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弦寫意,意密弦聲碎。書得鳳箋無限事,猶恨春心難寄。


    臥聽疏雨梧桐,雨餘淡月朦朧。一夜夢魂何處,那回楊葉樓中。


    二十二


    天氣這樣熱,因為當值穿著戎裝,從廊上走過來,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進值班室,隨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電扇雖然轉著,扇出的也隻是陣陣熱風。剛剛倒了壺裏的涼茶來喝,就聽到鈴響。值班的侍從“咦”了一聲,說:“奇怪,先生不在,誰在書房裏按鈴?”雷少功道:“大約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嶧不防是他,低著頭說:“把父親昨天交代的檔案都取過來我看。”雷少功問:“那可不是一會兒的工夫,今天三公子就在這邊吃飯?”慕容清嶧這才抬起頭來,“是你?你如今比他們還要囉嗦,連廚房的事都攬上了。”


    雷少功說道:“您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回家了,今天是您生日,回去吃飯吧。”


    慕容清嶧“哼”了一聲,說:“我這不是在家裏嗎?你還要我回哪裏去?”雷少功見他明知故問,可是怕說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隻得道:“那邊打電話來說少奶奶這幾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見他不做聲,知道已經有了幾分鬆動,於是說:“我去叫車。”


    正是黃昏時分,庭院裏頹陽西斜,深深映著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澆過水,熱氣蒸騰。階下的晚香玉開了花,讓那熱氣烘得香氣濃鬱。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裏靜悄悄的,隻是熱,熱得人煩亂。一柄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新姐走過來說:“院子裏才澆了水,這裏熱得很,少奶奶到裏麵坐去吧。”她懶得動,也懶得做聲,隻是慢慢搖了搖頭。新姐問:“廚房問晚上吃什麽,還是吃粥嗎?”


    她點了點頭,新姐去了,過了片刻,卻喜滋滋地回來說:“少奶奶,三公子回來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心裏像是火焚一樣焦灼,他到底是回來了。


    她一雙軟底緞鞋,走在地板上亦無聲無息。客廳裏沒有開燈,他的臉在晦暗裏看不分明。她遠遠站定,孤零零地立在那裏,等他開口。


    她身後是朦朧的餘暉,勾勒出單薄的身影。他久久凝望,隔著半間屋子,便是隔著一個天涯。不能逾越的天塹,他永遠不能夠令她為自己展開笑顏。在他麵前,她永遠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言。


    無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轉開臉去,麵無表情冷漠地說出一句話來,“聽人說你病了,有沒有叫許大夫來看?”她輕輕點了點頭,他臉上隻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後一分心。新姐卻終究忍不住,喜滋滋地說:“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說——要給三公子道喜了。”


    他轉過臉來瞧她,她眼裏卻隻是平靜的無動於衷。那麽這個孩子,她認為是可有可無,甚至,隻怕是厭惡也不一定。她不愛他,連帶連他的孩子也不願意要,他竟然連開口問一句的勇氣都失去了,隻是望著她。


    她眼裏漸漸浮起蒼涼的傷感……他到底是猜對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不過替她添了煩惱,成了羈絆。他乏力地轉開臉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樹的影子朦朦朧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這麽快出來,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著他上車。最後終於聽見他說:“咱們去吃蘇州菜。”


    宜鑫記的茶房見了他,自然如得了鳳凰一般。笑容可掬地擁著他進去,一路忙不迭地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陣子沒光顧小號了,今天有極新鮮的鱖魚。”一麵又叫櫃上,“去窖裏取那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來。”


    說是二十年陳釀,也不過是店家誇口。但那女兒紅後勁極佳,他與雷少功二人對酌,雷少功猶可自持,慕容清嶧已有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湯時,卻有人推門進來,笑吟吟地道:“三公子,今天這樣的日子,我這個不速之客可要過來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隻見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許長宣。她與錦瑞關係極好,錦瑞將她視做小妹妹,故而與慕容清嶧也是極熟悉。慕容清嶧醉得厲害,隻是笑,“你不是在國外念書嗎?是幾時回來的?”許長宣道:“回來可有一陣子啦。我記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吃飯?少奶奶呢?”


    雷少功見她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忙問:“許小姐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許長宣說:“長住,以後可不走了。”見慕容清嶧正瞧著自己,便緩緩低下頭去。


    慕容夫人從楓港避暑回來,錦瑞、維儀都來見她。孩子們都在院子裏玩耍,母女三人便在小客廳裏說話。維儀問:“三嫂今天過來嗎?”慕容夫人說道:“她身子不方便,我叫她不用過來了。”錦瑞說:“我瞧老三這回混賬,素素這樣子,他倒還在胡鬧。”維儀道:“也是奇怪,認識長宣那些年了,三哥怎麽這會子瞧上她了?”


    錦瑞道:“我看長宣糊塗。”慕容夫人卻說:“長宣才不糊塗呢,是老三糊塗。”又說,“錦瑞,你可別小瞧了長宣。”


    錦瑞心中不悅,隔了幾日,便約許長宣出來喝茶。見她穿一身雪青色雲紋暗花旗袍,不由道:“怎麽穿得這樣素?”長宣微笑,“近來覺得淡雅一些好看。”錦瑞便說:“長宣,我們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頂會傷人心了,你可別上他的當。”長宣笑道:“大姐說哪裏去了,近來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過是吃飯喝茶罷了。”錦瑞見她這樣說,心裏倒明白了幾分,不由頗有幾分不悅,隻說:“那你好自為之吧。”


    過了舊曆年,慕容夫人惦著素素產期將近,怕她獨自在外疏於照料,於是叫她搬回雙橋,就近照拂。慕容清嶧回家自然是蜻蜓點水,應個卯就走了。


    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素素在庭院裏散步。剛剛走過花障,忽聽到熟悉的聲音,正是維儀,那聲調卻有幾分氣惱,“三哥就是糊塗,眼見著三嫂要生了,連家也不回。”那一個卻是錦瑞,“可不是,許長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欲窺聽,轉身便走,誰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卻是一陣抽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錦瑞與維儀連忙走出花障來看,見她痛得滿頭大汗,維儀先慌了手腳:“三嫂。”錦瑞說:“這樣子像是發作了,快,快去叫人。”一麵說,一麵上來攙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雖然鎮定,卻也在客廳裏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來,隔了一會子,又問:“老三還沒回來?”維儀說:“這會子定然已經快到了。”錦瑞倒還尋常,隻是道:“母親你也太偏心了,當年我生小蕊,也沒見您這樣子。”慕容夫人道:“這孩子……唉……”正說話間一抬頭,見慕容清嶧回來了,隻見他臉色蒼白,於是安慰說:“瞧那樣子還早,你別擔心。”話雖這樣說,慕容清嶧隻是坐立不安,困獸樣地在那裏踱來踱去,不時向樓上張望。


    入夜後下起雨來,過了午夜,雨勢越發大起來。隻聽得窗外樹木枝葉簌簌作響,那風從窗隙間吹來,窗簾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隻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回頭輕聲叫用人,“叫他們將壁爐生起來,手腳放輕些,別吵到素素。”又對錦瑞、維儀道:“你們兩個先睡去吧,這會子也落了心了。”維儀低聲笑道:“這時候叫人怎麽睡得著?總得等她們將孩子洗好了,抱出來咱們瞧瞧才睡得著。”


    壁爐裏的火生起來,紅紅的火光映著一室皆溫。慕容夫人見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極沉,幾縷發絲粘在臉上,額上還有細密的汗珠,雪白的臉孔上隻見濃密黑睫如扇輕合。一抬頭見慕容清嶧目不轉睛瞧著素素,不由又輕輕歎了口氣。


    護士小姐抱了孩子出來,維儀首先接過去。輕輕“呀”了一聲,說:“三哥你瞧,這孩子五官真是精致,長大後定然是個大美人。”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爺爺已經打電話回來問過兩次了。”錦瑞“哧”地一笑,說:“父親終於做了爺爺,隻怕高興得會提前趕回來呢。”又說:“老三,你是不是高興傻了,連話也不說一句?”維儀卻道:“我知道三哥,他為生了女兒在賭氣呢。”慕容夫人道:“女兒有什麽不好?明年再生個男孩子就是了。”又說,“咱們別在這裏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們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們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囑咐了護士幾句,這才回房去。孩子讓護士抱去了,屋子裏安靜下來,素素昏昏沉沉,隻覺得有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極暖的,叫人貪戀。她以為是慕容夫人,矇矓裏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嶧久久凝望著她,她的手還輕輕擱在他的掌中,柔軟微涼,隻有此時,隻有此刻,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她才不會避開他。她受了這樣的苦,不曾對他吐露過一句,不曾向他傾訴過一句,甚至,對著慕容夫人,也強如對他。


    手伸得久了,漸漸發麻酸軟,他卻盼著天永遠不要亮,這樣的時刻,可以再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慕容灃公事冗雜,第三天才回到雙橋。慕容清嶧去書房裏見他,隻見侍從在一旁研墨,慕容灃正擱下筆,見他進來,說:“你來得正好。”慕容清嶧見宣紙上,寫得四個字,輕輕念出聲來:“慕容靜言。”知道出自《詩經》中的“靜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氣了。這兩天大家都叫她囡囡,這個乳名看樣子是要長久叫下去了。”


    慕容家族親朋眾多,慕容灃素來不喜大事鋪張,但此番高興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將彌月宴持辦得十分熱鬧風光。囡囡自然是由素素抱出來,讓親友們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嘖嘖讚歎,汪綺琳也在一旁笑吟吟地道:“真真一個小美人胚子。”又說,“隻是長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遺傳她母親的美。”維儀道:“誰說不像了,你瞧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汪綺琳笑道:“瞧我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隻見素素抬起眼來,兩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為何倒叫她無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奶奶可別往心裏去,你知道我是最不會說話的,一張嘴就說錯。”


    宴會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嶧送完客人上樓來,先去嬰兒室看了孩子,再過來睡房裏。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著他,不怒不哀,卻叫他又生出那種徹骨的寒意來。這寒意最終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過不碰你,這輩子就不會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裏的水,平靜無波。許久,如常緩緩低下頭去,像似鬆了口氣。他心裏恨毒了她,她這樣對他,毀了他的一切。以後的半生,都會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絕望與殘酷。她輕易就將他逼到絕路上去,終究逼得他冷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別以為可以如意,將我當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來,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涼到人心裏去。她終於開了口,說:“你這樣疑心我?”


    他知道她會錯了意,但她眼底泫然的淚光終於令得他有了決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氣到了,他寧可她恨他,好過她那樣淡定地望著他,仿佛目光透過他的身體,隻是望著某個虛空。對他這樣視若無物,他寧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記住他也好——她這樣絕情殘忍,逼得他連心都死了,他已經是在無間地獄裏受著永世的煎熬。那麽就讓她徹底地恨他好了,能恨到記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了他,總勝於在她心裏沒有一絲一毫。他脫口就說:“不錯,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連同六年前那一個,焉知是不是我的兒子?”


    她渾身顫抖,心裏最大的痛楚卻被他當成騙局。原來在他心裏,她已經如此不堪。隔壁隱約響起孩子的哭聲,原來她錯了,連最後一絲尊嚴他都這樣吝嗇不肯給予,他這樣惡毒,將她肆意踐踏,而後,還可以說出這樣冷血殘酷的話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她絕望地扭過頭去,不如不將她帶到這世上來,原來繈褓之中等待著她的就是恥辱。她被如此質疑,他竟然如此質疑她。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一聲聲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腸,眼淚奪眶而出,她輕輕地搖著頭,眼裏隻剩了最後的絕望。那神氣令他心裏狠狠抽痛,不祥的預感湧上來,他撲上來抓她的手,她死命地掙著,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鹹的血滲入唇齒之間,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掙脫了一隻手,用力一揚,“啪”一聲重重扇在他臉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漸漸鬆開手,她猛然轉身向門外衝去。他追上來,她幾乎是跌下樓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隻剩下不惜一切的絕望。她寧可死,寧可死也不要再活著,活著受這種屈辱與質疑,活著繼續麵對他。他這樣對她,她寧可去死。


    廊前停著送客歸來的汽車,司機剛剛下了車子,還沒有熄火。她一把推開司機上車去。她聽見他淒厲的最後一聲:“素素!”


    她一腳踏下油門,車子直直衝出去,仿佛一隻輕忽的黑色蝴蝶,“轟”一聲撞在合圍粗的銀杏樹上。銀杏剛剛發了新葉,路燈暈黃的光線裏,紛紛揚揚的翠色扇子落下來,仿佛一場碧色森森的大雨。巨痛從四麵八方席卷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隻來得及露出最後一絲欣然的微笑。


    漫漫的長夜,仿佛永遠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裏一盞燈,朦朧的光如流淚的眼,模糊刺痛。雜遝的腳步聲終於驚起最沉淪的驚痛,如同剛剛回過神來才發覺與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連同絕望一樣的痛苦,他隻是直直盯著醫生的麵容。醫生讓慕容清嶧的目光逼得不敢對視,慕容夫人緩緩地問:“到底怎麽樣,你們就實說吧。”


    “顱內出血,我們——止不住血。”


    慕容清嶧終於問:“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的眼裏隻有血絲,纏繞如同魔魘一樣的絕望,看得醫生隻覺背心裏生出寒意來。慕容夫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說:“好孩子,去看看她。”維儀終於忍不住,用手絹捂住嘴哭出聲來。慕容清嶧微微搖頭,過了片刻,卻發狂一樣甩開慕容夫人的手,踉蹌著推開病房的門。錦瑞見他差一點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讓他推了一個趔趄。


    素素一隻手臂無力地垂在床邊,屋子裏靜得仿佛能聽見點滴藥水滴落的聲音。他捧起她的手來,鄭重地、緩慢地貼到自己臉上。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微微顫動的睫毛如同風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氣罩下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五髒六腑。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裏,連渾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寧可是他,是他要麵臨死亡,也好過要他麵對這樣的她。這樣殘酷,她這樣殘酷地以死反抗,她寧可死,也不願意再麵對他了。心灰到了極致,隻剩絕望。原來如此,原來她寧死也不願再要他。


    這一認知令他幾乎失卻理智,他慢慢低下頭去,絕望而悲痛,“我求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著。我答應你從此可以離開我,我答應你,此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哪怕這一生一世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你,我隻求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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