情發展至此,原可告一段落。


    那就是說:送棺材的人,無疑便是這位胡三爺!


    可是,他從萬花樓回來不久,事情突然發生變化。


    葛老率領的家丁,竟在狀元客棧孫七爺的臥床底下,搜出一隻油漆罐子!


    於是箭頭一轉,嫌疑又指向孫七爺!


    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胡三爺竟然不請自至。


    胡三爺一來,局麵急轉直下,竟又牽出了一位巫五爺!


    由於孫七爺床底下的一隻漆罐子,胡三爺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如今又牽出巫五爺,無形中又等於為孫七爺洗清了嫌疑!


    (花十八為丁二爺設計,要陷害的人,本是胡三爺,隻因為畫蛇添足,想來個一石兩鳥,結果,竟然與初意相違,先因孫七爺放過了胡三爺,如今,竟連孫七爺亦告脫身事外,這女人要是知道這些變化,真不曉得會作何感想?)


    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就更複雜了。


    胡三爺的清白既無問題,胡三爺的指控就不無取信的價值。


    因為一個人如非受了極大的冤屈,絕不會輕易以這種罕世之寶,提出作為證據,並不惜以之作為報複的代價!


    同時,一個人受別人陷害,這個陷害他的人是誰,無疑也隻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最清楚!


    如今的問題是,胡三爺的話,是不是真的可靠?


    這裏麵還有沒有其他的曲折?


    其次,即使胡三爺的話可信,那也僅限於油漆事件,昨天的那口棺材,又是誰送來的?


    這些問題,的確是夠煩人的。


    不過,在目前來說,這些問題卻都不是使高大爺煩惱的原因。


    他並不在乎七兄弟之間,究竟是誰想陷害誰。


    他也不在乎那口棺材是誰送的!


    因為七兄弟之間糾紛愈多,事實上隻有使他這個當老大的愈有利。


    說得文雅一點:兄弟間有了糾紛,才會顯出他這個龍頭老大的權威。


    如果說得露骨一點:在天下七分的局麵之下,七兄弟中少去一人,便等於多出了一塊地盤,雖然他很滿意自己目前這塊地盤上的收益,但他並不反對勢力繼續擴張,財富繼續增加這種事永遠不會有人反對。


    至於那口來曆不明的棺材,他更不當一回事。


    人若是能咒得死,誰還會去練武功。


    他高敬如從二十歲開始闖蕩江湖,多大的風浪,他也見過,何況以他今天的財勢地位,再加上文有葛老,武有公冶長,誰要想動他高某人的念頭,大概還沒有那麽容易!


    如今,使他煩惱的,是另一件事。


    他收下了胡三爺這三尊玉美人,明天,要怎樣對付巫五爺,才會令這個胡三胡子感到滿意?


    如果隻是當眾將巫五爺教訓一頓,這胡子當然不會滿意。


    除此而外,便隻有暗下毒手一途。


    在他高大爺來說,殺人原不是一件大事,為三尊玉美人殺人,更是名正言順之至!


    問題是,現在要殺的這個人,不是普通人物。


    這個人是他的盟弟。


    再說,目前也不是個適宜於殺人的時機。要除去巫五爺,並不太難,但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覺,卻不容易!


    萬一事機不密,被外界獲悉,他高大爺竟以莫須有的罪名,殘害自己的盟弟,以後他高某人將如何做人?


    高大爺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兩全之計。


    遠遠已傳來更鼓之聲。


    高大爺悚然驚覺,光是坐著空想,終究不是辦法。他為什麽不把總管公冶長找來商量商量呢?


    公冶長剛從萬花樓回來不久,臉上尚帶著幾分酒意和倦意,這說明他離開萬花樓時,並不是從酒席上離開的。


    因為酒隻會令人興奮或醉倒,絕不會使一個懷有一身上乘武功,像公冶長這樣的年輕人,在隻有四五分酒意的情況下,就露出滿臉疲憊之色。


    這種疲憊之色,無疑是酒至中途,喝酒“正帶勁”的時候,離開“休息”體出來的。


    高大爺是過來人,自是一目了然。


    所以,他暫且不談正事,吩咐家人取來茶點,先隨意聊了一陣,才慢慢拐入正題。


    他這樣做,表麵看來,好像是想借此先讓那位剛荒唐過的總管緩一口氣,以表示他高大爺一向對屬下的關懷和體貼;其實,他是由淺入深,先探探這位總管的口風。


    這正是這位高大爺的精明處。


    步步為營,穩紮穩打!


    在說出整個事件之前,他必須先行試探一下這位年輕的總管,對他究竟忠誠到什麽程度?


    而最主要的:如果他想采取激烈的手段除去巫五爺,這位年輕的總管,是否讚同他這種做法?


    結果事實證明,他在這方麵的顧慮,全是多餘的。


    公冶長在聽說胡三爺是受了巫五爺的陷害之後,立即露出氣憤之色道:“這位三爺貪財忘義,實是太不像話了!”


    高大爺心機深沉,當下以退為進,故意歎了口氣,說道:“是啊!老五他這種作為,可說全是沒把我這個老大放在眼裏,如果一旦傳揚開去,我高敬如以後,真不知道怎麽做人才好。”


    公冶長正容道:“大爺什麽事情都可以馬虎,這件事可千萬馬虎不得。”


    高大爺攤開雙手,苦著臉道:“大家都是拜壽來的,不馬虎又能怎麽樣?”


    公冶長道:“為了大爺的聲望著想,大爺一定得想一個方法,將這位五爺,好好地教訓一頓!”


    高大爺長長歎了口氣,緊皺著眉,沒有開口。


    他知道年輕人多半沉不住氣。


    他不開口,就是在等公冶長說出一個可行的方法來。


    這是一種用人之道。


    你要一個人為你出力辦事,最聰明的方法,不是請求他或命令他,而是設法讓對方自告奮勇!


    公冶長臉上的倦意,似已因過分激動而告一掃而光,這時果然自告奮勇地道:“古人說得好,士為知己者死!隻要你大爺一句話,我公冶長隨時隨地都可以叫那位五爺受到應受的懲罰!”


    高大爺沉吟不語。


    公冶長的這番誠意,他完全相信。


    日間在萬花樓,當虎刀段春咄咄相逼之際,公冶長就曾表現過無比的勇氣;那時的確隻要他一句話,那兩雄之間,無疑就要有一人血灑當場!


    如今高大爺所顧慮的,是另一件事。


    這位年輕的總管,可以指揮如意,固已不成問題,但這顯然跟他當初的想法仍不無抵觸之處。


    因為如今大家都已知道,這位出身靈台門下的青年殺手,已是他高府的總管,如果他們兄弟間自相殘殺,得不到外界的諒解,盡管動手的人是公冶長,最後受到指責的,無疑仍是他高某人。


    公冶長見高大爺沉吟不語,忍不住接著道:“大爺若是礙著手足之情,不願由我們這邊的人正麵出手,屬下另外有一個辦法?”


    高大爺抬起頭來,注目輕哦道:“還有一個什麽辦法!”


    公冶長道:“大爺可以把這件事交給另一個人去辦。”


    高大爺道:“交給誰?”


    公冶長道:“交給那個姓段的小子!”


    高大爺一呆道:“虎刀段春?”


    公冶長道:“不錯。”


    高大爺詫異道:“那小子目前跟老夫可說完全處在敵對地位上,誰有這種本領能說動那小子,反過頭來為老夫出力?”


    公冶長微笑道:“這一點大爺就完全想錯了。”


    高大爺道:“怎麽呢?”


    公冶長笑道:“日間大爺借醉離開萬花樓之後,我已從病太歲等人口中,將這小子的底細完全打聽清楚,這小子其實並不如外界傳說的那般難以親近。”


    高大爺道:“哦?”


    公冶長笑道:“據病太歲他們說:這小子原是一名世家子弟,因年幼時,父母受族人謀產陷害而死,才養成今天這種偏激性格高大爺忍不住道:“小子的性格跟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公冶長笑笑道:“關係太大了!因為這小子並不怎麽重視財貨,但由於性格使然,隻要聽說某人心術不正,專門喜歡設計害人,即使他跟這人毫無牽連,他也會強行出頭,予這人痛懲一番,才肯罷休。”


    他又笑了笑,道:“病太歲等人同時猜想,他這次替羅家的人出麵交涉,可能便是被羅家的人,利用了小子這一弱點,使小子誤以為羅大發人貨一起失蹤,是掉進了花六爺或艾四爺的陷阱,才挺身擔當起來的。您大爺想想:羅家的人都曉得利用這小子這一弱點,我們為什麽不能如法炮製一番?”


    高大爺點點頭道:“唔,這樣說起來,倒是可以一試。”


    他抬起頭,注目接著道:“你認為由誰去跟這小子打交道,比較妥當?”


    公冶長道:“大爺明天不是要把三萬兩銀子送去太平客棧麽?我建議大爺,這兩件事,都可以交給葛老夫子去辦。”


    第二天正午,朝陽樓前,冠蓋雲集;禮賓唱名,鼓吹不絕。


    樓前大門兩側,分別豎立著一塊大木牌,紅紙上寫的是四個泥金大字:“高府喜事!”


    關洛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齊了。


    高大爺六十大壽,誰敢不到?


    隻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天的天氣卻不怎麽理想。


    厚厚沉沉的雲層,將蒼穹塗抹得像口不見蓋的大鐵鍋,令人有著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最近這幾天,天氣一直很好,偏偏今天天氣突然變壞,說起來也是一樁憾事。


    不過,賓客之中,卻有人打著哈哈道:“今天這種天氣,可說是喝酒的好天氣;咱們能有這份口福,得感謝咱們的壽星公才對,哈哈哈哈!”


    高大爺真的歡喜大壽正日遇上這種天氣?


    你隻要有了財勢地位?即使打個噴嚏,你也不難聽到動人的解釋!


    無論喜事或喪事,看熱鬧和湊熱鬧的人,永遠是少不了的。


    幾乎打巳牌時分開始,朝陽樓附近,就三三兩兩地聚集了不少閑人。


    大家似乎都想瞻仰瞻仰,高大爺的賓客,都是些什麽樣的人物?


    因此,今天美人酒家的生意,也跟著興旺起來。


    因為朝陽樓就在美人酒家的斜對麵。


    大家站累了,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腳,喝喝,聊聊,自然以美人酒家最為合適。


    花十八今天也刻意打扮了一番。


    這位年輕的老板娘,今天看上去,雖比往日更顯得煥發標致,但臉上笑容,卻似乎比往日稀少了很多。


    她臉上的笑容,似乎都轉移到胡三爺的臉上去了。


    “胡……三……爺……到!”


    先是拉長尾音,腔調洪亮的唱名,然後一陣短暫而令人心弦激蕩的鼓吹。


    花十八似乎怎麽也沒有想到,今天第一位到達的貴賓,赫然竟是春風滿麵的胡三爺!


    難道丁二爺那天的話沒說清楚?


    這是不可能的。


    丁二爺目前的處境雖比別人困窘了些,但人可並不糊塗。


    那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難道這位胡三爺不怕當眾難堪,是自己硬著頭皮來的?


    於是,她等待,等待高大爺出現之後,進一步的發展!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壽星公高大爺適時出現。


    花十八站在酒家門口,傾耳細聽,朝陽樓中,在經過一陣應酬性的嘻嘻哈哈之後,一切旋即回複正常,竟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花十八雙眉緊鎖,緩緩回到賬櫃後麵,事情何以又生變化?這個謎團隻怕要等今晚見到丁二爺才能獲得解答了!


    丁二爺是第二個感到意外的人。


    他比花十八更為驚訝!


    這是不難想象得到的。


    如果為了某種緣故,胡三爺跟高大爺又和好如初,對花十八來說,並沒有什麽,充其量不過是損失一座礦權的一半股份罷了。


    但對丁二爺而言,問題就嚴重了。丁二爺今天來得也很早,他到達朝陽樓時,除了胡三爺之外,隻來了鹹陽家三兄弟,以及華陰雙傑等七八人。


    丁二爺跟鹹陽三兄弟和華陰雙傑等人打過招呼之後,便將胡三爺拉去一邊,以無比關切的語氣,悄悄地道:“老大還在生你的氣,你怎麽也來了?”


    胡三爺本是直腸漢子,若換了平常時候,也許不等丁一二爺發問,就將整個事件的始末和盤托出了。


    如今由於受了魔鞭左天鬥的點化,這位胡三爺也漸漸變得狡猾起來。


    當下他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神氣,笑笑道:“哎呀,你老二真是個死心眼兒!兄弟究竟是兄弟,一時的氣話,怎能算數?今天是他老大的六十大慶,當著這麽多賓客,難道他真會叫我胡老三下不了台?”


    丁二爺除了點頭,無話可說。


    私底下,他和花十八早先的想法完全一樣,等高大爺來了,再看結果。


    沒隔多久,高大爺來了。


    高大爺到來的時候,客人差不多已經到齊了。


    結果,丁二爺非常失望。


    高大爺見著胡三爺時,微微點頭,算是招呼。這種招呼的方式竟跟見著其他盟弟的表示完全沒有兩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不久,客人全部到齊,細樂聲中,壽筵開始。


    朝陽樓計分上下兩席,樓中的圍屏,已經拆去;上下二十八桌,舉目可及,聲氣互通。


    送壽禮的人,當然不止這個數字。


    不過,送禮與喝酒,完全是兩回事。壽禮人人可造,高大爺也會照單全收,但壽禮隻能表示送禮者對高大爺的一份敬意,並不會因為壽禮的名貴,而提高送禮者的身份。


    上酒席,排坐位,是要論身份的;如果本身分量不夠,縱能占有一個席位,這頓酒喝下來,也不是味道。


    所以,很多人都有自知之明;紮到人不到,樂得大方!


    今天的二十八桌酒,實際隻是禮簿上三分之一的人數;樓上十四桌,樓下十四桌,如果要再多幾桌,朝陽樓實際上也容納不下。


    樓上的十四桌,由七雄,六殺手,外加一個公冶長,分別陪著關洛道上身份較高的一些人物。


    樓下十四桌,是普通席,與座者多為關洛道上的一些富紳巨賈之流。


    壽宴開始,氣氛一片融洽。兒臂粗的大紅喜燭,火頭熊熊燃燒,壽字高懸,檀香氤氳,樓上與樓下,到處均為一片猜拳行令之聲淹沒。


    可是,就在第四碗紅燒海參剛剛端上桌子不久,這種融洽的氣氛,突然有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高府的大管事張金牛就是大前天在美人酒家,被公冶長手下留情,饒了一命的那個張老大,忽然匆匆走進朝陽樓。


    由於當時樓上樓下人人興高采烈,大家隻顧了鬥酒起哄,所以誰也沒有留意到這位張大管事出現時的倉皇神情。


    張金牛跨進樓下大廳,隱身於一根廳柱旁,深深呼吸了幾口氣,等神色回複平定,才登上二樓,走到高大爺麵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個大紅封套道:“天水盧爺有事不克分身,特差專人送來一批壽禮,這裏是一份禮品清單,請大爺過目。”


    高大爺點點頭,接過來拆開封口,抽出清單。清單抖開,看了不到兩行,高大爺臉色大變!


    “據萬家兄弟回報,天狼會確已派人冒充賀客,混進本鎮。來人身份不明,六位大爺及燕雲七殺手,均在嫌疑之列,請東家節製飲量,多加小心!”


    這份告警書,一看便知是出自西席葛老夫子的手筆。


    葛老的告警書,寫法非常技巧。


    以將全文截寫六字一行,由右向左,橫著排列,別人從背麵看上去,墨跡隱約,恰似一份禮品清單。


    高大爺一看葛老這種寫法,心裏便已有數,為了掩飾適才吃驚的神情,當下故意皺起了眉道:“這位盧八爺也真是,隔這麽遠的路,還送來這樣一份厚禮……”


    他一邊說,一邊已將那張紅紙重又折好,仍然遞給張金牛道:“吩咐葛老重賞來人,好好款待,不可簡慢!”


    張金牛躬身接過去道:“是!”


    張金牛退下後,高大爺舉杯邀飲,談笑風生,神態自若,好像他剛剛過目的,真是一份禮品清單!


    這一席的賓客,均是關洛道上身份極高的知名之士,當然不會有誰去追問盧八爺是何許人,以及送來是些什麽禮物。


    高大爺表麵鎮定,其實心底已相當不是滋味。


    葛老告警書中提到“萬家兄弟”,老大叫“無錢能使鬼推磨”萬成,老二叫“無孔不入”萬通。


    這弟兄倆,眼皮子亮,閱曆豐富,心機過人,口才流利,名義上雖是府中的兩名家丁,其實一向被高大爺倚為左右手,可說是高大爺心腹中的心腹人物!


    兩兄弟這次奉命外出,原是為了收買燕雲七殺手,沒想到兩兄弟未能找著燕雲七殺手,卻意外地帶回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當然確實可靠。


    如今的問題是:要以什麽方法,才能從芸芸眾多賀客之中,找出天狼會的奸細來!


    葛老的疑慮,當然也有他的見解,他們七雄兄弟,貌和心不和,如果天狼會許以厚利高位,被收買並非難事;至於燕雲七殺手,更是危險人物。江湖上這一類的人物,有奶便是娘,他們投效七雄,原非基於道義,天狼會隻要肯出高代價,自是隨時都有倒戈的可能!


    但是,這畢竟隻是一種揣想,揣想並不能作為一個人犯罪的證據。


    現在,隻有一件事,應該已無疑問。


    胡三胡子當初的話說對了:前天送去高遠鏢局的那口棺材,十之八九是天狼會的傑作!


    其目的,當然是借此製造一個謎團,以便離間他們七雄間的感情。


    高大爺想到這裏,不禁暗暗後悔。他不曉得葛老跟虎刀段春的交涉辦得如何,如果虎刀段春已經應承下來,去掉一個巫五爺,本不足惜,但若出之於天狼會的安排,自己這一方麵,卻不啻因而減弱一份力量,想想實是失算之至!”


    高大爺一邊轉著念頭一邊滿樓縱目四掃。


    樓上的十四桌賓客,一目了然。


    除去每一席上的陪客不算,與座者差不多全是他多年的老相識,這些人不論身份高低,對方的底細,他全清楚。


    他一點也看不出,在這些人之中,誰會甘冒大不韙,不惜跟遠處三湘的天狼會勾結,而要和他這位根深蒂固的高大爺作對!


    那麽,所謂天狼會的奸細,會不會混雜在樓下的賀客之中呢?


    高大爺一念及此,立即轉向另席上的公冶長,笑著招呼道:“老弟,過來,我們下去敬敬酒!”


    公冶長今天看來似乎很興奮,欣然應聲離座,托著一隻空杯,含笑走了過來。


    朝陽樓的一名夥計,見高大爺要去樓下敬酒,連忙用木盤托起一把大錫壺,打算跟在後麵為兩人斟酒。


    高大爺手一擺,笑著說道:“不用了,老錢。我們是敬到哪裏,喝到哪裏,你還是留在上麵照應著吧!”


    當兩人並肩下樓時,高大爺突然放慢腳步,偏臉低聲道:“老弟對天狼會的情形知道多少?”


    公冶長微微一怔道:“天狼會?”


    高大爺低聲道:““是的,剛才葛老著張金牛送信來,說是賓客之中可能混有天狼會的人,要我們小心提防。”一公冶長道:“他這消息什麽地方來的?”


    高大爺道:“來源絕對可靠!等會有空,我會慢慢告訴你。”


    公冶長眼珠微微一轉道:“樓下的客人,東家是不是個個都認識?”


    高大爺苦笑道:“光認識又有什麽用?”


    公冶長道:“為什麽沒有用?”


    高大爺道:“如果這個人本是老相識,現已為天狼會所收買,你將以什麽方法辨別?”


    公冶長接道:“那麽,如今樓下都是些什麽身份的客人?”


    高大爺道:“大部分是做買賣的,也有幾個是關東的土財主。”


    公冶長道:“這些人會不會武功?”


    高大爺沉吟道:“很少,縱然有人會個三招兩式的,也不過皮毛而’已。”


    公冶長點點頭道:“好。到時候我替東家留意就是了!”


    兩人來到樓下,眾賓客一致起立鼓掌歡呼。高大爺親自敬酒,該是何等光彩!


    公冶長跟在高大爺後麵,按次一桌一桌敬過去:每至一桌,賓主之間,例行地要為“於杯”與“隨意”爭論一番,公冶長則借此機會,於一旁冷眼仔細地觀察著這一桌的客人。


    結果,公冶長發覺,高大爺的疑心根本是多餘的!


    樓下的這十四桌客人,幾乎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個個腦滿腸肥,臉泛油光,衣著講究,俗不可耐,根本就沒有一個看上去像個人物!


    高大爺大概也發覺到這一點,但已欲罷不能,隻好繼續一桌一桌地敬下去。


    當高大爺敬到第十一桌時,門外大街上,突然人聲鼎沸,就像是什麽地方忽然失了火一般。


    高大爺愕然轉身,問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一名夥計奔去門口張望了一下,失聲驚呼道:“不好!大更樓那邊有人家燒起來了!”


    高大爺的麵孔,登時變了顏色,因為他的莊宅,就在大更樓附近!


    接著鑼聲陣陣傳來,隻聽有人嘶聲大呼:“快去救火……快……燒的是高府……”


    高大爺臉色立即呈現一片死灰!


    大更樓那邊的高府,隻有一家,起火的是什麽地方,自是不問可知!


    頃刻之間,朝陽樓就像一個搗翻了的馬蜂窩,人人爭先向外奔。


    第一個奔出的便是高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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