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子。不過是一句謊言,她卻失卻了氣力。她原以為自己連恨都消磨殆盡了,兩年來的天涯相隔,他輕輕一句謊言,就令她全無還手之力。她這樣沒出息,在他麵前,她就這樣沒出息。她早就盡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顧了。兩滴眼淚落下來,無聲滴在被上。他說:“素素,你不要哭。”隻要她不哭,他什麽都願意去做,他隻要她不哭。她單薄的肩頭顫抖著,他將她攬入懷中,吻著她的淚,一旦擁她入懷,就再也無法抑製心裏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隻是她,哪怕沒有心,有她的人也好……


    天色漸明,窗簾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紋漸漸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狀。淡薄的朝陽投射過來,那淡金色的圖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橘黃,在人眼裏漸次綻放出花來。


    十九


    小客廳裏的窗簾,是皎潔的象牙白,繡著西番蓮圖案,密密的花與蕾,枝葉繁複。慕容夫人坐在那裏,親自封著紅包利市,預備孫輩們拜年。素素走進來,輕聲說:“母親,新年好。”慕容夫人抬頭見是她,滿臉是笑,“唉,好孩子,新年好。怎麽不多睡一會兒?老三還沒起來吧?”


    素素麵上微微一紅,說:“是。”慕容夫人道:“你還是起得這樣早,他們都沒起來呢。你父親那裏有一幫客人,你不用過去了。上樓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來一塊吃早餐吧。”


    素素隻得折回房間去。慕容清嶧翻了個身,見她進來,那神色倒似鬆了口氣。她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得靜靜坐下。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終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平淡,什麽也看不出來,於是問:“母親起來了?”


    她說:“起來了。”於是他說:“那我也起來,免得父親問起來,又說我懶。”她低著頭,手裏的手絹細密的繡花邊,像是一條凸起的傷痕,硬生生硌著指尖。他從浴室裏出來,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忍不住叫了一聲“素素”,倒使她受了驚嚇似的,抬起倉皇的眼瞧著他。他欲語又止,終究隻是說:“我——我先下去給父親拜年。”


    初一來拜年的親友甚眾,素素幫著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間。正是忙碌,忽聽維儀笑了一聲,慕容夫人低聲問:“這孩子,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麽不老成,無端端地傻笑什麽?”維儀輕聲說:“我怎麽是傻笑?我隻是瞧著三哥有趣,這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進來三趟了,每次隻是望望三嫂就走開,他難道怕三嫂飛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地說:“別拿你三哥來尋開心,看看你三嫂,又該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麵紅耳赤,借著迎客,遠遠走到門口去。正巧慕容清嶧又踱過來,一抬頭見了她,怔了一下,轉身又往回走。素素輕輕“哎”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瞧著她,她低聲說:“維儀在笑話我們呢。”他聽了這一句話,不知為什麽就笑起來,眉目間仿佛春風拂過,舒展開來。


    維儀遠遠瞧著他倆的情形,隻低聲對慕容夫人道:“媽,你瞧,我今年沒瞧見三哥這樣笑過。”慕容夫人輕輕籲了口氣,“這兩個冤家。”


    等到了晚間,素素來向慕容夫人道:“母親,我先走了。”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嶧一眼,說:“也好,鬧了一天,隻吵得我頭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邊到底安靜些,早點回去歇著。”素素應了聲“是”,卻聽她又說:“老三,你也過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塊過來就是了。”慕容清嶧答應了一聲,轉身叫人:“開我的車子出來。”


    素素靜默了片刻,才說:“我那邊諸事都不周全,隻怕萬一有公事找他,會耽擱他的時間。”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裏以為,依他向來的性子,說不定當場要發作。誰知慕容清嶧卻說:“大過年的會有什麽公事?我去看看,你那裏缺什麽,正好叫他們添置。”慕容夫人聽他這樣說,心裏一鬆,也道:“正是,原先這房子,就是為你們兩個成家買的,我是讚成小家庭獨立的,不過年紀大了,喜歡你們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沒叫你們搬,倒是我的私心。你們年輕人,當然願意自由地住在外頭,反正離雙橋很近,來去也很方便。”


    素素聽她的口氣,愈發起了另一層意思,她素來尊重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說什麽。因她一貫處境淡然,所以下麵的人未免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嶧同車回去,倒將那邊的下人鬧了個手忙腳亂。慕容清嶧見房子整潔如新,布置得也很雅致。她換了衣服就下樓來,隨便選了一本書看著。他見她隻是淡淡的樣子,隻得說:“這裏倒是很安靜。”在屋子走動看了一看,又說:“這地毯我明天叫人換一張,顏色和窗簾不配。”想了一想,說:“還是換窗簾好了。你說,是換窗簾,還是換地毯?”


    她本不欲答話,但心裏到底不忍,況且他這樣眼睜睜地望著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問家常的繁瑣小事,仿佛等著她決斷什麽似的。她終究顧著他的麵子,於是說:“換窗簾隻怕容易些。”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說:“那明天叫人來換。你不要看書了,很傷眼睛的。”旋即又說:“你若是想看,打開大燈再看吧。”嘴裏這樣說,眼裏卻不禁露出一絲期望。她想著日間自己主動跟他講了一句話,他就十分高興,此刻又這樣小心翼翼,總不過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極力想體貼一些。心裏終究一軟,低聲說:“我不看就是了。”


    過了元宵節,公事漸漸重又繁忙起來。雷少功來得早了,慕容清嶧還沒有下樓,他在那裏等。隻見素素從庭院裏進來,後頭跟著人捧著折枝花預備插瓶。他連忙站起來道早安。素素向來對他很客氣,道了早安又問:“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雷少功說:“適才我打了電話,三公子就下來了。”這半個月來,他們在兩邊來回,極為不便,慕容清嶧卻並不在意。慕容清嶧下樓見了雷少功,問:“等了好一會兒吧?再等一下,我就來。”走過去和素素說了幾句話,才出門去。


    雷少功覷見他心情甚好,於是說:“三公子,汪小姐那邊,要不要安排一下?她這一陣子找不到您,老是纏住我不放。”慕容清嶧笑道:“她纏著你?你幫個忙笑納好了。”雷少功笑一聲,說:“謝了,我消受不了這等豔福。”


    慕容清嶧去開會,雷少功到值班室裏去看公文。沒看多大一會兒,那汪小姐又打電話來了,雷少功一聽她的聲音就頭痛,開口就說:“三公子不在。”那汪綺琳發了狠,輕咬銀牙說:“他是存心避著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說:“他公事忙。”汪綺琳冷笑了一聲,“雷主任,你不用在這裏敷衍我,回頭我請三少奶奶喝茶去。”雷少功向來脾氣好,聽她這樣威脅,卻不知為何也動了氣,隻冷然道:“我勸你不要妄動這樣的念頭,你若是想自尋死路,你就試試看。”


    汪綺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麽是真的了?外頭說,他們兩個破鏡重圓。”雷少功說:“你這話又錯了,他們又不曾生分,怎麽說是破鏡重圓?”


    汪綺琳冷笑一聲,說:“別跟我打這官腔,大家誰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宮裏呆了快兩年了。三公子近來怎麽又想起她來?我倒要瞧瞧她能長久幾日。”


    掛上電話,雷少功心裏隻想罵娘,晚上回去時就對慕容清嶧說:“您的女朋友裏頭,就數這汪小姐最難纏,趁早想個法子了斷才好。”慕容清嶧漫不經心地說:“你去辦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於是站起來。他說:“又沒有外人,就別立規矩了。你穿得單薄,不要坐在窗下。”素素順手接過他的外套。他這十餘日來,總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微有笑意,心裏極是高興,問:“晚上吃什麽?”


    素素歉然道:“對不住,我以為這麽晚你不回來了,所以自己吃過了。我叫廚房再替你另做吧。”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麽?”她答:“我是吃的揚州炒飯。”他馬上說:“那我也吃炒飯好了。”聽他這樣說,她忍不住淺淺一笑,他望著她也笑起來。


    牧蘭與張明殊結婚,素素接到請柬,極是高興。張家家境殷實,在明月樓大擺喜宴,那真是熱鬧。明月樓對著的半條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當真客似雲來冠蓋滿城。張太太極是眼尖,認得是素素的車子,滿麵春風地迎上來,笑逐顏開,“沒想到三少奶奶這樣給麵子。”親自陪了她進去。女眷裏頭很多人都是認識她的,眾星捧月一樣團團圍住,嘈嘈切切說些寒暄的話來。素素半晌才脫得身去裏間,隻說一句恭喜,牽了牧蘭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頭上結著絨花,發簪上細密的碎鑽,燈下星輝一樣耀眼,倒是喜氣洋洋。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興呢。”牧蘭也極是高興,說:“這麽些年,總算是有個結果吧。”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這樣熱鬧的場合,其實也吃不到什麽,回去之後隻得另外叫廚房下麵。慕容清嶧本來正在看卷宗,於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鮑翅大宴,回來還要再吃清湯麵?”她說:“我是吃不來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沒吃什麽。”他問:“客人一定不少吧?”她“嗯”了一聲,又說:“牧蘭介紹我認識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極和氣,牧蘭和她很要好,我們約了過陣子去喝咖啡。”


    他說:“常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也好,省得成日悶在家裏。”突然想起來,問:“汪小姐,是哪一個汪家的小姐?”


    她說:“是汪部長的二小姐。”他臉色一變,旋即如常,說:“那個方牧蘭,你還是少跟她來往。我們和霍家是姻親,回頭別又惹是非。”她怔了一怔,說:“我和牧蘭十幾年的朋友,許公子的事過去這樣久了,我想應該沒關係吧。”


    他說:“你怎麽這樣不懂事?旁人若是知道,又是笑話。”


    她說:“我總不能為著害怕閑話,就丟掉朋友。”他心下煩亂,“反正我不答應你和她們在一塊。你若是想交朋友,霍家、穆家、陳家的女眷,不都是極和氣的人嗎?”


    她輕輕歎了口氣,“她們隻是對三少奶奶和氣,不是對我和氣。”


    他說:“你瞧,你又說這種怪話了,你不就是三少奶奶嗎?”停了一停,又說:“你知道那些世交裏頭,是非最多,我是不想你無意間卷進去,讓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素素說:“我知道了。”


    他新近升職,自然格外顯得忙些。這天出差回來,首先去雙橋見了父母,回家時素素正吃飯。他說:“別站起來了,又沒有旁人。”回頭對下人說:“叫廚房添兩樣菜,給我拿雙筷子。”見餐桌上一隻小玻璃碟子裏的醉螺,那螺色如紅棗狀如梨形,個頭極小,像一隻隻袖珍的小梨,正是平心海特產的梨螺,於是問:“這個倒是稀罕,哪裏來的?”


    素素說:“牧蘭和張先生去平心海度蜜月回來了,帶了一簍這個回來給我嚐鮮。”


    他接過筷子嚐了一隻,說:“很香。”又問:“換廚子了嗎?這個倒不像他們平常的口味。”素素說:“上回聽母親說你愛吃這個,我怕廚房又弄得太鹹,所以我試著醉了這幾隻,不知道味道怎麽樣,想著今天晚上自己先嚐一嚐,以為你明天才回來呢。”慕容清嶧笑逐顏開說:“原來是三少奶奶親手醉的,我可真是受寵若驚。”素素見他極為高興,微笑說:“隻要你愛吃就好了。”廚房添了稀飯上來,他似是隨意一般問:“你們是在外頭見麵,還是他們到家裏來過?”素素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外人到家裏來,所以和牧蘭約在外頭。我請她和張先生吃飯,地方是他們選的,叫什麽黔春樓,花了一百四十塊錢。”


    他聽到這裏就笑起來,“夠了夠了,我隻是隨便問問,你不必一五一十全報告出來。”又想了一想,說:“我倒忘了,你一個月的零花錢隻有五百塊,隻怕不夠用。回頭我跟他們說一聲,從這個月起把我的薪俸直接給你。”


    素素說:“我沒有多少用錢的地方,每個月五百我都用不了。”他說:“最近物價很貴,買一件衣服隻怕都要百來塊,你那五百塊錢,請朋友喝幾次茶就沒了。”她說:“母親叫人替我做的衣服,我都穿不完,況且許多地方,都可以記賬。你花錢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不必將薪俸全給我。”惹得他笑起來,“傻子,薪俸那幾千塊錢,能當什麽?你不用管我,你花不完,多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就是了。”見她微有窘意,於是岔開話說:“那個黔春樓聽來像是不錯,不知道菜色怎麽樣?”


    素素說:“是新開張的雲南菜館子,有幾道菜倒是很特別,有一種弓魚幹很好吃。”慕容清嶧聽了,倒有幾分不自在,卻仍是微笑,問:“怎麽想起來去吃雲南菜?”素素答:“汪小姐是雲南人,她推薦我們一起去嚐鮮。”慕容清嶧聽了這一句,麵上並不顯露出什麽,隻是說:“那個汪小姐,你遠著她些。”


    素素心裏略感奇怪,問:“為什麽?”


    他說:“你不懂就別問,反正不要理會她就是了。”他這樣有意含糊其辭,素素想了一想,問:“是因為局勢的緣故麽?”


    慕容清嶧正是要她如此誤會,於是說:“反正你別問就是了。”素素聽他這樣講,果然以為自己猜測對了,這上頭慕容夫人對她向來教誨頗多,知道不便追問,於是隻是默記於心。


    過了幾日和牧蘭在外麵吃甜品,牧蘭說:“綺琳說要請咱們去北雲玩,我反正已經答應了,你呢?”素素搖一搖頭,“我可不成。”牧蘭問:“三公子不是不在家麽,為什麽不出去玩玩?一個人在家裏多無聊。”


    素素道:“我反正也慣了。”牧蘭說:“瞧你這樣子,也不怕悶出病來?不過你近來氣色倒是挺好的。”素素說:“是麽?大約最近吃得好,人長胖了些吧。”牧蘭笑起來,“就你這樣子,風一吹都能飛起來,還叫胖?我才是真的胖了。”忽然想起一事來,“後天大劇院公演《胡桃夾子》,咱們去看吧。劇團裏的幾個新人,聽說跳得好極了。”素素聽了,果然高興,“好啊,到時你打電話來,咱們一塊兒去。”


    到得那一日,牧蘭果然打電話來約素素,在劇院外頭見了麵,才知道還有汪綺琳也約在一起。素素記著慕容清嶧的話,可是既然來了,又不好再說走,隻得和她們兩人一齊進去。好在看芭蕾舞不同看戲,並不能夠過多地談話,所以隻是靜靜地看著台上。她與牧蘭都是行家,見那些新人果然跳得十分出色。素素看得十分專注,忽聽汪綺琳輕聲道:“聽說三少奶奶當年一曲《梁祝》,令夫人都讚歎不已。”素素猶未答話,牧蘭已笑道:“素素是極有天賦的。”素素隻得笑一笑,說:“都是很多年前了,如今哪裏還能跳舞。”牧蘭道:“我骨頭也早就硬了,上次試了試,連腿都邁不開了。”


    二十


    素素怕談話聲音太大擾到旁人,於是不再接口。第四幕快要結束時,忽見最盡頭包廂裏幾個人都轉過身去,有一人更是起立致意。牧蘭一時好奇,也轉過臉去張望,隻見走廊那頭幾個人走過來,都是一身的戎裝,當先一人長身玉立,翩然而來,正是慕容清嶧。左右包廂裏的看客都是非富即貴,自然都識得他。他這一路進來,少不了紛紛起立打招呼。正好第四幕落幕,素素正在鼓掌,一回頭見是他進來,意外地站起來,“你怎麽來了?”


    慕容清嶧笑道:“回去你不在家,說你到這裏來了,所以我過來接你。”那汪綺琳一顆心早已是七上八下。慕容清嶧原隻是一時興起前來,萬萬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她,微一遲疑。他知道眾目睽睽,不知多少人正瞧著熱鬧,於是不慌不忙打個招呼:“汪小姐,許久不見。”又向牧蘭點一點頭,“張太太,你好。”


    汪綺琳微微一笑,說:“三公子和三少奶奶真是恩愛,一刻不見,就親自來接。”


    素素向來麵薄,低聲說:“汪小姐取笑了。”慕容清嶧說:“我還沒吃晚飯呢。”素素聽他這樣說,果然道:“那咱們先回去吧。”慕容清嶧取了她的外衣手袋,隨手卻交給侍從。素素對二人道:“實在對不住,我們先走了。”二人自然客氣兩句,起身送他們離開。


    等到了車上,素素見慕容清嶧的臉色並不是很好,低聲說道:“我並不知道牧蘭還約了她,你不要生氣。”慕容清嶧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沒事,我並沒有生氣。”雷少功卻說:“三公子,跟您告個假,我有點私事先走。”慕容清嶧說:“那你去吧。”


    他們本來開了兩部汽車過來,此刻慕容清嶧夫婦坐了一部車先走了。雷少功點上一枝煙,夜裏風正涼,他靠在車子旁邊,看大劇院外麵燈火通明,照著巨幅的海報。海報上女主演彎著身子,舞裙的薄紗,像是一朵半凋的芙蓉花。燈下看去,極是動人。他望著那張海報,不由得出了神。不遠處是街,隱約聽得到市聲喧囂,這樣聽著,卻仿佛隔得很遠似的。他隨手掐熄了煙頭,又點燃一支。這一支煙沒有吸完,果然就見汪綺琳獨自從劇院裏走出來。向街邊一望,那路燈光線很清楚照見她的臉色,卻是微有喜色。走過來後笑容卻漸漸收斂,問:“他叫你在這裏等我?”


    雷少功說:“汪小姐,先上車再說吧。”


    汪綺琳上了車子,又問:“他有什麽話,你說吧。”雷少功道:“汪小姐是個聰明人,這樣子鬧,除了讓旁人看笑話,又有什麽好處?”汪綺琳笑一笑,說:“我怎麽了?我和你們三少奶奶很投緣啊,不過隻是一塊兒吃飯看戲,你們怕我吃了她不成?”


    雷少功也笑一笑,說:“人人都說汪小姐聰明,我看汪小姐這回做事糊塗。他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萬一翻了臉,汪小姐沒有好處。”汪綺琳仍是笑靨如花,“雷主任,你跟我說實話,他最近又瞧上誰了?我知道他向來不將這位少奶奶當一回事的,這一年裏,我瞧他也盡夠了,沒想到他和我鬧生分。你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成不成?”


    雷少功說:“他的事情,我們做下屬的哪裏知道。”汪綺琳一眼瞟過來,輕輕笑了一聲,“瞧,雷主任又打官腔了不是?他的事情,你若是不知道,就沒人知道了。”雷少功說:“汪小姐這樣子說,我也沒法子。你到底給我三分薄麵,有什麽條件盡管開出來,我回頭好去交差。”


    汪綺琳道:“你別急著交差啊,我能有什麽條件?你們將我想成什麽人了?我也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好好瞧瞧三少奶奶,是個什麽樣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現下我也瞧夠了,你們既然不樂意我跟她交往,我以後就不打擾她就是了。不過,我和他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我可不擔保別人不說。”


    雷少功說:“汪小姐知進知退,才是聰明人。”


    汪綺琳嫣然一笑,說:“我聰明?我傻著呢。”


    第二天雷少功便對慕容清嶧說:“汪小姐那樣子,倒隻是疑心您近來又瞧上了旁人。我看她正鬧意氣,不像是要善罷甘休的樣子。不過她應當知道中間的利害關係,不會輕舉妄動。”慕容清嶧說:“那你就告訴她,我近來確實瞧上旁人就是了,省得她來煩我。”雷少功笑了一笑,說:“您要我扯這樣的謊,也要她肯信。她隻是說,要親自和你講清楚。”慕容清嶧說:“我是沒空見她的,她有什麽話,叫她對你說好了。原先看她頗為善解人意,沒想到現在糾纏不清。”雷少功聽他語氣裏頗有悔意,於是安慰他說:“汪小姐雖然難纏,到底也是有頭有臉的,不會弄出笑話來讓別人看。”遲疑了一下又說:“我看那位張太太,倒像是在裝糊塗,少奶奶是個老實人,隻怕會吃虧。”


    慕容清嶧說:“她不過就是喜歡談些蜚短流長,諒她沒膽子在素素麵前說什麽,由她去吧。”


    他既然這樣說,雷少功又接到汪綺琳的電話,便隻是說:“三公子確實抽不出空來,你有什麽話,對我講也是一樣的。”汪綺琳歎了一聲,說:“沒想到他這樣絕情,連見一麵都不肯。”想了一想,說:“他既然如此,我也就罷了,不過,我要他替我辦一件事。”雷少功聽她肯開口談條件,自然樂意,於是說:“你盡管說就是,回頭我一定一五一十轉告他。”汪綺琳道:“岐玉山工程,我要他指明給一家公司來做。”雷少功躊躕道:“這是規劃署的公事,我看他不方便插手。”汪綺琳冷笑一聲,道:“你不能替他做主的話,就先去問問他。老實講,我提這要求,已經是夠便宜他的了,他不過幫忙說一句話,也不肯麽?”雷少功隻是說:“我請示了他,再來給你回話。”


    晚間覷見慕容清嶧得空,便將此事對他說了,果然,慕容清嶧皺起眉來,“她也太獅子大開口了,這中間一轉手,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雷少功說:“我也說了您有些為難,畢竟不是小事,況且又不是您直接管轄,萬一旁人聽到風聲,又出是非。”慕容清嶧一臉不耐,“算了算了,就依她好了,我回頭跟他們去說。一勞永逸,省得她再出花樣。”


    他們在客廳裏講話,隔著落地長窗,雷少功隻見素素從花園裏過來,於是緘口。慕容清嶧回過頭見是她,於是問:“我瞧你近來手藝大有長進,這幾枝花,是又要插起來嗎?”素素答:“我跟著母親學,不過是邯鄲學步罷了。”


    雷少功見她進來,早就告辭出去。慕容清嶧看素素穿著淡青色的織雲錦旗袍,極淡的珠灰繡花,於是說:“天氣漸漸熱了,其實穿洋裝比穿旗袍要涼快。”素素說:“我總是不習慣在家裏穿洋裝,裙子那樣短。”倒說得他笑起來。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於是問:“你這次出去,什麽時侯回來?”慕容清嶧說:“我也拿不準,大約總得兩三天吧。”見她持著那小銀剪刀,低著頭慢慢剪著玫瑰上的贅葉,便說道:“等我這一陣子忙過,咱們出去玩一玩。結婚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帶你出去過。”她說:“沒關係,你這樣忙,其實我也是懶得動。”他說:“等我這次回來,無論如何叫他們替我安排幾天時間,我帶你去長星海,那邊有官邸,很方便的。”隨手接過素素手裏的那枝玫瑰,替她插在襟上,“到時候隻有咱們兩個人,清清靜靜地住幾天。”素素聽他這樣說,心裏也很是向往,見他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雖然多年的夫妻,可是仍舊不知不覺低下頭去,襟上那朵玫瑰甜香馥鬱,中人欲醉。


    他走了之後,素素獨自在家裏。這天去了雙橋官邸,陪慕容夫人吃過午飯。正巧維儀帶著孩子過來,素素抱了孩子在庭院裏玩。維儀見她疼愛孩子的樣子,轉臉輕聲對慕容夫人道:“三哥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可憐三嫂這麽些年。”慕容夫人輕輕歎了口氣,說:“到底有些美中不足,要是能有個小孩子,就是錦上添花了。你三哥再過兩年就快三十歲了,你父親像他這年紀的時候,已經有了你大姐和你二哥了。”維儀倒仿佛想起什麽來,望了素素一眼,壓低聲音說:“母親,我在外頭聽見一樁傳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慕容夫人知道這小女兒從來不愛道聽途說,心裏略略奇怪。於是問:“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和你三哥有關係?”


    維儀低聲道:“我聽人說,年來汪綺琳和三哥一直走得很近。”慕容夫人問:“汪綺琳?是不是汪家老二,長得挺秀氣的那個女孩子?”維儀點一點頭,“晰成有兩次遇上他們倆在一塊兒。你知道三哥那脾氣,並不瞞人的。”慕容夫人笑了一聲,說:“年輕人眼皮子淺,在外頭玩玩也不算什麽。你三哥向來知道好歹,我看這一陣子,他倒是很規矩。”維儀不知為何,倒長長歎了口氣。慕容夫人聽她口氣煩惱,於是問:“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說什麽?”維儀又遠遠望了素素一眼,見她抱著孩子,一手拿了麵包喂魚,引得那些魚浮起喁喁,孩子高興得咯咯直笑,素素也微笑著,騰出手來撕麵包給孩子,教他往池子裏撒食。維儀低聲說:“母親,我聽說汪小姐有身孕了。”


    慕容夫人隻覺得眼皮輕輕一跳,神色肅然地問:“你說那孩子是你三哥的?”維儀說:“外麵人是這樣說,不過也半信半疑吧。這種事情除了他們兩個自己,旁人哪裏知道。”慕容夫人道:“老三不會這樣糊塗,你是聽誰說的?”維儀說:“傳到我耳朵裏來,也早拐了幾個彎了,我並不太相信。可是還有一樁事情,不知道母親知不知道?”頓了一頓,才說:“這次岐玉山改建公路的事情,聽說三哥出麵一攬子兜了去,全部包給一家公司,巧不巧這家公司,是汪綺琳舅舅名下的。”


    慕容夫人神色凝重,說:“這樣一講,倒有幾分影子了。老三怎麽這樣做事?回頭讓你父親知道,看不要他的命。”


    維儀道:“三哥這幾年升得太快,外麵的人說什麽的都有,偏偏他行事向來肆無忌憚,到底會吃虧。”


    慕容夫人想了一想,說:“等老三回來,我來問他。”凝望著素素的背影,又說:“別告訴你三嫂,免得她心煩。”維儀嗔道:“媽,難道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素素吃過晚飯才回去,才進家門便接到牧蘭的電話,“找你一天了,你都不在家。”素素歉意地笑笑,說:“今天我過去雙橋那邊了,有事嗎?”牧蘭說:“沒有事,不過想請你吃飯。”素素說:“真對不住,我吃過了,改日我請你吧。”牧蘭說:“我有件頂要緊的事情想告訴你呢,你來吧,我在宜鑫記等你。”


    素素猶豫了一下,說:“這麽晚了,要不明天我請你喝茶?”牧蘭說:“才八點多鍾,街上熱鬧著呢。你出來吧,事情真的十分要緊,快來,我等著你。”


    素素聽她語氣急迫,想著隻怕當真是有要緊事情,隻得坐車子去宜鑫記。宜鑫記是老字號的蘇州菜館子,專做達官名流的生意。館子裏的茶房老遠看到車牌,連忙跑上來替她開門,“三少奶奶真是貴客。”素素向來不愛人家這樣奉承,隻得點頭笑一笑。茶房問:“三少奶奶是獨個兒來的?要一間包廂?”素素說:“不,張太太在這兒等我。”茶房笑道:“張太太在三笑軒,我帶您上去。”


    三笑軒是精致的雅閣,出眾在於壁上所懸仕女圖,乃是祝枝山的真跡。另外的幾幅字畫,也皆是當代名家的手筆。素素這幾年來閱曆漸長,一望之下便知其名貴。隻見牧蘭獨自坐在桌邊,望著一杯茶怔怔出神,便笑道:“牧蘭,這樣急急忙忙約我出來,到底有什麽事?”


    牧蘭見了她,倒緩緩露出一個苦笑來。她連忙問:“怎麽了?和張先生鬧別扭了?”牧蘭歎了一聲,說:“我倒是寧可和他鬧別扭了。”素素坐下來,茶房問:“三少奶奶吃什麽?”素素說:“我吃過了,你問張太太點菜吧。”然後向牧蘭笑一笑,“鬧別扭是再尋常不過,你別生氣,這頓算是我請客。你狠狠吃一頓,我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牧蘭對茶房說:“你去吧,我們過會兒再點菜。”看著他出去關好了門,這才握住素素的手,說:“你這個傻子,你當真不知道麽?”


    素素萬萬想不到原來會說到自己身上,惘然問:“知道什麽?”


    牧蘭隻是欲語又止,說:“按理說我不應當告訴你,可是大約除了我,也沒有人來說給你聽了——素素,我真是對不起你。”


    素素越發不解,勉強笑道:“瞧你,鬧得我一頭霧水。你向來不是這樣子,咱們十幾年的交情,還有什麽不能說的?”牧蘭道:“你聽了,可不要生氣,也不要傷心。”素素漸漸猜到一二分,反倒覺得心裏安靜下來,問:“你聽說什麽了?”


    牧蘭又歎了口氣,說:“我是去年認識汪綺琳的,因為她和明殊的表哥是親戚。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素素“嗯”了一聲,語氣淡淡的,“我不怪你,也不怪旁人。怨不得他叫我不要和汪小姐交往,原來中間是這樣一回事。”牧蘭說:“我瞧三公子也隻是逢場作戲,聽人說,他和汪綺琳已經斷了往來了。”


    素素唇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牧蘭說:“你不要這樣子,他到底是維護你的,不然也不會叫你不要和她交往。”


    素素打起精神來,說:“咱們別說這個了,點菜來吃吧,我這會子倒餓了。”牧蘭怔了一下,說:“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素素輕輕歎了一聲,說:“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吧。”牧蘭道:“我也隻是聽旁人說——說汪綺琳懷孕了。”隻見素素臉色雪白,目光直直地瞧著麵前的茶碗,仿佛要將那茶碗看穿一樣。牧蘭輕輕搖了搖她的肩,“素素,你別嚇我,這也隻是傳聞,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素素拿起餐牌來,牧蘭見她的手輕輕顫抖,可是臉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急切道:“你若是想哭,就痛快哭出來好了。”素素緩緩地抬起頭來,聲音輕輕的,“我不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牧蘭瞧著她叫了茶房進來點菜,倒仿佛若無其事的樣子。待得菜上來,她也隻是一勺子一勺子舀著那蓴菜湯,舀得滿滿一湯碗了,仍沒有住手,一直溢出碗外來。牧蘭叫了一聲:“素素。”她才覺察,放下勺子說:“這湯真鹹,吃得人口幹。”牧蘭說:“我瞧你臉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她搖一搖頭,“不用,司機在下麵等我。”牧蘭隻得站起來送她下樓,見她上了車子,猶向牧蘭笑一笑,“你快回家吧,已經這樣晚了。”


    二十一


    她越是這樣平靜無事的樣子,牧蘭越是覺得不妥,第二天又打電話給她,“素素,你沒事吧?”素素說:“我沒事。”電話裏不便多說,牧蘭隻得說了兩句閑話掛掉。素素將聽筒剛一放下,電話卻又響起來,正是慕容清嶧,問:“你在家裏做什麽?我今天就回來,你等我吃晚飯好不好?”素素“嗯”了一聲,說:“好,那我等你。”他說:“你怎麽了?好像不高興。”她輕聲道:“我沒有不高興,我一直很高興。”他到底覺得不對,追問:“你跟我說實話,出什麽事了?”她說:“沒事,大約昨天睡著時著涼了,所以有點頭痛。”


    午後暑熱漸盛,她躺在床上,頸間全是汗,膩膩的令人難受,恨不得再去洗澡。漸漸神迷眼乏,手裏的書漸漸低下去,矇矓睡意裏忽然有人輕輕按在她額頭上,睜開眼首先瞧見他肩上的肩章燦然。沒有換衣服,想是下車就直接上樓來了,走得急了呼吸未勻。這樣的天氣自然是一臉的汗,見了她睜開眼來,微笑問:“吵醒你了?我怕你發燒,看你臉上這樣紅。”


    她搖了搖頭,說:“你去換衣服吧,天氣這樣熱。”他去洗澡換了衣服出來,她已經又睡著了,眉頭微蹙,如籠著淡淡的輕煙。他不知不覺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頭擰起的結,但雙唇剛剛觸到她的額頭,她一驚醒來,幾乎是本能一樣往後一縮,眼裏明明閃過憎惡。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握住,卻垂下眼簾去。他問:“你這是怎麽了?”她隻是搖了搖頭。他問:“到底出了什麽事?”她簡單地說:“沒事。”他煩躁起來,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經疏離,疏離到令他心浮氣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舊淡淡的,說:“沒有。”


    天氣那樣熱,新蟬在窗外聲嘶力竭。他極力按捺著性子,“你不要瞞我,有什麽事明白說出來。”


    她隻是緘默,他隱隱生氣,“我這樣提前趕回來,隻是擔心你,你對我老是這樣子,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她哪裏還有資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來,已經是莫大的恩寵,她何必還妄圖要求別的?唇邊淒清的笑顏終究令他惱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後退卻,終究令得他挫敗無力地轉過臉去。他這樣努力,盡了全力來小心翼翼,她不過還是怕他,甚至,開始厭惡他。前些日子,她給了他希望,可是今天,這希望到底是失卻了。


    他瞧著她,她臉色蒼白,孱弱無力得像一株小草,可是這草長在心裏,是可怕的荒蕪。他壓抑著脾氣,怕自己又說出傷人的話來,她卻隻是緘默。他無聲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麵前,可是已經又距他這樣遠——仿佛中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天塹——惟有她,惟有她令他如此無力,無計可施無法可想,隻是無可奈何,連自欺欺人都是癡心妄想。


    他去雙橋見過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飯。吃完飯後在休息室裏喝咖啡,慕容夫人揮退下人,神色凝重地問他:“那個汪綺琳,是怎麽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會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說:“母親怎麽想起來問這個?”慕容夫人道:“外麵都傳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塗了。我聽說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嶧脫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沒有和她見過麵了。”慕容夫人麵色稍豫,但口氣依舊嚴厲,“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過去,你老老實實地對我說實話。假若你不肯,我回頭告訴你父親,叫他來問你。”慕容清嶧道:“母親,我不會那樣荒唐。我確是和她交往過一陣子,自從過了舊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謊,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經六個月了,她哪裏還能出來見人?”


    慕容夫人這才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好,我原想著也是,你不會這樣大意。不過旁人傳得沸沸揚揚,到底是往你頭上扣。”


    慕容清嶧怒道:“真是無聊,沒想到她這樣亂來。”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謹慎,你總是要吃過虧,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風流賬,若教她聽到這樣的話,真會傷了她的心。”慕容清嶧想起她的樣子來,突然醒悟,“她隻怕是已經聽說了——今天我回來,她那樣子就很不對。”慕容夫人道:“總歸是你一錯再錯,她給你臉色瞧,也是應當的。”


    他心裏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躊躕如何解釋。誰知回家後新姐說:“少奶奶出去了。”他問:“去哪兒了?”新姐說:“您剛一走,少奶奶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他見素素的車子仍在家裏,問:“是誰打電話來?少奶奶怎麽沒有坐車出去?”新姐搖一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裏的天,本來黑得甚晚。夜色濃重,窗外的樹輪廓漸漸化開,像是洇了水的墨,一團團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來,在客廳裏來回踱著步子。雷少功本來要下值回家,進來看到他的樣子,倒不放心。於是說:“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間她的樣子,那目光冷淡而無力的決然,猛然驚悚,隻怕她竟會有什麽想不開,心裏頓時亂了。連忙說:“快去!叫他們都去找。”


    雷少功答應一聲,出去安排。慕容清嶧心裏擔心,踱了幾個來回,倒想起一事來,對雷少功說:“你替我給汪綺琳打個電話,我有話問她。”


    汪綺琳一聽慕容清嶧的聲音,倒是笑如銀鈴,“你今天怎麽想起我來了?”慕容清嶧不願與她多講,隻說:“你在外頭胡說什麽?”汪綺琳“咦”了一聲,說:“我不曾說過什麽呀?你怎麽一副興師問罪的腔調?”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別裝糊塗,連我母親都聽說了——你懷孕?跟誰?”汪綺琳輕輕一啐,膩聲道:“你這沒良心的,怎麽開口就這樣傷人?這話你是聽誰說的?誰這樣刻薄,造出這樣的謠言來?要叫我家裏人聽到,豈不會氣著老人家。”


    他見她一口否認,隻冷冷地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替你辦了,咱們是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你以後最好別再這樣無聊,不然,你一定後悔。”汪綺琳輕輕一笑,“怨不得她們都說你最絕情,果然如此。”他不欲與她多說,伸手就掛斷了電話。


    等到晚上十點鍾都過了,他心裏著急,坐下來翻閱公文,卻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來沒有走。偶爾抬頭看牆角的鍾,派出去找人的侍從們卻一直沒有消息。慕容清嶧到底是擔心,“啪”一聲將手頭的公文扔在案上,說:“我親自出去找找看。”話音未落,電話鈴響起來。雷少功連忙走過去接,卻是牧蘭,像是並未聽出他的聲音,隻當是尋常下人,說:“請少奶奶聽電話。”雷少功一聽她這樣講,心裏卻不知為何微微一沉,隻問:“張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塊?”


    牧蘭說:“我才出去了回來,聽說這裏打電話來找過我,所以回個電話,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約了您?”牧蘭說:“我和她在雲華台吃過飯,她就先回去了,我去聽戲所以現在才回來。”


    慕容清嶧一直在聽,此刻越發擔心起來。隻怕是出了什麽意外,關心則亂,當即對雷少功說:“打電話給朱勳文,叫他派人幫忙。”雷少功欲語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聽勸的,隻得去打電話。


    卻說汪綺琳握著電話,裏麵隻剩了忙音。她對麵是一幅落地鏡子,照著一身灩灩玫紅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幾旁,鏡裏映著像是一枝花,開得那樣好。粉白的臉上薄薄的胭脂色,總不致辜負這良辰。她將聽筒擱回,卻又刻意待了片刻,衝著鏡子裏的自己“哧”地一笑,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鬢發,這才穿過花廳走進裏間,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對不住,一個電話講了這麽久。”


    素素淡淡地道:“這樣晚了,汪小姐如果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汪綺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這樣久,隻顧絮絮地說話。我叫他們用車送少奶奶。”素素說:“不必了。”汪綺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麵前將事情講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隻不過是尋常的朋友,外麵那些傳言,真叫人覺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過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隻是覺得百口莫辯。今天難得遇到你,又當麵解釋,叫我心裏好過了許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這樣客氣。”她本來就不愛說話,言語之間隻是淡淡的。汪綺琳親自送她出來,再三要叫司機相送,素素說:“我自己搭車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汪綺琳笑了一笑,隻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輛三輪車。


    素素坐了三輪車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靜。車子穿行在涼風裏,她怔怔地出著神。適才在汪府裏,隔著紫檀岫玉屏風,隱隱約約隻聽得那一句稍稍高聲:“你這個沒良心的。”軟語溫膩,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想來電話那端的人,聽在耳中必是心頭一蕩——沉淪記憶裏的驚痛,一旦翻出卻原來依舊絞心斷腸一般。原來她與她早有過交談,在那樣久遠的從前。於今,不過是撕開舊傷,再撒上一把鹽。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姹紫嫣紅開遍,自己這一朵,不過點綴其間。偶然顧戀垂憐,叫她無端端又生奢望。隻因擔了個名分,倒枉費了她,特意來自己麵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諷無過於此,電話打來,俏語笑珠,風光旖旎其間,不曾想過她就在數步之外。


    她對車夫說:“麻煩你在前麵停下。”車夫錯愕地回過頭來,“還沒到呢。”她不語,遞過五元的鈔票。車夫怔了一下,停下車子,“這我可找不開。”


    “不用找了。”看著對方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心裏卻隻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錢於旁人,多少總能夠帶來歡喜吧。這樣輕易,五塊錢就可以買來笑容,而笑容於自己,卻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裏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著。老板走來走去,收拾桌椅,打掃抹塵。老板娘在灶頭洗碗,一邊涮碗一邊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這樣子,掃地跟畫符似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拿圍裙擦了手,走過來奪了掃帚就自己掃著。老板嘿嘿笑了笑,搔了搔頭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這樣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遠不能企及。


    放下調羹,卻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間抬起頭來,發現麵前佇立的人,終於緩緩展現訝異,“張先生。”


    張明殊勉強露出微笑,過了片刻,才喚了一聲:“任小姐。”


    他還是依著舊稱呼,素素唇邊露出淒苦的笑顏,這世上,終究還有人記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卻問:“這樣晚了,你怎麽在這裏?”


    張明殊道:“我回家去,路過汪府門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輪車。”他不過是擔心,想著一路暗中護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機遠遠跟著。誰知她半路裏卻下了車,他身不由己地跟進店裏來,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開目光。


    素素輕輕歎了一聲,說:“我沒有事,你走吧。”他隻得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後胃裏像是壓上了大石。她夢遊一般站在街頭,行人稀疏,偶然車燈劃破寂黑。三輪車叮叮響著鈴,車夫問:“要車嗎,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車子,又聽車夫問:“去哪裏?”


    去哪裏?天底下雖然這樣大,她該何去何從。所謂的家不過是精致的牢籠,鎖住一生。她忽然在鈍痛裏生出掙紮的勇氣——她不要回那個家去。哪怕,能避開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館,藍棉布的被褥卻叫她想起極小的時候,那時父母雙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親忙著做事顧不到她,隻得將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極安靜的小孩,對著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親偶然回頭來看到她,會親親她的額頭,讚她一聲“乖”。就這一聲,又可以令她再靜靜地坐上半晌。母親溫軟的唇仿佛還停留在額上,流水一樣的光陰卻刷刷淌過,如夢一樣。她記得剛剛進芭蕾舞團時,牧蘭那樣自信滿滿,“我要做頂紅頂紅的明星。”又問:“你呢?”她那時隻答:“我要有一個家。”


    錦衣玉食萬眾景仰,午夜夢回,月光如水,總是明滅如同幻境。他即使偶爾在身側,一樣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連這不真切也灰飛煙滅,成了殘夢。她終其一生的願望,隻不過想著再尋常不過的幸福。與他相識後短短的三年五載卻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經注定孤獨悲涼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漸淡成蓮青色,漸漸變成鴿灰,慢慢泛起一線魚肚白,夜雖然曾經那樣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卻永遠沉淪於黑暗的深淵,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時分才出了房間,一打開門,走廊外的張明殊突然退後兩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見她看著自己,不由自主轉開臉去。她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還是一直跟著自己,竟然在這裏守了一夜。


    他這樣癡……又叫牧蘭情何以堪?她抓著門框,無力地低下頭去。他終於開了口:“我……司機在外麵,我讓他送你回去。”


    她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上一樣。她的聲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剛剛走到穿堂,到底叫門檻一絆,他搶上來,“小心。”


    頭暈目眩的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間卻仿佛看到熟悉的麵孔,那雙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無法掙脫的禁錮。


    “任素素!”


    她身子一顫抬起頭,隻看見雷少功搶上來,“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嶧一甩就掙開了,她隻覺身子一輕,已經讓他拽了過去。他的眼神可怕極了——“啪!”一掌摑在她臉上。


    張明殊怒問:“你為什麽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隻覺得他的手臂那樣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隻是說:“不關他的事。”


    一夜的擔心受怕,一夜的彷惶若失,一夜的胡思亂想,一夜的若狂尋覓,他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來,她惟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開脫!


    他在乎她,這樣在乎,在乎到這一夜熬得幾乎發了狂,卻隻聽到這一句。她那樣脆弱輕微,像是一抹遊魂,他永遠無法捕獲的遊魂。他喘息著逼視著她,而她竟無畏地直視。她從來在他麵前隻是低頭,這樣有勇氣,也不過是為了旁人。


    雷少功一臉的焦灼,“三公子,放開少奶奶,她透不過氣來了。”他一下子甩開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穩,張明殊忍不住想去攙她一把,被他大力推開,“不許你碰她。”


    她卻幾乎是同時推開他的手臂,“你別碰我。”


    這一聲如最最鋒利的刀刃,劈入心間。她倔強而頑固地仰著臉,眼裏清清楚楚是厭憎。她不愛他,到底是不愛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終於說了出來。他倚仗了權勢,留了她這些年,終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麵前輸得一塌糊塗,再也無法力挽狂瀾。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她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過是換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終究成了絕望。他從心裏生出絕望來,她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還殘存的一絲念想、一絲不甘也終究讓她清清楚楚地抹殺。如溺水的人垂死,他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我不碰你!我這輩子再也不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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