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席相逢,旋勻紅淚歌金縷。意中曾許,欲共吹花去。


    長愛荷香,柳色殷橋路。留人住,淡煙微雨,好個雙棲處。


    天終於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聲音漸漸微弱至低不可聞。窗外天際青灰的一隅,漸漸發白,淡化成孔雀藍,逐漸滲出緋紅。半邊天際無聲無息絢出彩霞萬丈,綺色流離潑金飛錦。朝陽是極淡的金色,窗外樹木四合,蔭翳如水。陽光從枝葉扶疏裏漏下一縷,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內。窗下高幾上一盆蘭花,香氣幽遠沁人心脾,若有若無縈繞不絕。


    我緊張地抱著母親的手臂,問:“後來呢?”


    “後來?”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著她的側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輪廓令人屏息靜氣。我緊緊抱著她的臂膀,像是害怕這美好是幻像,一鬆手她就會重新消失在故事裏似的。卓正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表情也很緊張,他和我一樣,第一次和母親這樣親近。我們兩個人的心都是揪著的。


    她說:“後來我一直昏迷,醫生斷定我再也不會醒來,你父親終於絕望,也終於放手。”


    我怒道:“他就這樣輕易舍棄了你?!”


    母親微笑起來,眼睛如水晶瑩溫潤。她笑起來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輕聲道:“我一個多月後才醒來,等我醒來之後,我要求離婚,你父親同意了。是夫人做主,對外宣布了死訊,給我另一個身份,安排我出國。”


    我仰臉望著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親,她臉上隻有從容平淡的光潔,我滿心生出歡喜。我說:“母親,你是對的,父親永遠不值得原諒。”又說,“母親,你真是不會說謊,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說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親微笑著低下頭去,她仍是慣於低頭。卓正想起《九張機》的題字,問:“母親,那個方牧蘭呢?”母親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國後就和所有的朋友斷了聯絡。”


    我一轉念又想起來,“母親,父親這次派人接你回來,準是沒安好心,不管他怎麽花言巧語,你可別理他。你現在是自由的,他劣跡斑斑,不可原諒,再說他是有‘夫人’的。”


    母親道:“這次你父親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向卓正扮個鬼臉,真有趣,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孤孤單單這麽多年,突然有個哥哥的感覺真是奇妙。母親卻是極欣慰地牽著他的手,“你父親能找到你,是我最高興的事情。當年……”她輕輕歎了一聲,“當年我是一萬個不舍得……後來聽說……”她聲音裏猶有嗚咽,“天可憐見,你父親說,大約是當年孤兒院弄錯了孩子,我真如做夢一樣。”


    她的眼淚熱熱地落在我的頭發上,她慢慢撫摸我的長發,那溫暖令我鼻子發酸,“囡囡,你長這樣大了……上次見著你,還是年前你父親帶你出國,我遠遠在酒店大堂那頭瞧了你一眼。你不怪我嗎?”我眼淚要掉下來了,脫口說:“都是父親的錯,才讓你離開我。”


    母親眼裏也有淚光,她輕聲說:“沒想到還有這一天,咱們三個人說了一夜的話,你們不困嗎?”我說:“我不困。媽,你一定累了,你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咱們再聊。”卓正也說:“媽,你休息一會兒吧。”她左手牽著卓正的手,右手牽著我的手,長久地凝視我們,說:“那你們也去睡吧。”


    我哪裏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終於跑到卓正的臥室前去敲門。他果然也沒睡著,我可憐兮兮地問他:“我可不可以進來和你說話?”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發,說:“當然可以。”我爬到沙發上去盤膝坐下,這姿勢因為很不規矩,所以父親從來不樂意見到。我突然對這十餘年一絲不苟的家教起了厭倦,所以偏偏賭氣要這樣坐著。卓正的坐姿仍舊有種軍人樣的挺直,就像父親一樣。我抱著沙發上的軟墊,茫然的無助感令我又要哭了,“哥哥,媽媽要怎麽辦……”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大大震動了一下,伸出雙臂給我一個擁抱,然後安慰我說:“會有辦法的,母親既然回來了,我們一定可以常常見到她。”他還說了很多的話來安慰我。我漸漸鎮定下來,他溫和地問:“你餓不餓?”已經有十餘個鍾頭沒吃東西了,胃裏真有點空空如也,我點了點頭,他說:“我弄點點心給你吃,你吃飽了,心情就會好很多。”


    他勸人的方式還真特別,不過他泡了一壺好茶,又拿了罐餅幹來,我的心情真的逐漸好起來。餅幹盒太緊打不開,卓正要幫忙,我偏偏要逞能,隨手拿過他的瑞士軍刀,使勁一撬,隻聽“嘭”一聲輕響,蓋子開了,手裏的刀卻失手滑挑過頸間,隻覺微微一鬆,頸上的鏈子滑落,那隻小金墜子“啪”一聲跌在了地上。我懊惱地蹲下去拾起,卓正問:“和我那個一樣精致,是自小戴著的吧?”我說:“是爺爺留下來的,臨終前他已經說不出來話了,最後隻是攥著這個,叫了我一聲‘靜’。奶奶就將這墜子給我戴上了。不過這個和你那個不一樣,這個是密封的,打不開。”


    卓正突然“咦”了一聲,我也看到了,墜子摔壞了,露出透亮縫隙,裏麵仿佛有東西。我想了一想,望著卓正,卓正明白我在考慮什麽,說:“不好吧,弄壞老人家留下來的紀念。”我說:“反正是壞了,要送去珠寶公司修理,不如瞧瞧裏麵是什麽。”


    用刀尖輕輕一挑就開了,我們兩個怔在那裏。墜子裏麵貼著一幀照片,照片裏的人靜靜地微笑著,因為年代久遠,相片已經微微泛黃,可是笑靨如花盛放,一雙澄若秋水的雙眸,仿佛能看到人心底裏去。我情不自禁地說:“真是美。”家裏有許多祖母的相片,總是雍容華貴。但是這一張舊相片中的女人,有一種叫人無法呼吸的明媚,仿佛六月陽光,璨然熱烈。她與祖母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靜靜地注視著這個過往中的女人,卓正輕輕地按在我肩上,讓我闔上那墜子,說:“我們已經不能驚動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爺爺的生命裏,還有這樣一段過去,那些前塵漠漠,定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們吃完點心,因為通宵未眠,我累極了,腦子裏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父母的故事已經叫我精疲力竭,我實在不能再去想象又露出冰山一角的往事。我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一覺,等我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母親還沒有起來,我下樓去,客廳裏靜悄悄的,我一轉過頭,竟然看到了父親。他坐在沙發最深處,煙灰缸上的一支香煙已經大半化做了灰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他隻是遠遠望著那支煙出神,眼裏神色淒苦而無望,仿佛那燃盡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史主任走進來,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父親這才抬起頭來,史主任說:“您該走了。”


    父親“嗯”了一聲,一轉臉看到我,問我:“你母親睡了?”我點了點頭,他瞧著我,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溫和,他說:“回頭等她醒來,你和卓正兩個好好陪陪你母親。”


    我想起母親吃的種種苦頭,不由得說:“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時,我這種蓄意挑釁的口氣準叫他生氣,但這回他隻歎了口氣。卓正這時候也下樓來了,父親對著他,總沒有太多的話說,隻叮囑他要照顧好母親。就在這當口,卓正突然失聲叫了一聲:“先生!”他還不習慣改過口來。父親眉頭微微一皺,可是馬上也覺察到了,伸手去拭,卻拭了一手的血。史主任連忙幫他仰起臉來,侍從趕忙遞上紙巾來。父親用紙巾按住鼻子,說:“不要緊,大約天氣燥熱,所以才這樣。”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點,史主任十分不安,說:“打電話叫程醫生過來吧。”父親說:“你們隻會大驚小怪,流鼻血也值得興師動眾?”放下紙巾說,“你看,已經好了。”


    梁主任見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從取了衣服來給父親換上,史主任到底忍不住,說:“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氣這樣熱……”父親說:“天氣這樣熱,人家都等我一個,怎麽能取消?”回過頭來對我講:“我晚上過來,你和你哥哥好好陪著你母親。”


    我答應了,父親走後不久,母親就下樓來了。她也並沒有睡好,可是見到我和卓正,就露出溫柔的笑顏,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下午茶。我像是扭股糖一樣黏著母親,不停地跟她說話,母親總是微笑著傾聽。


    電視裏響起父親熟悉的聲音,他身後是熟悉的建築。母親遠遠看著電視裏父親的身影,卓正也轉過臉去看,我笑著說了一句俏皮話:“這樣熱的天氣,慕容先生還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發表演講……”話猶未完,隻見屏幕上父親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撲倒。臂膀將幾隻麥克風砰地觸落,發出尖銳的嘯音。全場的人這才失聲驚呼——我連驚呼都忘了,眼睜睜看著電視鏡頭裏已經是一片混亂。侍從室的人搶上去,鏡頭被無數的背影擋住了,嘈雜的聲音裏什麽都聽不到。電視信號被切斷了,瞬間閃起一片雪花,旋即出現無聲無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懼到極點的黑暗。


    父親出事之後,母親險些暈倒,我更是沒了主意。幸好卓正十分鎮定,起碼比我鎮定許多,在那一瞬間,他堅毅的表情給了我和母親很大的鼓舞。他當機立斷打電話給侍從室,要求到醫院去。


    我們見到父親時,他仿佛已經安然無恙,神色很平靜地半倚在病榻之上。專用病房寬敞明亮,像是一套尋常豪華公寓。若非室內淡淡的藥水氣息,很難讓人想到這裏是病房。母親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發著淡薄好聞的香氣,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蘭非麝,若有若無,縈繞掩蓋了藥水的味道。當她走近時,我清楚看到父親的臉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親轉過臉問我:“你們怎麽來了?”口氣像是責備,“定然嚇到你母親了。”


    醫生說,他需要立刻動手術。


    我很擔心,不是沒有風險的,看外麵那些人如臨大敵的表情就知道。父親有話要同他們說,我於是和卓正一起,陪母親去休息室裏。過了許久,他派人來叫我們。


    我以為他是想單獨交待我們一些話,誰知房間裏還有雷部長和霍先生。我們進去靜靜站在父親的病榻前,父親用手指一指我們,說:“囡囡自幼調皮,好在你們從來都肯拿她當自己的女兒看待,我很放心。”他頓了頓又說:“我將卓正交給你們了。”


    他們兩個人都大驚失色,當即一下子站了起來,霍先生叫了一聲:“先生。”


    父親說:“他從小不在我身邊,未免失於管教。我隻希望你們看待他,如同看待你們自己的兒子,替我好生教導他。”


    雷部長說:“先生過慮了——這叫我們如何當得起。”


    父親輕輕歎了口氣,說:“其實我隻希望他能夠和平常人一樣,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靜幸福地度過一生。”他轉過臉來瞧我們,那目光寵溺溫和,好像我們都還是很小的孩子。我終於懂得了,其實在他心裏,他是極累極累的。


    等大家都離開,他疲倦地閉目養神,這時母親來了。她的腳步非常輕,可是父親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仿佛有著第六感似的。他望著母親微笑,母親也微笑起來。


    母親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個房間都仿佛突然明亮,父親輕聲地說:“對不起。”母親眼裏矇矓泛起水汽,閃爍著泫然的淚光,她說:“我明白。”


    他們都隻說了三個字,可是倒仿佛交談了千言萬語一樣,四目相投,目光裏都隻有一種欣慰的安詳。父親的笑容漸次溫暖,如同陽光熠熠生輝。他伸出手來,母親輕輕將手放在他掌心裏。


    他們就這樣執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過頭去,卓正也看著我,他輕輕走過去拉我,“咱們走吧。”我還要說什麽,他已經將我半推半搡地拉出去,順手關上病房的門。我衝他翻白眼,瞪著他。他刮刮我的鼻子,“你不覺得咱們在這兒多餘麽?”


    他帶我順著走廊往外走,天氣很熱,夕陽隔著玻璃照進來,溫熱地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遠遠的草地上,兩個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醫院裏也可以這樣快樂。在他們的頭上,天空那樣湛藍,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來,半空皆是綺麗的晚霞,漸漸緋,而後橙,繼而紫,落下去,是蕩漾的朱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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